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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一百二十斬·官刻私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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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一百二十斬·官刻私刻

計善僅讀了開篇序言,便被胥淵之思理所折服,亦對其堅決之心志而感佩。

再看其第一篇《濫觴》,由青萍之末追尋風跡,與微瀾之間究其浪蹤。其脈絡之清晰,文理之精妙,言辭之暢達,體悟之深刻,令他時而驚嘆,時而感慨,時而嫉妒,時而佩服。

得總多少典籍,篩多少學說,才能錘煉成這麽一篇意概千秋,辭達萬壑之至文,更何況這樣的文章竟有四十九篇。

胥姜說這是他心血之作,絕非虛言,若非嘔心瀝血不得出此文章。

思及此,又想到其英年早逝,不由得悲慟,若是他還活著,其名其功必能赫耀於世,他於當世賢能中,也必踞一席之地。

若還活著,又豈止這四十九篇?

可惜,可嘆,可恨,可追,這讓人如何甘心?

計善一邊拭淚一邊翻頁。

其餘人也看得跟著了魔似的,杜回四處找筆要圈點,卻見其為孤本手跡而不敢汙其面,遂趕緊找胥姜裁紙研墨,竟要就此謄抄。

樓敬與袁祖之不僅被其文江學海所嘆服,更為這一手游雲驚龍的字而心折,見字見心,見文見骨,其浩然之氣蘊於筆底,脫化為此精妙之文章。

鄧閱川感嘆,“此文如參天之樹,承先哲聖賢之雨露,融百家之星輝,概千說之精魄,囊之萬道演變。我開書閱卷至今,從未見有哪本書,於文法文論之上,如它這般海納百川,面面俱到。”

李統學對老師的話表示讚同,並補充道:“這些文章,不單單總和他人之學說,並對各類文體的格式、題材、辭藻、意志、作用,應如何規範、抉擇、增減、抒發、發揮上提出了獨到見解,發人深省。”

曾追與鐘麓一個急躁,一個溫吞,得遇這般文章,前者恨不得一口氣讀個暢快,後者巴不得斟字酌句地嚼個幹凈。最後什麽禮讓長輩,包容後生都顧不得了,曾追伸手去翻頁,便被鐘麓拍得劈啪響,最後手背都給拍紅了。

茶水增增減減,續了又斷,眾人終於將手中書冊看完,隨後紛紛起身活動筋骨,順道與鄰座交換來看。

“好書,好書啊。”

“見此書方覺自己怠惰,慚愧慚愧。”

“不是我誇口,此書必為傳世之經典。”

先生們聚在一起探討。

杜回把胥姜招過去,問道:“你可是要出此書?”

胥姜拱手道:“先生明鑒。”隨後直言:“今日請諸位先生前來,便是想讓諸位替兒掌掌眼,看此書能否過國子監的審驗。”

“如何不能?”袁祖之忙道:“只嘆相逢恨晚。”隨即又埋怨道:“胥掌櫃為何不早些將此書拿出來,白白耽擱這麽些時日。”

“時機不對。”胥姜解釋道:“起初兒對京城局勢並不了解,後來又因繼聖勢大壓人,加之自己又根基不穩,所以不敢妄動。”

這套書對她和師父來說都萬分重要,她初來乍到,前途未蔔,不敢拿它來冒險,所以才先以《蒙學新集》投石問路。

若不是她運氣好,結識杜回,又遇到胡煦,這套《蒙學新集》定然至今默默無聞,且其所費人力、財力,根本賺不回本。

由此可設想,若先出此套《文脈溯源》又將是怎樣一種局面。

如今繼聖被查,京城書行百廢待興,而她的書肆也小有名頭,加之《蒙學新集》所得之利和累積的人脈,可謂天時地利人和,正是刊書的好時機。

杜回對她的境況知根知底,也明白其中利弊與當下時機,遂問道:“此書你仍想由國子監監印?”

胥姜沈吟片刻,說道:“兒想聽聽諸位的看法。”

他們的看法?眾人面面相覷。

李統學問道:“難道除國子監監印外,胥掌櫃還有更好的選擇?”

樓敬道:“確實還有更好的選擇。”

袁祖之也點頭,“就看胥掌櫃舍不舍得。”

曾追茫然道:“舍得什麽?”

杜回替其解惑道:“舍名、舍利、舍書。”

曾追更糊塗了,“老師,您這又是在打什麽啞謎?”

杜回面無表情地掃他一眼,教了這麽久,怎還這般遲鈍?

對上他嫌棄的神情,曾追隱隱覺得腦門疼,趕緊站遠些。

李統學倒是明白過來了,“胥掌櫃可是想官刻?”

聞言,曾追這才恍然大悟。

“此書能不能官刻,要不要官刻,還請幾位先生給兒出個主意。”胥姜看向杜回。

杜回道:“此書若要官刻,需得經由國子監初審,再上報禮部覆審,通過禮部審驗後,呈報尚書令,得到其允準批覆後,國子監才能刊印。其間章程繁瑣,光是層層審驗、上報,便要耗費不少時日。若只是監印,便只需由國子監自行審驗,然後上報禮部,由禮部批覆即可。”

樓敬接道:“官刻雖把控嚴,耗時久,可一旦通過,此書不僅能成為國子監之教材。並會發放至各州郡、鄉裏之公塾和書院,無論對書還是令師的名聲而言,其影響與意義非監刻可比。”

曾追快人快語,“既然如此,那肯定選官刻。”

袁祖之搖頭道:“若是選官刻,那此書便不再屬於胥掌櫃,無論原稿、雕版,皆要上交朝廷。不僅如此,若無朝廷準許,不可私自刊印,更不可以其謀利,違者重罰。”

曾追這才想起來,是有這麽個律例,只怪他家沒落太久,幾代下來,家中典籍早已典賣了個幹凈,並再未出過家刻,所以才將此事給忘了。

“那還是監刻更好。”

當世名家大族,若出賢能,其所著典籍、所立學說,皆是由自己家族掌握,以此來提升家族名望地位。便是尋常家族,出這麽一人、一書,不僅可以提升其名望地位,還能以其賺取家當、家財,過上富裕日子,並庇蔭子孫。

只有家族強盛興旺,子孫才不會受人欺負。曾追不禁想,若此書出自他家,何愁不能光覆家族?又豈會甘願交給朝廷。

更莫說胥姜從商,在商言利,若胥姜選擇監刻此書,由自己書肆刊印,此書揚名也是遲早的事,屆時胥姜這書肆所獲得的名聲、地位、錢財,不可估量。不僅如此,若她日後成家生子,這些便是其後人的依仗。

何況這還是胥姜師父的遺物,以其對胥淵的感情,如何割舍?

曾追深嘆,他此時才明白老師所說的舍名、舍利、舍書是何意。

杜回沈聲道:“你若要問我,我會讓你選監印。”此書胥淵既然留給胥姜,便是存了庇佑之心,此心與他不謀而合。

袁祖之也讚同道:“附議。”

李統學也附議。

計善與鄧閱川也讚同,計善道:“折雲兄已謝世,官刻雖能讓其名流芳百代,於他而言,卻只是虛名,不如實實在在讓你過上好日子。”

鄧閱川也道:“且眼下監刻刊印之時機正好,若是選官刻,豈非白費你先前一番籌謀?”

眾人說得皆有道理,可胥姜心底卻沒有立即答應。

“我建議官刻。”樓敬突然開口,引得眾人詫異地望向他。

杜回聞言豎起眉毛,惱道:“別瞎出主意。”

袁祖之也皺起了眉頭。

樓敬卻一改往日的隨意,神情變得嚴肅,“我沒有瞎出主意。”

胥姜也十分驚訝,她以為樓敬會支持監印,隨即拱手道:“願聞其詳。”

樓敬卻沒有立即道明,而是問道:“你為何想將此書官刻?”

胥姜沈默片刻,說道:“兒想讓天下讀書人都知道他,更想讓後世記得他,想讓他的文章傳世,讓更多人從中受益。監印商刻,雖也能讓師父揚名,可只能揚名一時,能使兒謀利,可利卻難以求盡?”

隨後她又苦笑道:“只是兒也是凡俗之人,面對名利難免不動心,且這套書是師父留給兒的遺物,兒舍不下,所以才如此糾結,想請先生們給個主意。”

杜回仍舊道:“我不讚同官刻,你好不容易在京城站穩腳跟,此書能助你前程,成為你往後的立足之本和依靠,若你師父在天有靈,定然也盼著你往後順遂。”他頓了頓,補道:“不用過得如今這般……勞苦。”

胥姜聞言,眼底浮起水汽,杜回這是在借她師父,來表露自己的關懷之情,他總是嘴利心軟。她壓下心頭感動,安撫道:“兒不覺得勞苦,反而覺得踏實,您若要兒閑著,倒渾身不自在了。”

這是實話,名與利對胥姜來說,皆不如自身的本事來得可靠。放眼望去,古來多少豪族追逐名利,可名利如流水翻覆變化,載舟覆舟,也不過轉瞬之間。

這麽一想,胥姜心頭迷霧盡散,一顆心頓時安定下來。隨後望向樓敬,看到他眼底的支持後,心頭便有了抉擇,隨後朝樓敬拱手一拜,“多謝先生。”

想她曾笑謝紅杏,心頭已有答案,卻仍舊要問她的意見,看來自己也是如此,她要的不過是一個理由,一個肯定罷了。

樓敬給了她這個理由。

她朝眾人道:“這套《文脈溯源》,兒選擇官刻。”

杜回怒了,對樓敬道:“你添什麽亂?這京城什麽地方你不知道?這書若是給了朝廷,她往後靠誰去?”

樓敬卻絲毫不讓,語氣也像是動了真火,“胥姜靠本事吃飯,我相信她便是不出這套書,也能在京城立足。何況書若不傳,何必著書?以我看來,胥淵著書之時,想的也並非是為自己與後人博得名利,而是抱有更高遠之志向與理想。以名利而怠其志,這反倒是對他的侮辱。”

這話說道胥姜心坎上了,隨即點頭。

杜回氣不打一處來,“你點什麽頭?我不同意。”

曾追忙安撫道:“老師,消消氣,消消氣。”隨後也忍不住勸道:“其實,我覺得樓大人說得也有道理。”樓敬所說的理由,幾乎在瞬間就將他說服,隨即倒戈。

杜回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你哪邊的?”

“哎喲。”曾追屈服於淫威,“您這邊的,我也不讚同官刻!”

樓敬繼續火上澆油,“你不同意就不同意,她同意就行,此事交給我來辦。”

“憑什麽交給你?你在國子監麽你?”杜回雙眼冒火,一張臉顯得越發兇惡,“你慫恿她官刻,錯失此次時機,便是在斷她前程,沒有第二套《文脈溯源》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讓她往後怎麽辦?即便不為她當下考慮,也要為她往後考慮,為她計較長遠。她眼下是無牽無掛,可往後若成家呢,若育有子女呢?”

怎麽越扯越遠,越吵越兇?胥姜同其他人趕緊上前勸阻,可是沒勸住。

“前程在她腳下,前程在她手中,怎會說斷便斷?即便沒有《文脈溯源》,還可以刊別的書,可這志要斷了,那才是真正的完了。”說完,樓敬哼哼道:“還拿成家和子女來當借口,我樓家難道養不起孩子,難道還會虧待自家人?”

聞言,眾人皆是一楞,隨後齊齊陷入沈默。

胥姜呆若木雞。

杜回回過神來,指著樓敬‘你’了半天,最後憋出一句,“你可有夠不要臉的。”

袁祖之點頭表示讚同。

曾追憋笑憋得都快抖成篩子了。

鄧閱川低聲問學生,“這胥掌櫃與樓敬有和淵源?”

李統學與其耳語一番,他才“哦——”了一聲,“原來如此。”

鐘麓拱手道:“恭喜恭喜。”隨後迎來杜回怒瞪。

胥姜終於回過神,拍了拍臉,走到杜回和樓敬面前朝兩人一拜,“二位先生請息怒,此事要怪便怪兒沒早點想明白,兒在此向二位賠個不是,還請二位先生莫要因兒動了肝火。”

“我可沒氣。”樓敬對她擺擺手,神色緩和下來,調侃道:“不像某人,跟炮仗成精似的,一點就炸。”

眾人聞言不由得笑開了。

杜回一時氣也不是,惱也不是,只好憋著張臉沒說話。

曾追盯著自家老杜,心道:還真別說,真像個炮仗。

胥姜怕杜回又炸,軟聲哄道:“兒知先生是在為兒憂心,兒感激不盡。說句不得體的話,兒在心頭早將先生當自家長輩,只是此事樓先生將兒點醒了。先師之志,不應屈在兒身上,如此豈非兒不孝不義?況且兒這一身技藝都是師父教的,這才是別人拿不去、奪不走的立身之本。還請先生相信兒,即便書肆不刊這套《文脈溯源》,也能在這京城爭得一席之地。”

一席話將杜回心也說軟了,便順著臺階下了,“你是個有主見的人,既然已做決斷,我也不好再說什麽。”

胥姜心頭一松,笑道:“多謝先生諒解海涵。”

“方才不還說將我當自家長輩?眼下又客氣什麽?”杜回看了樓敬一眼,問道:“你上次在袁家同我說的話可當真?”

袁祖之一聽還有自己的事兒,忙支起耳朵。

樓敬見他看自己,便覺此事與自家有關,也緊盯著二人。

胥姜幹笑道:“您當時不是還生兒氣的麽?”

杜回盯著樓敬冷笑:“如今我氣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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