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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七十三斬,農家臘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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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七十三斬,農家臘酒

驅儺不止要在祭壇舉行。扮成神鬼的鄉民們會手持柏枝、柳枝,分列走入田間溪頭、屋舍茅檐,將穢祟驅趕到野地中堆燒的祭火前焚燒。

隨著一陣齊天鑼響,祭壇前的鄉民們紛紛讓開一條路,讓鬼神通行。鬼神分成十列,每列十人,由鑼官開路,走出鄉社。鄉民們也跟在鬼神身後,去每家每戶、壟頭曬場驅儺。

胥姜見曾追跟在一列鬼神後出去了,再去瞧鐘麓,鐘麓被鄉長與各族耆老拉著,正要往鄉長家中去。

他擡頭朝樓雲春和胥姜看過來,隨後沖他們喊道:“雲春,胥娘子,來來來,一起。”

樓雲春卻沖他擺了擺手,回道:“不了,我們去看驅儺。”

隨後拉著胥姜跟著最後一列鬼神走了。

胥姜邊走邊問,“為什麽不去?”

樓雲春答道:“他們是去吃酒的,這鄉裏的臘酒烈,不常喝的人受不住。”

鄉民們熱情好客,與鐘麓一起的又都是些長輩,他們若來敬酒,他與胥姜作為晚輩便不好推辭。且喝了這個的,那個還等著,一旦同他們走,今日便別想豎著回去了。

“也不知這臘酒滋味如何,過會兒咱們走的時候,向鄉民們買幾壇,回去慢慢喝。”

“好。”

兩人跟隨驅儺隊伍出社,這列是往田野中去的,除了十名鬼神,還有不少鄉民跟著,胥姜與樓雲春跟在最末尾。

胥姜聽著前頭傳來的農謠,倒覺得很新鮮,有頌唱節氣的,有驅趕碩鼠的,有祈禱風調雨順的,內容淳樸且豐富。

她對樓雲春說:“這些農謠若刊印成冊,作兒童啟蒙倒是不錯。”

朝廷重農,想來應當有銷路。

樓雲春點頭道:“聖人尚實尚質,如今的士子們除了要讀聖賢之書,也要讀農事水利之書,欲求官員臣工,能真正為百姓謀福。”

胥姜對先皇帝在林噙年一事上雖不大敬重,卻對他改革科舉,廣納寒門士子入仕感到欽佩。寒門士子多出漁樵耕讀之家,應感農時,體悟艱辛,為官後才能更切實的造福百姓。

“待日後得閑,便來這鄉間集寫農謠,將其刊印成冊,上架售賣。”

“嗯,屆時我陪你來。”

“一言為定。”

兩人相視而笑。

隊列穿行在田野中,鄉民們以沈穩的腳步踏開凍土堅冰,鬼神以鑼聲喚醒蟄伏的春望。

“看,那邊好熱鬧。”胥姜指著前方呼道。

“那是祭火場。”一個鄉民說道,隨後又將二人打量了一眼,笑問:“二位是同鐘麓大人一起來的吧。”

胥姜點頭,“嗯。”

“第一次來?”

“是的。”

“那可真是來對了,過會兒不光要焚穢,還有好飯好酒呢,可熱鬧了。”

“真的?都說農家飯菜香,那咱們定要嘗一嘗。”

與鄉民說笑間,很快來到祭火場,不一會兒,其餘驅儺隊伍也陸續抵達了。

鐘麓被鄉長扶著正往這邊來,只見他臉上酒氣漫漫,腳下飛雲軟軟,跟個醉仙兒似的,想來喝了不少。

胥姜心道:還好他們沒去。

祭火是用木柴堆成的,堆成圓圈,約莫兩三人高,四五十人堪堪合圍。待嘉賓、鄉長、各族耆老們抵達後,由驅儺隊列中,各出一人執火把,自不同方位同時將祭火點燃。

柴堆上應是灑了清油,一碰到火把,火苗便蹭蹭竄起,迅速將整個柴堆引燃,緊接著鑼鼓聲響徹原野,鬼神鄉民們圍著火堆起舞。

胥姜與樓雲春也被推到人群中,被鄉民們拉著跳起舞來。

序雲: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鄉民們不通文墨,不吟詩書,唯以歌詠舞蹈來傳達對神明之尊敬,對來年之期盼,對土地之戀慕,和對生活之熱忱。

胥姜浸蘊其中,魂靈被刮裂的陳傷,被一點點補平,在歌詠舞蹈之中,荊棘之花自傷疤處綻放。

她高聲歡笑,肆意舞動,樓雲春握著她的手,也握住那個勇敢無懼的魂靈。

“哎喲,跳不動了。”胥姜拉著樓雲春走出人群,隨後拂開一旁草垛上的積雪,並肩坐下。

剛坐下便見到人群中,有人被舉起來拋到了空中,定睛一看,不是曾追是誰?

他已經與鄉民們打成一片,儼然也成為了一位鄉民,胥姜忽然想起他務實之論,心道若他將來入仕,定是位體察民生的好官。

再看鐘麓,也被鄉民們拉著跳舞,只是跳得東倒西歪,好幾次差點跌坐到地上,逗得鄉民們哈哈大笑,他自己也哈哈大笑。

胥姜看得喜樂,也不由得跟著笑出聲。

樓雲春見她這番模樣,眼底也染上了笑意。

火勢漸猛,鄉民們拿長桿將柴堆往圓圈中間推,怕倒下來砸燒人。

“焚——”

隨著鄉長的一聲高呼,鬼神們將手中柏枝、柳條擲入火中,婦孺們也紛紛從自家拿來穿壞的鞋襪、用壞的掃帚家什等物投入火堆裏,這便叫焚穢。

胥姜摸了摸身上,摸出張舊手帕,也要去焚,樓雲春按住她,抽走那張手帕,起身過去,將其擲入火中。

他看著被火舌舔去的手帕,虔誠默念:願神明保佑阿姜,歲歲長安,不遇災劫。

胥姜看他立在人群中、火光前垂目禱告的模樣,一顆心猶如剛發醒的面團,被戳了一個軟踏踏的凹陷,凹陷裏盛滿暖人明光。

待樓雲春折回,胥姜眼中波光浮動,朝他伸出了手。

樓雲春眉梢飛揚,輕輕將她握住,柔聲道:“鄉宴要開始了,走吧。”

胥姜點頭,然後被他一把拉起,同他往那酒食飄香處走去。

鄉宴也擺在祭火場裏,鄉民們擡來自家的飯桌,繞著火堆拼接擺成一圈。沒有座椅便拿草垛充當,隨後便擺上自家做的美酒美食,招呼所有人來吃。

胥姜與樓雲春被兩位阿嫂拉來坐下,手裏也被塞了碗筷,兩人不住地朝她們道謝。

曾追也被一群漢子擡了過來,還沒坐穩,一碗酒便餵到了他嘴裏。鐘麓更不消說,正被人一碗接一碗的敬。

胥姜和樓雲春還未看完熱鬧,兩碗酒便遞到了他們面前,請他們來坐的兩位阿嫂正笑瞇瞇地盯著他們。

胥姜身旁這位勸道:“妹子,來嘗嘗我家釀的臘酒,味道可好哩。”

樓雲春身旁那位也說:“這位哥兒也來一碗,不是莊稼人自誇,咱們這糧食釀出的酒,可是最香最醇的。”

兩人不好推拒,便將各自眼前的酒都喝了。

酒一入喉,唯有一個字,辣。

怪道樓雲春說鄉民們釀的酒烈,這一碗下去差點將眼睛都沖花,胥姜連忙夾起一筷眼前的菜往嘴裏塞。

待酒氣壓下去,她才嘗出吃進嘴裏的是蘿蔔幹燉肉,蘿蔔幹略帶回甜,香氣遠勝鮮蘿蔔,尤其是吸滿燉肉的湯汁後,味道更加醇厚。

胥姜忍不住又夾了一塊,誇讚道:“香。”

那阿嫂聽了,樂開了懷,“這道菜也是我做的,妹子愛吃就多吃點。”

“好。”胥姜本想讓身旁的樓雲春也嘗一嘗,轉頭卻見他眼神發直,在心底叫了一聲糟糕,這人只怕是又要醉。

她忙攔著他身旁那位阿嫂遞過來的第二酒,“好嫂嫂,他喝不得了,這人酒量不好。”

那阿嫂驚奇道:“這才喝了一碗。”

胥姜伸手在樓雲春眼前晃了晃,他呆著沒動,“瞧,已經傻了。”

那阿嫂直瞪眼,“瞧著模樣俊,酒量怎這麽淺?”

胥姜笑道:“那定是因為嫂嫂釀的酒太香太烈,來,給我一碗嘗嘗。”

“哎喲,這話說得人甜滋滋的,來來來,坐阿嫂這兒來,咱們好好喝一回。”那阿嫂說著就將胥姜拉過來,把樓雲春擠到了一旁。

另一位阿嫂不幹了,笑罵:“你這刁婦,怎麽還搶人呢。”

胥姜忙道:“兩位阿嫂,咱們一起喝,熱鬧。”

“也好,來,咱們先碰一碗。”

三人將樓雲春夾在中間,熱熱鬧鬧喝開了,喝酒的間隙,胥姜給樓雲春餵了些湯菜。那兩位阿嫂都是過來人,哪裏瞧不出來,便說了許多玩笑話,直把胥姜逗得面紅耳赤。

待酒足飯飽,鄉民們便開始收場。

樓雲春散完酒性,清醒了些,見宴席都散場了,捂住臉無聲哀嘆。

胥姜看著覺得好玩兒,便問:“還來一碗麽?”

樓雲春知她打趣自己,回她一個無奈又包容的眼神,讓她不禁暢笑出聲。

兩人起身讓鄉民們收拾,再去瞧鐘麓和曾追,二人已經喝得不省人事了。鄉長本想讓二人歇在自己家裏,讓樓雲春勸住了,一來鐘麓明日還要上衙,二來曾追若不回去,怕是又要被杜回追究,還是都送回去為好。

鄉長也不強留,找了幾個身強力壯的漢子,將兩人擡回鄉社,送上鐘麓的馬車。

好在鐘麓的馬夫並未飲酒,樓雲春讓那馬夫送鐘麓回去後,再將曾追和驢送至杜回宅上。自己則與胥姜又在鄉裏轉了轉,買了些鄉民們家裏的土產和酒,才動身回城裏。

一個鄉民牽來二人的驢和馬,指著胥姜的驢笑道:“這頭驢可不得了,餵它草料不吃,倒是將我家掛來風幹的蘿蔔扯下來吃了個精光,是個識貨的。”

胥姜聞言,趕忙替自家蠢驢陪不是,又掏出錢來補償,卻被那鄉民幾番推拒,最後只好作罷。

“人吃也是吃,驢吃也是吃,不爛在地裏,就不算拋灑,再說這東西在咱們鄉裏又不值錢,要吃再做就是,家裏蘿蔔堆著還多哩。”

鄉民說著又笑了,“見它愛吃,我家娃子還扯了鄰家好些來餵,可給它稀罕得不得了。”

胥姜牽過驢在它屁股上重重一拍,驢抖了抖,反正吃飽了不怕揍。

樓雲春對鄉民抱拳道:“給大哥添麻煩了。”

鄉民擺擺手,笑著將他們送到牌坊外,“有空再來。”

兩人揮手與他作別。

路上胥姜不住的數落自家驢,樓雲春含笑聽著她的嘮叨,卻覺比絲竹管弦之聲更為悅耳。

回到書肆,閉坊聲將將響起,胥姜讓樓雲春分了壇臘酒和一些土產給樓敬與樓夫人帶回去。樓雲春有些擔心她,還想多陪會兒,胥姜卻將他勸走了。

她早就沒事了,在她與他共同祭拜八神的時候,在與他共舞的時候,在他將她的手帕拋入祭火中的時候。

她已安然。

臨走前,兩人掩在角門後親昵,胥姜墊腳在樓雲春唇上落下一吻,輕道:“今日多謝你。”

樓雲春皺眉道:“我又不想走了。”

胥姜悶笑,隨後將他推出門,沖他揮手,“回去吧,天快黑了。”

樓雲春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胥姜鎖了門,只覺這一天百味都齊全了,隨後長籲一聲,燒水洗漱,早早便滾進了被窩。

這晚她夢見了師父,師父騰雲禦風而來,沖她吼道:“你個不孝女,我的酒呢!”

胥姜被他的唾沫星子濺醒,連忙起身給他倒了碗臘酒貢上,才又安心睡下了。

這一睡,睡到天光大亮。她吃完朝食開門,汪掌櫃便腫著眼送了東西來了。

胥姜見他一趟趟將東西往自己肆裏搬,哭笑不得道:“這又是做什麽?”

“你嫂子讓送來的。”昨夜他忍不住將胥姜的身世同妻子講了,兩夫妻抱頭哭到半夜,今晨一早,秦氏便起來將家裏好吃好用的都收拾出一份,讓汪掌櫃送來。

怕她拒絕,汪掌櫃說道:“你不收,我可是進不了家門的。”

胥姜只好收了,然後拿出昨日收的一些土產、臘酒,作回禮讓他帶回去。

汪掌櫃也沒拒絕,人情嘛,總是在這般你來我往中深厚起來的,客氣的永遠是外人。

林紅鋤來上工,見汪掌櫃送來這麽多東西,有些奇怪。

胥姜便沖汪掌櫃使了個眼色,汪掌櫃便扯道:“丈母娘家送來的東西,太多了,吃不完用不完,便給你們分些過來。”

說完便以鋪子裏有事為由,匆匆走了。他怕林紅鋤看見他的腫眼追問起來,他忍不住講,也忍不住哭。

林紅鋤盯著堆了滿桌的東西,對胥姜問道:“汪掌櫃的丈母娘可是鄉裏的富農?”

胥姜摸了摸她的頭,笑而不語。

林紅鋤本憂心著母親的病情,胥姜不想將自己從前的糟心事來讓她傷心。

來肆裏後,林紅鋤便著手研墨鋪紙抄梅花詩,胥姜讓她歇會兒,她卻只說不累。

她抄了一整日,趕在回去之前將最後一首抄完,隨後面帶歉意對胥姜說道:“東家,自明日起,我便不來了。”

胥姜心猛地一沈,“可是嬸嬸的身子不好了?”

林紅鋤點頭,沈默片刻才哽咽道:“母親昨夜咳血了。”

“傻妮子,你怎麽不早說?”胥姜心揪得疼,隨後收拾東西,對她說道:“我同你一起去看她。”

林紅鋤卻搖頭,“等過兩日她好些了再去吧。”

胥姜看著林紅鋤,只覺得心疼不已,她走過去將她抱進懷裏,輕輕拍打著她單薄的背脊。

小鋤頭也才十四,還未及笄。

“母親不讓我辭工,可我放心不下她。”林紅鋤邊說邊啜泣,“姐姐,對不起,這書肆又要留你一個人了。”

胥姜不由得紅了眼,將她抱得更緊。

她的傻妹妹,這個時候還想著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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