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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五十斬,滋味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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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五十斬,滋味之說

眾人坐定,曾追朝胥姜一拱手,催促道:“胥娘子,請出題吧。”

胥姜略微一思忖,又看著滿桌子的菜,心裏頭有了主意,“那便取‘味’,以論文章,如何?”

曾追一楞:“味?”

“先賢有道:滋味動靜,生之養也,好惡喜怒哀樂,生之變也。又有說:酸甜滋味,百種千名。”胥姜眼睛一彎,整個人便透出一股狡黠來,“人既嘗各種滋味,這文又怎能千篇一律?想來也該是各有滋味的。”

胡煦輕擊碗碟,“此題倒是應景。”

曾追得了題目,眼珠一轉,便想先下手為強,遂立即拍桌道:“我得了,我先來。”

胥姜一勾嘴唇,請道:“洗耳恭聽。”

曾追激昂道:“雖酸甜滋味,各有百味,餘獨愛一味鹹,鹹之味,存之久,使百物不腐,為文也理應如此。世有文章,繁縟者,浮泛者,比比皆是,因缺一味鹹,歷時無幾,便灰飛煙滅,蕩然無存。”

胥姜追問:“此一味‘鹹’,之於文章,何解?”

“此一味鹹,為實,為用,為真。”曾追細解道:“實,意為文章要飽滿,不能空乏。用,為不作無用之文,須得利於民生。真,則為要真心實意,不得虛假。此三合一,則為文章之鹹味也。”

“好。”胥姜擊掌讚嘆,不愧為曾家後人,倒是頗得其祖遺風。

曾追掃了一眼在座眾人,神情頗為得意,迫不及待道:“接下來輪到誰?”

“我來吧。”胡煦手指一點桌面,沈吟片刻後,慢慢道來:“千滋百味,實難獨取,我最喜調和。”

曾追頓時瞪眼,好狡猾!隨後捶胸頓足,懊悔不已,都怪自己太急躁,應該聽這只狐貍講完再答才是。

胥姜則是‘噗嗤’一笑,沖胡煦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胡煦悠然道:“取其長,補其短,是為調。兼容並濟,是為和。世有百味,只取一味,豈不寡淡?”

胡煦此言一出,胥姜便點了點曾追的酒杯,沖汪掌櫃說:“倒酒。”

汪掌櫃雖聽得稀裏糊塗,卻樂得看熱鬧,便依言倒酒。

曾追氣鼓鼓地瞪了一眼胡煦,隨後將酒一飲而盡。

胡煦繼續作答:“‘鹹’之一味,確能保萬物不腐,為實、為用、為真之文,亦致用於民。只是文章為人之精魂也,精魂所感,集於萬物。萬物便是萬象,非實、非用、非真可以蔽之,所以文章又怎能囿於此一味?我主調和,便是融百味於一爐,集萬物之所感,可喜、可悲、可虛、可幻,自然亦可實、可用、可真。如此,著文者可通感天地,以抒其心志,讀文者,可尋其酸甜百味,以究天人,方才調和。”

汪掌櫃聽完暈頭轉向,心道:不怪他家小子不愛上學,若日日讓他琢磨這些玩意兒,他也寧肯睡大覺。

胥姜暗暗驚訝。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這還是她認識那個孤憤自傲的胡煦嗎?此等心境,已然得其大道,難怪連袁祖之都不敢松懈,生怕被拍死在河灘上。

曾追目瞪口呆,啞然無語。

胥姜數了數,胡煦連駁他三點,便罰了他三杯。

三杯下去,他一張臉已然通紅。

隨後,幾人齊齊將目光落到了樓雲春身上,胡煦這一答,已是登峰造極,不知他該如何應對。

胥姜滿臉的期待,她與樓雲春都是風花雪月,還從未見他談文論道。

只見樓雲春不緊不慢的喝了一杯酒,淡淡道:“我不取一味,也不取百味,只取味外之味。”

眾人皆是一呆,曾追嘴一癟,差點哭出來,一個狡猾便算了,這還來個更狡猾的!

胡煦低嘆一聲,暗悔自己疏忽,已然落了下風。

樓雲春解道:“食生百味,或擇其一,或主調和,皆得知味。知味不僅要知其本味,更得知其味外之味。立文著書亦如此,為實、為用、為真也好,調和百味也罷,最終所求的至高境界,不過是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旨外之旨,味外之味。所成之至文,超脫其本身,而另造意境,使奉讀之人可自造境界,再重鑄其文。”

聽他解完,胥姜一顆心兒砰砰亂跳,她深深地看了樓雲春一眼,隨後讓汪掌櫃為曾追和胡煦斟酒。

汪掌櫃大驚,胡煦竟也敗了?

胡煦接過汪掌櫃手裏的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朝樓雲春一敬:“胡某甘拜下風。”

此等胸懷,亦讓人佩服。

曾追雖不情願,覺得二人狡詐,卻也願賭服輸,也給自己斟了一杯,同胡煦碰了碰,二人一起喝了。

林紅鋤見他整個人都紅了,忍笑道:“不是說少喝嗎?喝成這般回去怎麽過杜先生那關?”

胡煦笑道:“只說是論文喝酒,這等雅事,杜先生也時常做來,想來不會受罰。”

胥姜卻深知杜回為人,“論文喝酒杜先生能忍,論文輸了,且還是與你和照月論文輸了被罰酒,那可難說他忍不忍得下了。”

想著杜回那張兇臉,曾追只想仰天長嘯,他這是做的什麽孽?他幹什麽要搬石頭砸自己腳?

見他一副又可憐又倒黴的模樣,眾人哄然一笑。

汪掌櫃繼續起哄,“反正喝也喝了,不如喝個痛快,來,滿上滿上!”說著,湊到曾追身旁,勸酒去了。

胡煦也同他倆又喝了幾杯,最後朝胥姜敬道:“竹春一路行來,多虧東家,這杯敬你。”

胥姜看了眼樓雲春,見他沒什麽異樣,便同胡煦碰了一杯,道:“都是朋友,不必客氣。”

胡煦一笑,將酒飲盡,隨後又斟了一杯,敬了樓雲春。

樓雲春舉杯同他碰了碰。

二人一言不發,卻已盡交肺腑。

濁酒已盡,杯盤皆清,也該各回各家了。

汪掌櫃將曾追扶上驢,擔憂道:“你要不今日去我那裏歇?醉成這般,萬一路上摔那裏去,這麽冷的天兒,仔細凍死。”

“呸呸呸!”曾追唾沫星子都噴到了汪掌櫃臉上,“沒點好話,爺、清醒著呢。”

汪掌櫃抹了把臉,無奈道:“我還是找個腳力送你回去吧。”

誰教人是他灌醉的。

胡煦腳下也有些綿軟,神智卻還清明,且家住得也不遠,便同眾人告辭,慢悠悠地走回去了。

胥姜目送他遠去,心頭微微嘆氣,隨即手心一暖,卻是被人握住了。

她轉頭一看,只見樓雲春目光有些發直,不由得失笑,這是又喝酣了。

“東家,我也走了。”林紅鋤小臉紅撲撲的,卻還沒醉。

胥姜囑咐道:“路上當心些。”

“知道了。”

看她腳步輕快地轉過街角,胥姜才將樓雲春拉進屋裏安坐,隨後又給他煮了一盞解酒茶。

樓雲春呆坐著,胥姜鋪紙磨墨,將今日幾人之辯一一錄下,錄到樓雲春之言論,不由得翹起嘴角。

樓雲春之言實在取巧,若胡煦細究起來未必不能駁倒,只是兩人都是點到即止的真君子,都為彼此留有餘地。

唯有曾追是個呆傻楞子。

想著杜回府上此時必定雞飛狗跳,她便要笑倒。

錄完幾人言論,胥姜又細讀了一遍,只覺得當世才俊,都匯於這幾頁薄紙上了。

忽地,一個胸膛從背後貼上來,隨後她肩膀一沈。

樓雲春將臉埋在她脖頸裏,有些遲緩地問道:“喜歡嗎?”

“什麽?”

“梅花。”

“喜歡。”

樓雲春輕嘆一聲,“喜歡就好。”

胥姜卻道:“不僅喜歡梅花。”

樓雲春呼吸微緊,又聽她說道:“還喜歡你的文論。”

他有些失望,便將她摟得死緊。

胥姜差點被他勒岔氣,趕緊拍了拍他的手,說道:“最喜歡你。”

腰上的手微微松了松,樓雲春在她耳邊纏磨,“再說一遍。”

胥姜有些羞意,卻仍又對他說了一遍:“最喜歡你,喜歡照月,喜歡月奴。”

“不要月奴。”

胥姜輕笑,“好,不要月奴。”

月奴晃著尾巴從後院進來,正要爬到胥姜懷裏,卻被樓雲春拎著脖子提到了一邊。它又爬回去,還沒坐穩又被拎走了,往覆幾次,它惱了,啃了樓雲春一口,撒腿又朝後院跑去。

不一會兒,後院又傳來驢不滿的叫聲。

胥姜哭笑不得,“你跟一只貓較什麽勁?”

樓雲春將她從桌前拖開,兩人一起靠坐在爐邊的書架旁。胥姜剛靠穩,樓雲春便倒在了她腿上,環著她的腰,把臉埋在了她懷裏。

“困了?”

“嗯。”

“那睡會吧。”

樓雲春半晌沒說話,胥姜以為他睡著了,便低頭在他耳邊親了親。

“我也喜歡。” 樓雲春突然低語。

胥姜知道他說的什麽,卻仍舊問道:“喜歡什麽?”

“你。”

胥姜笑開了,貼在他耳邊說:“知道了。”

隨後只覺得腰被摟得更緊,再看樓雲春,卻看不見臉,他埋在她懷裏,只露出一只血紅的耳朵。

伊拉勒終於來取畫了。

胥姜見他臉上帶著傷,有些驚訝。

“這是怎麽了?”

“和人起沖突打的。”

伊拉勒神色瞧著有些不好,胥姜有點擔憂,“可是遇到什麽麻煩了?”

伊拉勒擺擺手,“就是又遇到上次姓周那人,沒忍住打起來的,他這次帶了人,所以吃虧了。”說完見胥姜擔憂,又道:“胥娘子不必擔憂,沒事,讓他出口氣也好,要不然總憋著來找瓦子麻煩,不是什麽好事。”

“就怕他這次嘗到甜頭,此後常來。”

“也不怕。”伊拉勒語出驚人,“我打算離開京城了,所以今日順便來和你辭行。”

“離開?”胥姜急道:“此事並非無法解決,怎會想離開?”

伊拉勒搖頭道:“我想離開,不是因為這事。”

胥姜請他坐下詳談。

“近日從碎葉城來了一隊胡商,在京城卸貨後會轉去芙蓉城,我想跟他們一起去芙蓉城看看烏洛蘭和莫明,然後與他們一起行商。”伊拉勒難得有些惆悵,“烏洛蘭一走,這京城感覺也灰撲撲的,呆著沒意思了。”

胥姜心頭嘆息,隨後將烏洛蘭的畫像找給他,他接過畫像,見其裱褙得精美,連動作也輕柔不少。

隨著畫像徐徐展開,美麗的烏洛蘭映入伊拉勒的眼簾,他竟紅了眼眶。

他輕撫著烏洛蘭的面龐,顫聲道:“她永遠都這麽美。”

胥姜心頭也是一酸,相思煎人老,她霎時明白為何伊拉勒待不下去了。

“你何時啟程?”

伊拉勒拭淚道:“後日。”

“這麽急?”

“京城太冷,商隊不適應,想更快去溫暖的芙蓉城。”他又笑了笑:“我也想快點見到她。”

伊拉勒是個好朋友,熱情,慷慨,又爽朗,胥姜心有不舍,“這一去便不知何日才能再見。”

伊拉勒愁雲消散,又恢覆了大嗓門,安慰道:“別太傷心,商隊每年都要來京城,我每年都能回來看你們。”

胥姜這才安心下來,笑道:“那就好。”隨後想了想,問道:“你方才說,你要跟的商隊是從碎葉城來的?”

“正是。”

“我想托你辦一件事,就當你行商的第一筆買賣,可好?”

伊拉勒吹胡子瞪眼,“幫朋友忙怎能算買賣?”

“也不算是完全幫我,此事也是別人托我辦的,只要辦成,便會有豐厚的酬金,屆時咱們酬金對半分。”胥姜凝眉道:“且此事也不一定能成,僅是我一個猜想。”

伊拉勒道:“先說來聽聽。”

“我有朋友托我找一套書,名喚《東陵子集》,可此書已絕版,若要在中原尋找,多半是找不到的。也正是因你方才提起碎葉城,我才忽然想起曾看過一本紮子,說這東陵子有一脈弟子,曾因戰亂而隨商隊前往碎葉城辟禍。”

伊拉勒了然,“你想在碎葉城找這套書?”

胥姜點頭,沈聲道:“此事並不好辦,先說東陵子這脈弟子一入碎葉城便再無蹤跡,時隔百年,光是找人便要費好些功夫。且即便找到他們,想來他們也不會輕易將這般珍貴的典籍,輕易交給一個胡商。”

“找人倒是我的強項。”伊拉勒皺起了眉頭,“只是你說的這後面一個顧慮,我也沒把握。說句不好聽的,這中原的讀書人大多固執、死板,又多對我們外族人有偏見,屆時他若是不給,我總不好強搶吧。”

胥姜沈思片刻,說道:“此事我來想辦法,後日我來給你送行時順便回你消息。”

“好!”

此事說定,伊拉勒將啟程的時辰告知胥姜後,說是還要去和另外的朋友辭別,便帶著烏洛蘭的畫像,匆匆離去了。

胥姜與他揮手作別,心道:明日便是袁祖之的賞梅宴,一切剛剛好。

也許便如袁祖之所言,那套《東陵子集》還真就與他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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