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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九斬,借雪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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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九斬,借雪近人

胥姜放下書冊,又起身去找了一本同為木悔生刻本的前朝宮體詩集子,對眾人道:“此本詩集同為木悔生刻本,諸位請看。”

她將那本集子分出一頁照看,在其相同的位置,果然也有一個悔字。

袁祖之捂住心口,臉色有些發白。胥姜見狀,趕緊給他倒了杯茶,然後拍著他的背,伺候他飲下。

另外幾人也連忙過來開解。

“先生,莫急。若是為此而氣傷了身子,那便是兒的過錯了。”

袁祖之緩過氣來,怒道:“未曾聽說辨偽者有過之說,便是有過,那也是造假者之過。”

胥姜嘆氣。

樓敬也怒不可遏,“京城第一書局,竟以假充真,簡直令人不恥。”

杜回冷笑:“它枉稱‘繼聖’二字!”

“我要去揭發他!”李統學義憤填膺。

“諸位稍安勿躁,可否聽兒一言。”

幾人齊刷刷地望向胥姜。胥姜看向袁祖之,問道:“先生若去找他們理論,是只為退回銀兩嗎?”

“不!”袁祖之恨道:“繼聖書局,身為京城書局行首,公然造假、販假,我不僅要他們退還銀兩,更要他們張榜謝罪。”

“恕兒直言。”胥姜沈聲道:“袁先生若要讓其退還銀兩簡單,可要他們張榜賠罪,那便是難如登天。即便張榜賠罪,他大可將罪責推給作假之人,認個失察之罪,於自身並不會有太大損傷。可反觀先生您,退還銀兩便已是您利益最大的保全。若您深究其作假之罪,一來會惹怒整個商行,屆時您再無書可買,二來會得罪戶部,仕途難免動蕩,三來他若找人替罪,您也無法真正出這口惡氣。更甚者,還會招來殺身之禍。”

幾人面面相覷,神情中皆透著懷疑。

“各位先生認為兒危言聳聽?”胥姜略帶譏諷道:“須知,為商者,只要有五分利,便會鋌而走險,十分利便可枉顧法制,百分利便可做盡惡事,而不懼殺頭的風險。今他既已枉顧法制,便足以說明其中利益之巨大,權勢之強盛。所以,兒勸袁先生三思。”

樓敬在幾人之中年紀最大,性子也最豁達沈穩,他對胥姜的話表示讚同:“胥娘子言之有理,此事看著只是一樁簡單的造假案,可若深究起來,其中牽涉之廣,勾連之深,並非以一人之力可撼動。老弟,便聽胥娘子一言,三思後行吧。”

“可就此了結,我哪裏甘心,且若不昭告天下,豈不是讓更多人上當受騙?”袁祖之臉上已無先前歡喜,唯有滿腔被欺瞞哄騙的惱火。

杜回又對胥姜問道:“胥掌櫃可有辦法?”

胥姜搖搖頭,“唯有先退還回銀兩,再徐徐圖之。”隨後沖樓敬說道:“兒記得樓先生的公子在大理寺任職,想必審過不少案件,不如先問問他?”

樓敬一拍腦袋,“哎喲,忘了他了!”

李統學忙道:“正是,正是!斷案誰有他們大理寺最在行?趕緊,趕緊,咱們這便去找他問問。”

說著幾人便要走,袁祖之沒走幾步,便忽然折返朝胥姜作了一揖,謝道:“今日多虧胥娘子,來日再正式登門道謝。”

胥姜哪敢受,趕緊矮身相扶,“先生折煞兒了。”

幾人匆匆忙忙地走了,胥姜目送其遠去,嘆了嘆氣,對身旁的胡煦道:“也不知這麽做,妥當不妥當。”

胡煦安慰道:“問心無愧便好。”

“也是,說都說了,問心無愧便好。”她驅散心頭愁悶,轉身對胡煦道:“方才盡顧著他們,自己都沒用上一口,廚房裏還有飯,我去做兩道菜,咱們一起吃。”

“嗯。”胡煦笑著點頭,“那我來刷碗收拾。”

“好。”胥姜也彎起眼睛。

分說兩頭,這邊袁祖之一行人同乘一架車正往樓府去,卻剛出坊門便碰見打馬而來的樓雲春。雖他帶著鬥笠,可馬夫一眼便認出了自家公子。

“老爺,前方不就是咱家公子麽?”

樓敬打簾一瞧,可不是麽?趕緊命馬夫將人攔下。

樓雲春也早早看見了自家馬車,他拉低鬥笠,卻依舊被認了出來。

“少爺,少爺!幾位老爺正找您呢。”

樓敬朝他招手道:“照月,上來說話。”

樓雲春遠眺一眼槐柳巷,又往馬車裏瞧了一眼,隨後扯著韁繩,調轉馬頭。

“馬車坐不下,有事回府說。”說完,便打馬先一步去了。

樓敬坐回車裏,嘴裏嘟囔道:“也不知這孩子來永和坊作甚,公幹?可今日不是休沐麽?”

一行人很快到了樓宅,樓敬招呼幾人往書房裏去。一進屋,樓雲春已經在書房中候著了,此時正望著那幅《松鶴延年》圖出神。

“雲春賢侄,你可要幫我!”袁祖之一進屋便撲過去,死死抓住樓雲春的手,猶如抓住救命稻草。

樓雲春後退半步,問道:“伯父所遇何事?”

袁祖之一氣兒不歇地將事情原委告知於他,又將胥姜的勸誡說與他聽,末了,問道:“賢侄,此事你如何斷?”

“按例,先去縣衙報官,將此事交由官府。商行買賣,歸戶部管,等縣衙將此事上報戶部,自會有人前去查辦。”

“不妥,那繼聖書局便是戶部侍郎侄兒開辦的,上報戶部,最後只會不了了之。”

樓敬也道:“若能報官,便不用犯愁了,可偏偏又不能報,所以才詢問你來了,你是幹這行的,你給你袁伯拿個主意。”

樓雲春道:“那便按那女子的說法辦,先設法將錢拿回來。”

袁祖之追問道:“拿回錢後呢?”

“他們既然作假,便不會只作一人之假。只要拿到更多證據,證實他們造假、售假,便直接來大理寺投遞狀紙。”

“可你不是說商行歸戶部管麽?直接告到大理寺,豈非越權?”

“誰說告商行?”樓雲春眼神一冷,語出驚人,“直接告戶部侍郎。”

眾人皆是一呆,隨後杜回叫道:“妙哉!既然書局有戶部撐腰,咱們直接聯名狀告戶部,不就行了?有大理寺介入,咱們還怕他一個戶部侍郎?”

李統學也喜道:“就是,大理寺有雲春坐鎮,咱們勝券在握!”

“只是在告到大理寺之前,此事先別走漏風聲,去退書退款之時,設法將契書留下來以作憑證,並盡量低調行事。”樓雲春頓了頓,繼續道:“尤其不能透露是她發現了摻假之事。”

要不然,那小娘子的書肆便要開不下去了。

“契書好辦,仿字寫一份,退書後佯怒將其當面撕毀,他們做賊心虛想來也不會細查。”袁祖之說完朝幾人拱手,請求道:“至於胥娘子,還請大家都保密,此事多虧了她,不好再將她帶累進來。”

眾人紛紛應好。

提及胥姜,樓敬由衷讚道:“說起來,這胥娘子當真是個妙人兒。有膽識,有見識,既敦厚,又通透。咱們多少年,沒見過這樣的人了,莫說女子,便是男兒,也沒幾個及得上她。你聽她那一段商賈之論,洞悉之透徹,剖解之犀利,在場各位誰能說得出來?”

“這便罷了,還有一身的手藝,畫裱好,菜也做得好吃。你都不知道她那些稀奇古怪的吃法,是如何來的。”杜回摸了摸肚皮,滿臉得意地道:“這樣的妙人,可是我先發覺才引薦給諸位的,還不快謝!”

李統學嗆他,“這樣的妙人,便不用杜兄引薦,名揚京城也是遲早的事。”

樓雲春飛來一句,“她成親了嗎?”

杜回道:“成親?看著不像,若成親了怎沒見著其郎君。”

李統學與他唱反調,“說不定早就成親了,只是與郎君分隔兩地。”

袁祖之想到了胡煦,“若是沒成親,倒是與那後生般配。”

樓敬卻盯著兒子問道:“照月,你打聽胥娘子成沒成親做什麽?”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這話竟是樓雲春問的,立即齊刷刷朝他望去。

樓雲春繃著冷臉,幹巴巴答道:“隨口問問。”

樓敬眼皮一耷,死盯著兒子看,想從他臉上看出什麽端倪,可他這個兒子天生一張討債臉,看了半天只看出了一絲不耐煩。

樓雲春被看得臉皮發燙,唰地站起來,說了句“失陪”便大步朝房門走去。

杜回拍了拍樓敬的肩膀,“樓兄,你家雲春不會對胥娘子有意吧?”

“可他們又沒見過。”樓敬覺得不大可能。

李統學接道:“麗娘與柳生也沒見過,不也神交已久?”

“越講越離譜。”樓敬無言。

“不配不配。”袁祖之在腦海中將二人進行一番設想,連連擺手。“一個冷若冰霜,一個八面玲瓏,想想便不配。”

一聽他這麽說,樓敬豎起眉毛,“又如何不配了?這不正好互補?”

杜回也道:“我也覺得不般配,若論般配,今日那溫潤後生倒是般配。”

李統學聞言也點頭。

“那後生文文弱弱的,瞧著有什麽好?”樓敬將兒子與其比對了一番,仍覺得自己兒子更俏。再想胥姜,心道這樣的女子,若真能與兒子婚配,倒也是一樁幸事。

前提是自家這個木石心腸的冤孽有這份

罷了,八字都沒一撇,興許是他們多想了。

酬書宴過後,天越發冷了,雪也越下越大,胥姜叮囑胡煦雪天不用過來,胡煦答應了。

一來雪天確實難行,二來趕上年底,家裏也需要人手。

可只要不下雪,他便會按時出現在書肆裏,灑掃、修註、作畫、抄書,有時也與胥姜閑坐,辨理解道。

這日又是大雪,胡煦沒來。書肆僅胥姜一人,她圍爐煮酒,胡翻著一本傳奇,心思卻根本沒落在書中,她望著門外皚皚天地,忽覺有些冷清。

這是她在京城過的第一個冬,今後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就是不知道會不會過到老。

京城熱鬧,她喜歡,只盼可以多留些時日。

爐火融融,幾杯酒下肚,胥姜有些飄然,她瞇著眼假寐,不知不覺便眠過去了。

半夢半醒間,她好似聽見有人踏雪而來,那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後停在了她面前。

她迷迷糊糊地睜眼,心道這做的什麽夢?卻忽然看見面前真真兒站著一個人。

她輕呼一聲,再定睛一看,竟是那位“瘟神”。

“你……”

“你……”

二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嘴。

胥姜摸摸鼻子,有些尷尬,隨後起身問道:“大人要買書?”

樓雲春否認,“雪太大,想進來躲雪。”

胥姜見他滿身的雪粒子,像是從風雪中來,忙道:“趕緊將雪抖抖吧,待會化成水打濕衣衫,該凍病了。”

“嗯。”樓雲春依言將雪抖去。

胥姜請他入坐,隨後重新拿來一只杯子,替他倒了一杯熱酒。

“請。”

樓雲春遲遲未碰,問道:“什麽酒?”

胥姜答道:“花雕配了紅棗枸杞,驅寒。”

他這才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約莫是覺得以為不錯,才將其一飲而盡。

見他小心翼翼的模樣,胥姜心道:難道還怕我在酒中下毒?

胥姜又給他倒了一杯。

樓雲春再次一飲而盡。

如此反覆幾次,那壺花雕很快就見底了,胥姜猶豫著用不用再煮一壺,他才開口說道:“不用了,多謝。”

真是惜字如金。

兩人對坐,一時無話。

胥姜輕咳一聲,道:“說起來,我應該感謝大人。”

樓雲春遞過來一個疑惑的眼神。

胥姜說明緣由,“之前您救了一個被拐子拐賣的孩子,叫陸稹的,他如今是我半個學生。”

“舉手之勞罷了。”樓雲春垂下眼眸,嘴唇微微拉起。

雖然不甚明顯,但的確是在笑吧?

撇開身份,這人消去一身冷肅,倒是賞心悅目,讓人不由得想多看幾眼。

胥姜自在了些,也不拘著了,去後院廚房端了些小食請他吃,又去換了壺茶來煮。

總不好讓人幹坐著。

她提著茶壺過來,見他在翻看自己看過的傳奇,笑道:“大人也喜歡看這些閑本?”

樓雲春頓了頓,點頭。

胥姜將茶壺放在爐架上,又指了指原本放在門前,如今被她移到屋裏來的架子,“你手上這本連同那一架子,都可以無償借閱,您若喜歡,不如挑兩本回去看。”

“好。”樓雲春果真起身去挑書。

不多時便挑了兩本過來,胥姜一瞧,一本《游仙窟》一本《枕中記》。倒是巧,這兩本的刻本皆出自她手。

她笑了笑,起身拿來文房四寶寫借契,問他名字與住處時,他落筆寫下‘照月’與大理寺。

原來他在大理寺當差,不知認不認識樓敬那位兒郎。

照月。應該是他的字,不過為何有些熟悉?胥姜一時沒記起在哪裏見過。

興許是見過重名?

借完書,胥姜又請他吃了會兒茶,見雪小了,樓雲春才起身告辭。

“大人且慢。”

胥姜轉身找了一把傘給他,“屆時同書一起還吧。”

“多謝。”樓雲春伸手接過,想了想又道:“風雪天莫敞著門睡覺,若今日進來的是歹人,我便要在大理寺的卷宗裏看到你了。”

說完,撐傘走進了風雪中。

分明是關心的話,說出來偏又陰陽怪氣,什麽叫在大理寺的卷宗裏看到她?

胥姜哭笑不得,最後寫了個“有事叩門”的牌子掛在門前,將門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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