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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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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行宮

聞禪認得他。

蘇衍君是太子聞理信重的嫡系心腹, 聞禪前世與他有過幾面之緣,相交不多。裴如凇和他倒是比較熟,畢竟裴、蘇兩家是世交, 他們應該從小就認識, 又都是年少風流的翩翩公子, 常被人拿來比較談論。

名門世家鐘州蘇氏, 這一代最顯赫的人物當屬門下侍中蘇利貞,他的女兒蘇賢妃是太子生母,在六宮之中居首位, 他的兒子雖不算出挑,但侄子蘇燮素有令名, 歷任監察禦史、青州判官、豫州太守,如今為諫議大夫。蘇燮之妻寧夫人膝下有一雙兒女, 長子蘇衍君,任東宮太子舍人,幼女蘇令君, 便是裴如凇曾經的婚約對象、後來的安王妃。

前世太子因起兵謀反被廢為庶人, 蘇賢妃及蘇利貞被賜自盡, 蘇燮等人坐罪流放, 朝臣受牽連者甚眾,其中也包括裴如凇的父親裴鸞。

蘇家勢敗,再想翻身很難, 起碼要用一代人的時間才能緩過元氣。蘇衍君後來的去向聞禪並沒關註過, 只直到前段時間裴如凇一直私下和他接觸, 估計是念著前塵往事, 想要盡力扭轉他未來的結局。

然而想法歸想法,真正做起來又談何容易?蘇氏一家子都緊緊綁在太子這條船上,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可他們的太子又偏偏是個岌岌可危的泥菩薩。

聞禪朝蘇衍君略一點頭,示意知道了,沒有多說什麽,蘇衍君便識趣地退至一旁。聞禪和太子隔著一步遠,低聲道:“兄長身居正位,國法禮法都站在你這邊,但行正道,便無人能夠指摘你,多慮誤身,切勿輕信旁人。”

前世太子被廢,儲位空懸,皇子們的鬥爭日趨明顯,朝廷局勢由此變得風譎雲詭。聞禪雖然不覺得聞理是最適合做皇帝的人,但絕非一無是處,斷然不至於落得被廢為庶人的下場。他只是站在了不合適的位置上,外有權臣,內有寵妃,弟弟們虎視耽耽,母妃始終做不了皇後,皇帝對他又不是特別滿意……永遠都在戰戰兢兢地等著天上的刀落下來。

沒有人能在一直提心吊膽的情況下始終保持理智,當那根弦終於繃斷,連空氣都成了他的敵人,他也就無可避免地邁向了深淵。

聞理眉梢輕輕動了一下,那像畫上去似的溫文爾雅有一瞬間出現了細微裂痕。

他覺得聞禪比他像個兄長。

如果他有這樣一位聰慧明敏、處處周全的太子兄長,是不是就可以安心地躲在他身後,不用硬扛幾乎把人壓垮的恐懼,也不會再承受野心和欲望的來回撕扯……他或許會一生肖想著那個位置,卻永遠都不必體會那頂冠冕的重量。

可這個逃避似的念頭甫一升起,立馬被他經年累月錘煉出的理智踹了回去。

母妃、外祖苦心經營多年,好不容易保住的太子之位,是他說不要就能不要的嗎?沒了這層殼子,他在皇帝眼中還有幾寸容身之地?

聞理把溫和的微笑嚴絲合縫地粘回臉上,矜持地朝她略一頷首:“多謝妹妹的好意,孤記住了。”

聞禪:“……”

他這副表情就好像在說,你說的都是屁話,我一個字也不會相信,但我都說謝謝了,希望你也識相一點,趕緊收拾東西滾蛋,離我越遠越好。

蘇衍君適時地輕聲提醒:“殿下,時候不早,東宮臣僚還在等殿下回宮議事。”

聞禪垂眸,客氣地道:“太子殿下還有要事在身,我不多擾了,慢走。”

太子與公主各自上輦,一個往東一個向西,背向離去。

蘇衍君緊隨在太子轎輦旁邊,不時與太子低聲交談,面上微笑始終如春風般溫柔和煦,唯有在經行拐角時,宮墻與華輦交錯疊成深濃的陰影,他才狀似無意地回首,朝聞禪的方向投去冷然一瞥。

晴日似雪,春風如刀。

十月,天子東行,駕幸平京,文武百官皆隨駕前往,太子留守兆京,軍國大事皆送往行在,京兆尹何攸主持賑災事務,惟細務委於太子。

聞禪是隨著禦駕一起出京的,裴如凇仗著駙馬身份,不用像別的官員一樣拖家帶口冒著寒風趕路,除了在禦前待詔外,可以窩在公主的車駕裏,蹭她的暖爐和茶點。

距平京還有兩日路程,聞禪倚在窗邊,借著午後尚且明亮的日光,拿著一疊“深林”的傳書細看。烏鴉像個過冬的小動物一樣挨在她身邊,捧著一個趕上她臉那麽大的梨在專心地啃。

她摘掉了遮面的冪籬,常年不見天日的膚色極其白皙,再加上一身黑的映襯,甚至有點像個瓷偶。裴如凇坐在對面,才發現她的瞳色有些偏黃,想起聞禪說過烏鴉是固州出身。呼克延人天生黃瞳棕發,發質粗硬微卷,烏鴉眸色雖淺,發色卻是純黑,這麽看來,她很有可能是呼克延人和齊人的混血。

如果不仔細看,基本上沒什麽分別啊……

長路迢迢,車內除了車輪轆轆的雜音,就是烏鴉哢嚓哢嚓啃梨的聲音。裴如凇漫不經心地觀察、推測,腦海中漂浮著無聊的事情,目光無意識地落在聞禪修長的手指上,有點想打擾她,又礙著旁邊有根棒槌。

直到聞禪拿信紙在他眼前晃了晃:“走神了,覺得無聊了嗎?”

裴如凇回過神來,淺淺一笑:“是呀,殿下醉心公務,都已經整整兩刻沒擡眼看過我了。”

烏鴉感覺自己好像啃到了橘子皮,皺起眉頭,撇了撇嘴。

聞禪:“是嗎,要麽還是回禦前侍駕吧?反正在這兒閑著也是閑著。”

裴如凇單手支頤,看著她笑:“不要,閑著也想和殿下一起閑著。”

聞禪沒繃住,笑了一聲,像撓貓一樣勾了勾他的下巴:“待會兒出去換馬,跑兩圈放放風,坐車顛得骨頭都要散架了。”

裴如凇尚未表態,烏鴉利索地兩口啃完了梨,擦幹凈手:“好,我去準備。”

裴如凇一哽,非常不希望和聞禪獨處時旁邊還杵著一根棒槌,試圖委婉地勸阻:“我們出去了,你就可以獨享車裏的點心水果,還可以隨便打滾睡覺,外面那麽冷,景致也不好看,光吹風有什麽意思呢,對不對?”

烏鴉面無表情地擡眼,一板一眼地道:“我是殿下的貼身護衛。”

裴如凇同樣抱臂睥睨:“我是殿下的貼身駙馬。”

“別學她說話,”聞禪擡腿踢他的鞋尖,“再說貼身駙馬是個什麽玩意,沒有這種東西好嗎?”

裴如凇從善如流,修正道:“我貼得最近。”

聞禪:“……”

烏鴉堅持道:“我要去。”

裴如凇:“我不要。”

烏鴉:“殿下!”

裴如凇:“殿下~”

聞禪:“要麽你倆一起出去,讓我清靜一會兒吧。”

先代帝王經常往來於兆、平兩京,百年所積,官道修得平坦寬闊,沿途建造了數座行宮。今日駐蹕的洛昌宮是離平京最近、規模最大的一座行宮,北靠柏子山,南面金鱗河,宮中遍植松柏翠竹,樓臺掩映,重檐飛甍,十分幽靜秀美。

侍衛不帶不行,駙馬不哄不行,聞禪點了好幾個人陪同,她和裴如凇策馬在前,烏鴉和程玄等人跟在後頭。眾人一路縱馬奔至行宮西角的望仙湖邊。此刻夕陽已經燃盡,月亮還未升起,暮色四合,只聞滿山蕭蕭松風,汩汩泉鳴,連日行路的風塵都被一掃而凈,讓人難得地安靜下來。

景色很美,就是有點冷。兩人並肩站在湖邊,裴如凇抖開披風把聞禪裹進來,這應該是他們第一次攜手同游,誰都沒有說話,似乎也不必說什麽。

聞禪少有地放空了一會兒,往事總是像石頭一樣墜在她心裏,惦記著這個,牽掛著那個,看誰都想撈一把,伸手卻只是抓了個空。

然而此刻她的手正被裴如凇握在掌心裏。

有人溯洄而上,有人順流而下,天地悠悠,她的前世今生,跌宕沈浮,也不過是一塊石頭丟進湖裏,沈下去被沖上岸,然後再沈下去而已。

背後林子裏傳來侍從們大呼小叫的聲音,似乎是看到了野獸,裴如凇側耳聽了一會兒,忽然異想天開,低頭問聞禪:“行宮緊鄰山林,平時也沒什麽人過來,殿下,你說這裏會不會有狐貍精?”

聞禪胸中那點浩然之氣被他一句話掃成了輕煙,無奈地道:“子不語怪力亂神,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裴如凇用冰涼的側臉蹭她,不甘服輸地小聲道:“我們既然都重生了,那為什麽不能有狐貍精呢?”

聞禪一想也對,一本正經地答道:“好吧,那如果有狐貍精,就派你去跟它一較高下,誰贏了誰就是真正的狐貍精。”

裴如凇:“……”

“我不能既是小白花又是年糕還是狐貍精,”他抓著聞禪的手晃了晃,“殿下只能選一個。”

聞禪側頭看他,這麽黯淡的天色裏,裴如凇的輪廓居然還很明顯,鼻梁和下頜的線條流麗優美,一眼望去即知是美人,她不由得笑了起來:“沒什麽區別吧。”

裴如凇正欲分辯,遠方風中忽然送來一縷悠揚婉轉的笛音,兩人同時回望,只見行宮最高的樓臺之上燈火煌煌,猶如一枚懸於山間的明珠,竟令初升孤月、天際星辰皆為之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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