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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休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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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休之女

葉惜兒出門了, 沒牽毛驢,這次目的地在城北,用不著騎驢。

但是錦寧縣挺大的, 她從城東走到了城北,也用了好些時間。

半道上就有些後悔, 該騎著毛驢去的。

她自從在深山裏跑了一圈, 把腿折磨得不成樣子後, 現在特別不喜歡走很久的路。

葉惜兒一共在街肆上休息了三次,才到了李嫂子的家。

李嫂子見這位小葉媒人終於來了,小眼睛都笑出了褶皺。

“來來來, 快進來, 可把你盼來了!”

葉惜兒走進去,就見院子裏的井邊一個坐在小馬紮上面的年輕姑娘。

她的面前有一個大木盆,裏面堆得快溢出來的衣衫。

那姑娘埋著頭使勁搓洗盆裏的布衫子, 聽見家裏來人了也不擡頭看一眼, 悶著頭只管洗衣服。

似一點也不好奇家裏來了誰。

葉惜兒只粗粗看了一眼就被李嫂子迎進了堂屋。

剛坐下, 她就一臉嫌棄地向外努努嘴。

“你看吧, 就是那個死丫頭,一天到晚就那副死樣子,也不知道做給誰看呢。”

“這個家沒缺她吃喝,她被休回來家裏還肯接收她,給她一片瓦遮雨。”

“不像有些家裏,娘家可容納不下被休的姑子。”

“她倒好, 她爹娘都不在了, 我們做哥嫂的給她個容身之所, 還像是虧待她了似的,天天在家裏擺臉色, 說她兩句就是哭。”

“你說我自己家也不寬裕,家裏三個孩子要養,天天張著個嘴喊餓。”

“娃他爹一個人掙工錢養一大家子,每晚回來累得腰都直不起來,哪兒有閑工夫管她喲。”

“你說我們這是造了什麽孽喲,攤上這麽個小姑子!”

“她這也不能生,再找個婆家也不好找,沒人肯要一個生不出孩子的女人......”

“......”

葉惜兒被念的腦仁疼。

這個李嫂子仿佛找到了可傾訴的對象,一坐下來就抱怨個沒完。

好像要把心裏所有的怨氣都發洩出來,氣口都不帶留的,她連句話都插不進去。

聲量也不小聲,院子裏衣服的那姑娘肯定是聽見了。

葉惜兒很想問一句,大姐,你有沒有搞清楚重點?

我是來說媒的,不是你那些隔壁街坊來聽你嘮嗑的!

在她終於換氣時,葉惜兒抓著這個機會。

強行把話題扭轉到正軌上。

“李嫂子,今日我還有別的事,時間緊,咱們就盡快說說這親事吧。”

“因著是你小姑子的親事,所以最好是讓她本人來參與一下。”

“畢竟她想找個什麽樣的婆家,得遵循她自己的意見。”

李嫂子的小眼睛一立:“意見?她還能有什麽意見?”

“她想找個什麽樣的婆家還由得她來挑選嗎?”

“有人肯要她都已經燒高香了。”

“甭管什麽瞎子瘸子都行,最好是嫁過去直接當後娘的。”

“她不能生,嫁給有孩子的男人,至少以後還有人給她養老。”

“繼子也是子,這輩子好歹還有個一兒半女的。”

“至於男方家裏什麽光景,聘禮不聘禮的,我們家也不挑了,咱家也不是圖什麽錢財。”

“她一個女人家,不能沒有一個男人,不能沒有一個窩。”

“我們這自己還有個家要養呢,我跟他哥總不能養她一輩子。”

“她終歸是要再找一個婆家過活的。”

葉惜兒心裏也搞不清楚了,起初覺得這嫂子就是刻薄,容不下小姑子。

現下又覺得這嫂子的心腸也沒那麽硬。

只是這觀念對不對的另說。

“李嫂子,你把她叫進來吧,她的親事她得在場。”

李嫂子想說她就能做主,但見媒人這般堅持。

只好沖著門外喊了一句:“杏丫頭,你別洗了,進來一下。”

“真是,媒人來了也不知道過來見下禮,那張嘴就跟啞巴了似的,一天就知道悶不吭聲。”

不多時,方才洗衣服的姑娘低著頭,磨磨蹭蹭的站在了堂屋門口。

“進來呀,站在門口做什麽?當門神呢!”

李嫂子見她這幅畏畏縮縮的樣子就來氣。

好似這裏有人要吃了她一般,做出這個樣子!

李杏雨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漬,咬著唇,含著胸進了堂屋。

她在靠門邊的位置坐下了,卻沒有擡頭看屋裏的任何一個人。

不說話,就那樣垂著頭坐著。

葉惜兒也沒說話,她在看李姑娘的資料。

李杏雨,女,年二十,錦寧縣人士。

十七歲時嫁人,三年後因為無子被休棄。

李嫂子不知是不是罵人罵習慣了,嘴上還念個不停。

葉惜兒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她出聲打斷道。

“李嫂子,你還想不想給你小姑子找婆家了?”

“你要是想找,就聽我的,你老是在我耳邊念叨那些有的沒的,我沒法思考有哪些適合的人家可以介紹了。”

“你要是不相信我,那你就找其他媒人也可以。”

李嫂子見她這樣說,訕笑著閉嘴了。

又賠笑道:“這不是聽說你的本事不一般嘛。”

“那些老梆子菜媒婆都是硬了心腸的,給不能生的二嫁女能介紹啥好人家?指不定給賣到哪個老光棍家裏呢。”

她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您好好想,我不說話了,你好好思考。”

而後幹笑兩聲轉過臉,降低音量小聲嘀咕:“你這姑娘年紀小,脾氣倒還挺大的。”

葉惜兒見她肯安靜了,就不再說什麽。

不說別的,在這位李嫂子身邊生活,真是窒息啊。

好人都得給她罵出病來。

她就待了這麽一會兒,感覺自己受到了聲音襲擊。

這李姑娘也不知道被李嫂子的聲音暴打了多少次。

精神上的攻擊比起身體上的攻擊,這種看不見的疤痕,傷害性會更持久。

葉惜兒看了一眼李杏雨,她還是那樣一動不動的坐著。

即使被罵也沒有反應。

“李嫂子,你們讓李姑娘去看過大夫嗎?”

葉惜兒看著李嫂子,問出了心裏的疑惑。

“啥?看大夫,看什麽大夫?”

李嫂子見媒人問她話,又來了精神,這可是媒人讓她說話的。

“我的意思是,李姑娘的不孕,是大夫診斷過下了結論了?”

“你說這個啊,她在婆家三年沒動靜,她婆家也帶她去醫館瞧了。”

“說是不....不易懷上孩子。”李嫂子皺著眉回憶大夫的說辭。

“好像那大夫就是這麽說的,哎,管它呢,這不就是不能生嗎?她婆家也等不及了,就把她退回來了。”

葉惜兒卻不讚同:“不易懷孩子只是較為困難,不是不能懷孩子。”

她看了兩遍李杏雨的資料,最終確定道:“李姑娘可以生育。”

“她不是不能生,她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這姑娘有子女星,咋就不能有孩子了?

看來還是生孩子的對象沒找對吧。

這話一出,李嫂子驚叫起來。

“啥?你說啥?可以生?”

這大夫都說了不能生了,而且確實三年沒有動靜,這葉媒人咋又說能生呢?

到底該信誰的?

葉惜兒註意到原本始終低著頭看不到正臉的李姑娘,在她說了那句話之後,謔地擡起了頭來。

並且把目光放在了她這邊。

這時葉惜兒才嘗試著與她搭話。

“李姑娘,你對找夫家有什麽要求?想找個什麽樣的相公?”

李杏雨依舊沒有說話,卻也沒再低下頭,而是看著那年輕的媒人,眼睛有些濕潤。

所有人都說她不能生,罵她不配身為女子。

給婆家蒙羞,讓相公在外面被人笑話。

不給婆家生孩子,就是斷了人家的香火。

她就是罪人,吃飯睡覺都是罪。

必須日日夜夜在家裏幹活,給自己生不出孩子抵罪,給所有人賠罪。

後來,即使活的不如牛,腰彎到了土裏,夫家還是如丟棄破抹布一樣扔了她。

回到娘家,她又成了娘家的罪人。

為娘家蒙羞,給娘家丟臉。

有她這樣一個姑姑,影響侄子侄女將來的婚事。

繼續當著老黃牛,沒日沒夜的包攬家務活。

嫂子的罵聲不比以前的婆婆小聲。

從早到晚,把她從土裏罵到墳墓裏。

她喘不過氣,眼淚是唯一的宣洩方式。

可眼淚在嫂子眼裏又是另一種罪過。

她早就知道嫂子想立刻把她趕出門去。

找了好幾個媒人,每次都與那些媒人不歡而散。

因為那些人介紹的人家,連她嫂子都看不上。

可令她沒想到的是,耳邊的聲音全是謾罵的時候。

這位看起來年歲還沒她大的媒人,竟然說她可以生孩子。

這是三年來唯一不一樣的聲音。

像是遍布荊棘的野地裏,開得唯一一朵迎風招展的鮮花。

李杏雨垂淚不說話,那邊的李嫂子倒是急了。

她見葉惜兒沒回答她的話,又再次問道:“小葉媒婆,你方才說的可是真的?我這小姑子當真還能生?”

這可是頂頂重要的事情。

一個女子,有沒有自己的孩子那可是千差萬別。

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就相當於有了根,後半輩子都不愁了。

這媒人咋就說話說一半呢,可把人給急死。

只要能生孩子,她家這苦命的小姑子那就好說婆家了!

“當真。”葉惜兒很肯定的點頭。

“那為啥她嫁過去三年都沒懷?”李嫂子還是不明白,既然能生為啥會連懷都懷不上。

“許是因為男方不行,也可能是因為兩人磁場不合。”

“啥是磁場?”

“簡單來說就是姻緣不相配,紅線牽錯了,月老不給孩子。”葉惜兒幹脆給了一個無懈可擊的解釋。

李嫂子瞪大了一雙小眼睛,一拍大腿,當即就罵道:“我就說那黑了心肝的張媒婆,咱們家是挖了她家的祖墳不成,給我小姑子一個黃花大閨女說了一個倒黴玩意的人家。”

“那吳家窮就不說了,這些年親家之間的走禮也摳摳搜搜,我看了都心煩。”

“一家十口人,就擠在那三間房裏,巴掌大的院子,還不夠人下腳的。”

“那一家子喝了狗尿的,個個欺負杏丫頭,連兩個妯娌的活也要她去幹。”

“怪不得她那兩個妯娌也只生了個丫頭,他們老吳家就是活該沒後,活該斷了香火。”

“現在好了,我小姑子嫁到老吳家,福沒享到,孩子沒有,倒還成了個二嫁女了。”

“小葉媒人,這次就指望你了,你一定得給我家姑子找個好相與的人家。”

“最好是對方沒有孩子,嫁過去不當後娘的。”

“人人都知道當後娘苦,若不是實在沒法子了,誰也不想去當別人的後娘啊。”

“既然杏丫頭能生,那就生自己的孩子,用不著養著別人的孩子。”

李嫂子仿佛因為能生孩子這件事有了信心。

先前還可以當後娘,現在就堅決不能當後娘了。

葉惜兒:“......”

到底是你來說媒還是我來說媒?

她說一句,李嫂子就能說十句。

她見客戶這麽能說,為了不耽誤時間,趕緊推進事情的進程。

“李姑娘,你還得說說你想找個什麽樣的相公,我可以結合你想要的,給你找個最合適的。”

她把焦點放在李姑娘身上,希望她能說說自己的需求。

“我不知。”

李杏雨搖了搖頭,很茫然。

還能說她想要什麽嗎?

可她不知道想要什麽。

她只知道一點。

“我......我不想找前婆家那樣的。”

葉惜兒見她終於肯開口了,連忙點頭:“好,絕對不是你前婆家那樣的。”

“還有別的要求不?”

李杏雨又搖了搖頭,這次沒說話。

葉惜兒見她是真沒什麽別的心思了,就沒再勉強。

“好,我知道了。”

“我有了人選會再過來一趟,到時再與你們細說。”

她起身告辭,走之前沒忍住,看著眼睛很紅的李杏雨勸了一句。

“李姑娘,你要開心些,開心了對身體有好處,寶寶也會願意來。”

“不要害怕,一次失敗的親事不算什麽。”

“我先前說了一個媒,老婆婆已經六十八歲了,年輕時守寡,現在照樣可以重來。我給她說了一個比她小十歲的老伯。”

“這件事情很轟動,在鳳陽鎮,都傳開了,很多人罵他們老不要臉。”

“可自己的人生自己過,只要還沒死,就能活下去。”

“其實許多事情看起來如天塌般嚴重,實則都是紙老虎。你用時間跨越過去了,回頭看,那就是塊擋路的小石子,用腳踢走就是。”

“三年錯誤的婚事說明不了什麽,你才二十歲,完全有彌補的可能。”

“關鍵是你的心態,你自己要學會掃除垃圾,比如你婆家的磋磨,比如你嫂子的刀子嘴。”

說完,她就看向一旁的李嫂子,想了想,還是提醒了一下:“李嫂子,惡語傷人六月寒。”

“有時語言是傷人的利器,一家人,可以多說說溫暖的話。”

“太多負面的怨言也給生活帶不來改變。”

“你的小姑子在外面受了傷害,這時候家人就是堅實的後盾。”

“這段時日就對李姑娘好些吧,過段時間又要出嫁了。”

“你放心,我一定給她找個好人家。”

葉惜兒說完就離開了李家。

李嫂子被一小姑娘說了,臉上臊得慌,可人家是有本事的媒人,說的話還是可以聽聽的。

李杏雨則直接嗚嗚地哭出了聲,聲音淒苦,仿佛要把堵在心口所有的郁氣都哭出來。

李嫂子見她這樣,心裏也不好受,她也算是看著小姑子長大的,她在婆家過得不好,她也焦頭爛額。

憂愁小姑子以後的路咋走。

他們貧苦百姓,家裏多一個人養不起,他們也沒那個能力啊!

李嫂子頭一次伸出手把人攬在了懷裏,軟著聲罵了兩句:“哭什麽?整日哭哭啼啼,把家裏的好運都哭沒了。”

“人小葉媒人不是都說了嘛,給你找婆家。”

“嫂子這回找的這個媒人指定可靠,我可是去打聽了,別看這小姑娘年紀不大,年輕又貌美,看著不像個媒人。可人家本事大著呢,還有良心,不做黑心媒。”

“以後的日子,能好的,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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