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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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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戲

提前溝通過流程,采訪很快便結束。

回公司路上,寧思雨開車,葉因枝坐副駕。

車上,葉因枝右手支著腦袋,思緒混亂。

剛才,她是怎麽回答許聞欽的呢?

在他說完“可我對你的了解,只停在八年前”之後。

她近乎是被逼著答出:“我沒變,不管是八年前還是現在,都不喝咖啡。”

但這並不只是單純的對食物喜惡的糾結。

更像是某種確證,八年後,他等的那個人還是不是她。

原原本本,悉數奉還。

他們都心知肚明。

還有四十幾分鐘的路要開,葉因枝揉了揉眼,放松下來就很想睡一覺。

秦似不合時宜的關切趕跑她的困意:“因枝姐,你怎麽采訪回來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剛才那個聆止的許總私下裏沒為難你吧?”

葉因枝坐正了身子:“沒有。”

寧思雨評價道:“感覺他還挺配合采訪的,人也沒什麽架子。”

後排的秦似把頭撇向車窗外,實在無法讚同這個觀點。

剛在聆止大廈,許聞欽對他這個打雜的實習生可算不上友好。

那會兒離采訪還不到五分鐘,他和許聞欽在洗手間遇上。

身側的男人雙手白皙修長,左腕掛一串珠子,價格不菲的西裝熨帖而得體。

盥洗臺的水聲中,許聞欽鳳眼微挑,從鏡中看他:“聽說你也是之大畢業的?”

秦似偷瞄的眼神被抓包,頓感心虛:“對,我是新聞傳播系的。”

許聞欽溫和道:“那我們還算半個校友。”

“學長好。”秦似對這“關系”有些受寵若驚。

許聞欽移開手,水聲停下,像是隨口問起:“打算到時候在商傳轉正嗎?”

秦似點點頭:“嗯,我還挺喜歡雜志社裏的同事們的。”

“喜歡……”許聞欽拖著尾音將這兩個字咬得輕緩,神色逐漸玩味起來。

那雙狹長鳳眼再度看向秦似,只不過不再是鏡中,而是面對面的真切。

“那你應該清楚,邵主編有多見不得辦公室戀情吧?”

許聞欽語氣不緊不慢,甚至說後半句話時還特意頓了頓。

貌似溫和,實則冰冷,以偽裝來掩飾一切,就仿佛是他的慣用伎倆。

“啊?”秦似噎了下,不打自招地坦白,“我和因枝姐不是……”

許聞欽卻突然勾起唇,失了耐心似地打斷:“別緊張,我只是隨便聊聊。”

秦似雲裏霧裏地點頭。

許聞欽繞到秦似身後,把擦手紙丟進泛著金屬光澤的箱匣。

而後,他啟唇低語,帶著上位者的優越和利落,一字一頓,清晰無比。

“要是葉因枝真這麽好追,現在壓根就沒你什麽事兒了。”

“明白麽?”

……

寂靜車內。

秦似越想越覺得不對,到底還是沒憋住,發問:“因枝姐,你跟他以前認識嗎?”

葉因枝輕皺了下眉,但卻沒撒謊:“嗯,我們當過一段時間高中同學。”

寧思雨恍然大悟:“我說他怎麽那麽好說話呢,原來你們是老同學。”

“我們不熟的。”葉因枝急於撇清兩人關系。

秦似卻突然別扭地來了一句:“是嗎?”

引得寧思雨從後視鏡看了他一眼。

這麽一打岔,葉因枝倒是不困了。

三個人睜眼一同盯著路況,沈默在車內蔓延。

寧思雨嘖了聲,開口打破詭異的氣氛:“因枝,我問你,你會喜歡小奶狗還是小狼狗?”

葉因枝當然知道這並不是指單純的小狗,答得模棱兩可:“都挺喜歡的。”

秦似看上去比寧思雨還著急:“不行不行,只能選一個呢?”

葉因枝忍著才沒嘆出口氣。

想起許聞欽那句“那小子在追你”的難以斷定是否出於善意的提醒。

她違心道:“那我選後者。”

-

周末,葉因枝帶上了筆記本電腦去醫院,準備有時間就改改采訪稿。

下午天氣晴朗,是冬日裏不多見的暖陽,她便放下工作,推黃如巧到樓下去曬太陽。

黃如巧想到了就問她:“小枝,同學婚禮怎麽樣?”

葉因枝彎唇:“很好。”

黃如巧問:“見到了不少老同學吧?”

葉因枝:“嗯。”

草坪上有小孩在放風箏,邊跑邊笑。

惹得那些穿病號服的病患們紛紛投去艷羨又欣喜的目光。

黃如巧看著那些小孩,眼中充滿了慈愛。

腦中的想法不由得脫口而出:“小許呢?”

葉因枝一楞:“也見到了。”

她急於轉移話題,扯出個笑臉:“奶奶,我還接到了捧花。”

黃如巧那雙蒼老的眼睛看著她,如同撫慰。

“這麽多年,小枝有沒有遇到過喜歡的男生,怎麽不帶回家裏給奶奶看看?”

葉因枝沒來得及說什麽,她又兀自嘆了口氣,自責說:“小枝,是奶奶拖累了你。”

葉因枝在黃如巧面前蹲下身,像小孩似的把腦袋擱在她腿上:“不是的,奶奶。”

黃如巧擡手摸了摸葉因枝烏黑柔軟的頭發,動作像小時候哄她睡那樣輕柔。

黃如巧說:“奶奶活不了幾個月了。”

葉因枝吸了吸鼻子:“奶奶會長命百歲的。”

“奶奶最後的心願就是希望能看見小枝幸福一些,遇到什麽事都不用再一個人扛著。”

黃如巧手上的動作停止,良久,才聽見她的聲音再次響起。不再如此前平靜,難藏哽咽。

“小枝,找個對你好的人吧,這樣奶奶才能放心地走。”

葉因枝擡頭,陽光直射進眼裏,刺目酸澀。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黃如巧,像要記住此刻。

“奶奶,我會的。”

“所以,不要離開我。”

-

夜深,萬籟闃靜,只有暖氣出風口有簌簌氣流聲。

葉因枝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改完稿子,已經淩晨一點。

她合上電腦,長呼出一口氣,並不感疲憊。

腦海中有個想法,突兀而強烈,讓她渾身上下的細胞都叫囂起來。

簡而言之,就是找人陪她在奶奶面前演一出戲,能演多久就演多久。

可笑的是,葉因枝身邊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選。

除了她剛在稿子裏用鍵盤敲下無數次的那個名字——許聞欽。

葉因枝和許聞欽曾經確實同演過一場戲,彼此身份和這次角色大同小異。

他倆甚至配合默契,演得還算不賴,至少沒被旁人看出絲毫破綻。

更應該說,由許聞欽主導著,一切才那麽游刃有餘。

那天是周五放學。

繼咖啡館解圍之後,到了葉因枝“回報”的時刻。

葉因枝不想被同學說什麽,和許聞欽在學校兩個路口以外碰的頭。

遠遠就看見他的身影立在路邊玩手機,頭微低,身上有一種與周圍忙碌不同的松弛感。

葉因枝加快腳步走上前。

聽到動靜,許聞欽從屏幕中掀起眼皮,掃她一眼。

葉因枝局促地拉了拉書包帶。

之前特意叮囑許聞欽別在學校裏提這事,放學之後他果真就頭也不回地掛上書包走了,連個眼神也沒給她過。

怕他等得不耐,她一收拾好課本直接就過來了,剛才走那麽快,頭發是不是挺亂的?

這麽想著,葉因枝已不自覺地擡手理了下頭發。

在她垂眼的瞬間,一道陰影從側邊落下。

葉因枝感到後邊的頭發被撥弄了一下,再擡眼時,發圈已經套在了許聞欽骨骼分明的手腕上。

沒了束縛,低馬尾一點點散開,她淺淡的眉眼在光影裏變得錯愕。

許聞欽滿意彎唇:“你紮著頭發,看起來太乖了。”

他俯下身,擡起手在葉因枝面前晃了晃:“所以這個,今晚我先替你保管了。”

發圈套在他腕骨微凸的手上,濃黑與冷白碰撞,竟是意外和諧。

葉因枝收回眼,順便整理好了表情,淡然如常。

許聞欽打了輛車,目的地是水汀街的一家臺球廳。

外頭還沒天黑,裏面已經亮起了燈,冷調的光線偏暗。

這家臺球廳有三層,一二層是大廳,三層是包間。

電梯摁向三樓,許聞欽終於道出了此行的目的:“知道我們要做什麽嗎?”

葉因枝搖頭,她那沈重的書包被寄存在了前臺,身影看著有點兒孤零零的。

許聞欽不動聲色地往她身旁挪了半步:“你得陪我演場戲。”

葉因枝問:“演什麽?”

許聞欽的視線從眼尾掃來,向下,停了幾秒。

電梯門開啟的一剎那,他惡劣的聲音響起:“女朋友。”

葉因枝什麽都來不及問,只是微微睜大了眼睛。

電梯內外,宛若兩個世界。

倒不是因為奢侈的裝潢,而是在包間,壓根不用在意太多規矩。

所以葉因枝剛一進門,就被無處不在的煙味給嗆到。

包間裏有一堆男生,手邊幾乎都夾著根煙。

見許聞欽進來,紛紛動作迅速地摁滅了,有人起身開窗通氣。

長沙發上幾個男生擠在一塊,有個單人沙發的位置卻是空著,像是特意留給了某人。

許聞欽拉葉因枝過去坐下,一條腿自顧自靠上扶手,懶散地半倚著。

他視線轉向某人:“你表妹呢?”

葉因枝看到了一頭熟悉的黃發,勉強認出來是上次咖啡店遇見的陳旭。

“她之前聽說你有女朋友,還不信。”陳旭沖葉因枝打了個招呼,低頭找手機,“我現在打個電話叫她過來,她看見嫂子和欽哥這麽恩愛,肯定馬上就死心了。”

“我去,這是真嫂子啊?!欽哥什麽時候談的啊?”

“我看看我看看!!”

聽陳旭這麽說,男生們的好奇心再也按捺不住,視線變得光明正大。

葉因枝低了低頭,覺得自己有點像動物園裏的猴子,端坐中央,供人觀賞。

許聞欽察覺到她的不適,冷著臉掃視一圈,警告:“眼神收著點成麽?”

那些直白的視線立馬消失了,大家開始各玩各的,雖然偶爾還是會有“嫂子”“漂亮”“好純”等詞匯湧進葉因枝耳裏。

許聞欽自然也聽見了,他用只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開口:“演完帶你去看電影。”

葉因枝抿抿唇,沒答話。

落到旁人眼中看著卻像是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

葉因枝鬧脾氣,正由許聞欽耐心哄著。

“欽哥,她正來的路上呢,上電梯了。”

許聞欽淡淡嗯了聲,並不掩飾眉眼間的不耐。

不多時,一道嬌俏的聲音響起:“表哥!”

葉因枝身子一顫,如墜冰窖,本能地想要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許聞欽卻擡手,摁住了她的肩膀,力道很大,不容置疑。

包間內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口哨,如同暗號。

讓葉因枝這個外來者更加不安。

這並不是屬於她的世界。

“許聞欽——”李依冉的目光觸及被他擋在身後的女生,表情一僵,“這是誰啊?不介紹一下嗎?”

許聞欽沒搭腔,陳旭給他表妹找了個臺階:“欽哥女朋友,你得喊嫂子。”

李依冉沒說話,死死地盯著面前的女生。

她低著頭,過肩的長發披散,是一張白皙幹凈的臉。

這個角度的這張臉,李依冉已看過無數遍。

無論是現在被保護著不染塵的純凈模樣,還是被冷水澆遍全身時無所謂的淡然。

“因因,這是陳旭表妹,想認識麽?”

溫熱的氣息拂過耳畔,葉因枝大腦一片空白,一動不動。

不是因為許聞欽那個使壞咬著字的“因因”,而是李依冉那如毒蛇一般讓人窒息的目光。

“不想?那算了。”許聞欽兀自解讀她的意思。

僵持良久,許聞欽忽地起身,葉因枝慌忙之下拉住了他的手:“你去哪兒?”

“洗手間,你要一起?”葉因枝松手,被許聞欽拉過,他低笑,用指腹在她掌心刮蹭了一下,哄道,“乖,很快回來。”

“……”

沖突焦點本全在於許聞欽,可他的離開並未轉移任何矛盾。

幾日不見,李依然頭□□黑了,沒做指甲,板正地穿著外國語校服,身後也不見兩個跟班。

儼然是給個乖巧聽話的好學生模樣。

許聞欽走前有眼神交代過,陳旭也怕他表妹做出什麽不體面的事來,一直坐在沙發前忐忑盯著。

李依冉蹲身,拉住葉因枝放在膝上的手,神態親昵,聲音卻低。

“葉因枝,你勾搭許聞欽,是不是就覺得他能護著你?”

“他還不知道你媽是個小三吧?我很期待他知道真相會是什麽反應呢。”

李依冉什麽都沒再做便走了,但她撂下的這兩句話卻足夠讓葉因枝無地自容。

她現在在這裏是做什麽呢?演戲?拉仇恨?

還是,等許聞欽被告知真相,連同周婉貞一起討厭上她?

葉因枝再也坐不住,她起身,不顧陳旭他們叫她,一股腦地踩樓梯往下沖。

到了一樓前臺,她冷靜下來,取物牌還在許聞欽那裏,她拿不回自己的書包。

葉因枝就這麽傻站著,走或不走都不是。

直到許聞欽再次出現在視線裏。

他神色如常:“怎麽下來了?在上面呆著不舒服?”

葉因枝順著他的話很輕地點頭。

許聞欽沒說什麽,替她取回書包,但只有她的那只,他還要留下。

許聞欽送她出門。

街上已經暗下來,這塊地方有很多穿校服的高中生,處於寧二、外國語和職高的交界地帶,一放假就亂。

葉因枝斟酌許久,還是開口:“我一直以為,班長才是你的好朋友。”

許聞欽說:“他是。”

“可那些人……”

“你這身份適應的還挺快,都開始盤問我了?”許聞欽側頭看她,狹長的眼尾挑了挑,促狹勾唇,卻無笑意,“嗯?女朋友?”

葉因枝識趣地不再說話。

許聞欽在學校裏一直都是和宋辭這種五好少年呆在一塊兒的,她便自然以為,他會近朱者赤。

今晚才算是見識到了傳聞中他那“近墨者黑”的一面。

無論他真心與否,無論她是否承認,他也是會和李依冉那群人玩的。

想到這,葉因枝莫名覺得心裏有些堵。

不知不覺到了一個路口。

許聞欽拿出手機,指尖點了幾下屏幕,遞給她:“你家在哪兒?我給你打輛車,我還有事,就不送了。”

葉因枝知道要是拒絕了他的好意,他便會開始使壞,於是認命地接了手機輸入地址。

她認真打字時,許聞欽低啞冷淡的聲音自頭頂落下:“我說的那場電影,下次吧,今天算了。”

葉因枝手一偏,不小心打錯了一個字。

“下次”其實是個偽命題,薛定諤式的,能不能真的約上還是未知。

“好。”葉因枝怎麽能不清楚。

車窗被開了小小的一道縫隙,風吹進來。

車速快,風就急,吹得葉因枝沒紮的頭發刺眼睛,許聞欽的身影在她眼裏慢慢縮成黑色的一個點,再看不見。

葉因枝雙手攬緊書包,像在取暖,心卻是冰冷的——

他應該,也覺得她很惡心吧。

等出租車轉過拐角,許聞欽才轉身離開。

街邊聲色犬馬,燈光燦然,他卻感到了幾分百無聊賴。

漫步回到臺球廳,手機收到通知,是車子最新路線的提醒。

許聞欽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沒有上三樓包間,而是取了書包後徑直離開。

他站在路邊,敞開的衣擺被風吹起,身形略顯寂寥,手指切了另一個app,開始打車。

輸目的地的時,剛才的畫面卻再次放映。

是李依冉那張扭曲而猙獰的臉。

她像是瘋了一般沖他喊:“許聞欽,你知道嗎?她媽是個婊子,害我爸媽離婚!她以後肯定也會像她媽一樣的,你不是最討厭這種女人了嗎?你和她分了吧,我們倆才般配。”

許聞欽冷靜地看著她,分外清醒:“嘴巴放幹凈點。”

眼淚在李依冉眼眶裏打轉,說不上有多少出於真心,她聲嘶力竭控訴道:“許聞欽,可明明我們都是受害者啊。”

……

許聞欽坐在車上,捏了捏鼻梁醒神。

車子開的路線陌生,並不是回家,卻是和葉因枝去往同個方向。

他給自己備的理由很充分,這麽遲了,有義務確保一個小姑娘安全到家。何況又沒有她聯系方式,還是得親自去看一眼才放心。

車子在一個老舊小區停下。

這裏房子低矮,每棟至多五六層,看上去都瀕於拆遷狀態,樓道空敞,沒有上鎖的安全門,安保措施不怎麽樣。

沿途的電線桿上還貼了不少小廣告,路面石子破碎。

許聞欽下車時,剛好望見葉因枝和黃如巧進屋的背影,她們直接拐進了一樓左手邊的屋子。

拉著窗簾的玻璃窗上還能看見屋內人影,房子隔音不好,談話聲清晰傳出來。

“小枝,今天怎麽回來這麽遲?”

“我和同學去看了場電影。”

許聞欽饒有興味地站了會兒,他第一次發現,葉因枝並不是不會說謊的。

黃如巧問:“小枝,交到朋友了?”

“嗯。”

“小枝,新朋友怎麽樣?”

“挺好的,他還約我下次也一起看電影呢。”

許聞欽勾唇,為這短短半分鐘內聽到的第二個謊言。

屋內的聲音逐漸杳遠了。

許聞欽倚在墻沿,頭微仰,一米之外便是那個亮著燈的窗子。

月光下,他那雙眼變得黑白分明,兩個字自喉間溢出,仿佛情不自禁。

“小、枝。”

“小枝。”

許聞欽又念了一遍。

不知怎麽,念這兩個字時,他心口有那麽一瞬地發緊,宛如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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