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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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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憾

周日

家裏一個人也沒有,蘇家小館掛了“有事離店”的牌,蘇歲安背上作業出門往坡上走。

烈日灼熱,蘇歲安感到後背濕透,獨自穿過馬路時候又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這條路她走得太少了,平常只有趙慧芳一個人在這條路上不斷穿梭來往,她便錯覺地以為,日子只要這樣過下去就好。

“安安吶!”蘇歲安才往坡上去被人喊住,她回頭,看見錦江雲吞面老板娘正提著鐵飯盒追過來,“帶上這大補湯,阿姨燉了一早上呢!”

蘇歲安認識她,趙慧芳經常提起來個劉淑華,蘇家小館開業之初幫襯了不少,特別關註照顧咱家,這種際遇是別人一輩子都可能遇不上的。

但趙慧芳卻跟蘇歲安說過,“你淑華姨幫襯咱家太多啦,咱家現在這個情況啊,入不敷出已經沒什麽能報答她。”

蘇歲安剛想擺手推拒,飯盒被塞進懷裏,發燙的外殼貼著肚皮連著溫暖起來。

劉淑華說,“慧芳啊就是太一板一眼啦,咱鄰裏之間求啥回報?誰不是就圖個好盼頭,這我都知道的嘞!”

蘇歲安抱著飯盒心裏空了一拍。

趙慧芳提起過劉淑華的丈夫,醫院大夫,累死在醫院之後連著遺體一起捐贈給醫院,作為妻子劉淑華尊重丈夫選擇,就在醫院坡下開了家飯館,價格便宜就是為了那些遠道來看病的人能吃頓好飯。

也是從那次,蘇歲安才知道,清城第一附屬醫院腫瘤科治愈率是全省最高。

所以每次穿過廳堂,有無數人邁著沈重的步伐進去或離開,這些人之中,最後痊愈離開醫院的沒有幾個,可每個人都懷揣著最後一份希望,希望親人朋友能在身邊多留一會兒。

*

醫院

少年身影單薄坐在走廊冰冷的鐵椅,身後卻落下一片濃厚陰影。

周木生把頭搖得輕微,嘆了氣,“其實到這個程度,手術意義其實不大了。”

走廊那頭幽幽吹來陣風,窗外明明繁花盛開,窗內卻熄燈長燼。

少年把重新充值完的醫保卡還給佝僂著背的婦女,不忍再看一眼床上戴滿機器的人。

趙慧芳拍了拍周榆的肩膀,動作緩慢眼裏卻全是感謝。

“阿姨,叔叔一定會好起來的。”

周榆說出這句話,可是他連自己都不信。

“好”可回答的人永遠都如此堅定。

五月底,蘇國強再次因為血壓驟降被推進搶救室。

蘇歲安和趙慧芳等在搶救室外,透過一塊磨砂玻璃看見機器從蘇國強身上拔了又插上。

“媽,爸痛不痛啊?”蘇歲安的手不自覺抓緊了趙慧芳的袖子。

趙慧芳眼裏已經渾濁不清,呆呆望著裏面,深灰色唇口抿直緊閉。

搶救室燈暗下來時候,蘇歲安急忙撒腿跑過去詢問,周木生看了眼蘇歲安,瞥見目光呆滯坐在一邊沒任何動作的趙慧芳回頭對蘇歲安嘆了口氣說,“體內出血暫時止住了。”

蘇歲安松了口氣,回頭看了眼趙慧芳,扭頭周木生又說,

“但並不說明沒有再次出血的可能,反而是一種信號,提醒我們患者各種身體機能在退化衰弱了。”

周木生拉下一半口罩,繞過蘇歲安坐在趙慧芳邊上,頭埋了埋,側臉看過去,輕聲說,“慧芳啊,國強這樣下去,不僅他自己每天承受多大痛苦,再來幾次搶救室你們家都要被拖垮了。”

趙慧芳還是眼神空洞盯著某處墻角看,半響後她忽然扭頭抓住周木生白大褂袖口,眼裏紅血絲多得嚇人,她嗓音依舊沙啞,

“那手術呢?手術不治好了嗎?”

“手術...”周木生低了低頭,趙慧芳迅速抽回了手。

周木生站起來長吐一口氣,

“腫瘤轉移速度超過預期,手術意義不大了。”

/

六月初,蘇國強出院了。

救護車把人送回小區,擔架把人送回屋子裏。

街口的菩提樹花開了,系滿紅色飄帶的樹幹在風裏搖曳,枝幹微黃,落下一地花種。

自那,家裏多了一種聲音,呼吸機沒日沒夜地運轉,第一天到半夜甚至忽然停了,趙慧芳迅速敏銳爬起來檢查,蘇歲安也聽到動靜蹭一下從隔壁跑過去。

兩人著急忙慌差點喊來120,最後呼吸機自己重新恢覆工作,母女倆人抱在一起趴在病床邊上。

蘇國強已經瘦得認不出來,剃光的頭發早就長出胡茬似得短發。

夜色漆黑,蘇歲安握著蘇國強的手,卻忽然發現他的手指頭動了動,然後用盡全力顫抖地伸出了大拇指。

蘇國強的眼睛經常是緊閉著的,或許是在忍著痛不發出聲音,又或許是保存體力為了最後能多說幾句話。

那個晚上他睜了好久,卻一句話沒說出來。

呼吸機的聲音總是蓋過他孱弱的呼吸,嘴巴一張一合呼吸機起霧了,也沒聽見什麽。

漸漸,蘇歲安看見有一道濕潤的淚痕在蘇國強眼角處若隱若現。

他一定也想說什麽吧。

蘇歲安輕輕握了握蘇國強的手,像是怕碰痛了他。

可自己心裏卻是鋪天蓋地地難過,她不敢想象生命如何消逝,不敢想象以後的生活。

那一夜,樓下街坊沒再跳廣場舞聊天,路燈亮了一晚上也沒熄滅。

/

六月三日,樸紅英在班級裏再次強調了期末考,格外分發了分科表。

“這次期末考重要程度我最後再強調一遍啊。都認真聽了。”

唐傑把腦袋轉過來戳了戳蘇歲安,蘇歲安有些昏昏欲睡。

“蘇歲安?蘇歲安?”

“嗯?”

蘇歲安揉了揉眼睛坐直身體,手拿下來才發現自己一臉濕漉漉的。

我哭了嗎?

唐傑慌忙遞過來紙巾,“不是,你哭啥啊?”

“謝謝”蘇歲安接過紙巾先擦了擦臉,說出話聲音竟然也是嗚咽的,“沒,做了個噩夢。”

“啊,你還有空做夢啊?”唐傑說,“你沒聽紅姐說,期末考之後就分科,之後五班作為物重,沒過標準線的都要被踢出去。”

蘇歲安心裏一驚。

什麽時候的事?她不就睡了...蘇歲安擡頭看了眼鐘表。

好吧,就睡了20分鐘。

“蘇歲安!”

樸紅英走下來站在過道第二三排處,蘇歲安在第四排坐如針氈,結果後背被人拿筆蓋一戳。

蘇歲安扭頭,後面那雙手遞過來一張紙條。

現在給我遞紙條?

蘇歲安眼睛瞪大,來不及餘光瞥樸紅英,手往袖口一縮把紙條完美抽走。

扭回頭,樸紅英剛好轉身。

蛙趣,這世界上怎麽會有我這麽幸運的人!

蘇歲安竊喜著埋在書本裏把紙條展開。

紙條上明明晃晃寫了幾個字。

放學等我一下。

那幾個一深一淺的雋秀筆跡,蘇歲安用不著思考都知道是誰寫的。

蘇歲安趁樸紅英轉身前回頭,周榆往後靠了靠,眼神往這兒看了過來。

蘇歲安懶得再回信,伸手比了個“OK”手勢。

唐傑把一切都看在眼裏,脖子伸過去看見紙條上的字後就自動收了回來。

蘇歲安轉回來之後,唐傑問她,“你選理嗎?”問完唐傑才發現自己這個問題有多愚蠢,笑了聲自己說,“啊,我忘了你物理這麽好肯定學理了。”

蘇歲安沒看出哪裏奇怪,說,“我物理原先不好的,沒有周榆我啥也不是。”說完蘇歲安自己笑一下,又問,“你肯定能進文重的,你歷史那麽好。我就不行,要學物理也沒法留在咱班。”

你笨啊。唐傑搖了搖頭沒說話,他側眼看見周榆關切的眼神,默默把眼神從蘇歲安身上挪開了。

你是不是傻,周榆怎麽可能讓你離開五班?

最後一節自習課前五分鐘蘇歲安收到趙慧芳的短信,短信內容有些混亂,蘇歲安看了半天沒能看懂,最後把電話藏袖子裏跑到連廊外面去打電話。

電話半天沒人接通,一會兒占線一會兒無人接聽。

蘇歲安越打越著急,五分鐘過去下課所有同學都跑出去了,蘇歲安一個人還站在連廊撥電話。

心悸讓她的手不住發抖,手汗使她幾乎要握不住手機。

“蘇歲安”蘇歲安聽到聲音才回頭,周榆站在對面,耳畔還拿著個手機。

“電話。”

周榆把手機拿下來遞給蘇歲安,她的手指滑過他掌心,潮濕的冰涼觸覺。

“謝謝。”

看著面前通紅的小兔眼,周榆的心也跟著她急促的呼吸一抽一抽的。

“餵?”

電話那頭傳來滋滋滋的機器聲,然後斷成平線。

“餵?”蘇歲安幾乎要哭出來。

電話對面忽然有一片死寂。

“餵?爸?”

“爸!”

“別喊了,爸走了。”電話對面,趙慧芳平靜地說了句,然後掛斷。

什麽?

大顆眼淚滾落,蘇歲安聽著嘟嘟嘟的忙音腦袋一空。

飛鳥撕扯著劃過長空,而想念的聲音再也傳達不到想見的人耳朵裏。

爸,我愛你。

爸,對不起。

明明這麽簡單兩句話,我還是沒能說給您聽。

/

天橋上,少年跟在少女身後一步一步緩慢地走,最後在天橋正中央停了下來。

黃昏染紅了半邊天,清城市還是車來人往川流不息。

兩人半邊臉都埋在金色晚霞裏,看不清神色。

眼淚是會發光的,滴落在鐵欄桿上的眼淚也是有回聲的。

那想念的人能看見和聽見嗎?

“你說,我爸看見這麽美的晚霞了嗎?”

說這話的時候,又一顆眼淚奪眶而出,但蘇歲安只是平靜地把它擦掉。

周榆面朝夕陽,看見落日餘暉慢慢在風裏消失殆盡。

他誠實地搖頭,他也不知道。

有人說,人世間最殘忍的就是,有一個人走向死亡,卻無限眷戀著晚霞照應下的生活,而另外兩人尋歡作樂,偏偏不知道落日餘暉有多美。

落日在兩人面前漸漸落下,直到停留在彼此臉上的最後一抹餘光漸漸消失。

城市亮起燈火,無縫銜接照亮了各自的眼睛。

周榆走近蘇歲安,共同感受著悲傷,共同分擔這抹悲傷。

他靜靜等著,註視著,等到腦袋被巨大的痛苦麻痹之後才開口說話。

“安安,生命是不會消失的,你的爸爸,就像這晚霞,晚霞消逝了之後會變成路燈,繼續照亮我們的生活,繼續陪著你。”

晚風吹著少年臉頰,路燈照著兩人頭發毛茸茸的。

蘇歲安看見了那路燈,忽然明白那晚路燈整夜不暗的意義。

可惜她沒有早一點明白。

她忍不住抽泣,抽泣到站不穩被人接住,緊緊擁入懷抱。

趴在他的肩頭哭泣,好像這些天來無依無靠的委屈全部得以釋放,那些憋回眼眶的眼淚噴湧而出。

過了好一會兒,蘇歲安好像哭累了自己松開環抱著周榆的手。

小白兔拿手背擦眼眶被周榆手擋了下。

周榆遞過來一張紙,“別用手。”

蘇歲安接過紙巾,聽見周榆又說,“別太用力,毛細血管會破。”

...

夜幕之下,兩個人拿上書包往家的方向走,路燈照著前路明晃晃的。

蘇歲安哭累了聲音還啞著卻偏要說話,

“周榆,謝謝你。”

周榆還跟在她後面,學著她的步伐一步一步晃著走。

聽到話之後不自主笑了下,“謝什麽?”

蘇歲安沒打算接他的話,眼角的悲傷還沒褪去,她說,

“周榆,今天其實是我生日。”

周榆擡頭,嘴角剛起的一抹笑消失地無影無蹤。

蘇歲安的話跳躍地快,就好像剛才只是風過來撒了個謊。

她又說,“其實我挺理解我爸為什麽不讓我見他最後一面。”

夜晚涼風簌簌落葉。

少女聲音微啞,講述著記憶裏泛著秋葉的老故事。

“小時候一次過生日,我爸開飯館,總要等到很晚很晚才能回家,那天我跟他說要早點回家,可等我睡著了他還是沒來。因為這件事,我跟他說,以後再也不要過生日了。”

蘇歲安擦了擦眼淚,繼續說,“後來我才知道,那天他不是忘記了,他特地坐車去了很遠的商場給我買了娃娃,那個地方打車回家要40分鐘,那天還在下雨,等他濕漉漉回家我已經睡著了。”

“我在我爸抽屜裏發現了娃娃的票根,我才知道那件事對他來說才是一輩子的遺憾。我堅決不再過生日,他再也沒機會彌補遺憾。”

“最後一句話我其實聽清楚了,他說的是,生日快樂。”

微黃的故事,掀動無數人心頭砂。

少年人聽著聽著也紅了眼眶。

告別不難,其實遺憾才是人生最難過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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