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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槿花一朝·38·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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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槿花一朝·38·完

一沓資料砸在兩位長輩前的桌面上。

五條悟的手還在流血, 反轉術式在慢慢起效果。

“父親,母親。”五條悟平靜下來。

這是他為數不多用如此正式的稱呼的時候,語調譏誚, 冷得仿佛淬了冰:“這裏面也有你們的手筆吧, 光憑她一個人不可能做到這麽事無巨細,你們給她收尾收得也挺幹凈的。”

“我就說瞞不過你。”五條夫人把折扇收攏, 推到桌面上,一副攤牌的模樣,“所以你想要知道什麽?”

五條悟緊緊盯著他們, 語氣緊繃:“你們瞞了我很多?”

前任家主拍了一下桌面, 這時候顯示出曾經家主的威嚴一面:“悟,怎麽跟你母親說話的!”

他咬住牙,面頰的肌肉緊繃,看上去像一只兇悍的獸類,冰藍色的瞳孔盛滿了冷意:“回答我。”

五條夫人很少見到自己兒子攻擊性如此強的一面, 開始感到無比頭疼:“我都可以告訴你。但是, 你要先告訴我, 你想聽哪個。”

“——先告訴我,她解除月雫山禁制究竟向你們付出了什麽代價。”他握緊了拳頭。

“沒有。”五條夫人慢慢挺直了背, “沒有代價。”

五條悟仍然緊緊盯著她。

五條夫人覺得他不信任的眼神實在有點傷人, 現在她開始懷念小時候他那種雖然有點臭屁、但其實總體而言很可愛的性格了。

“她只是簡單地交代了一下她想幹的事情, 並且保證她能夠幫忙鏟除威脅論, 讓五條家壯大——你知道,每一任的家主其實責任就只是這個而已。所以一開始的時候根本就沒想那麽多。”五條夫人說。

“哈,沒想那麽多。”五條悟只覺得諷刺, “雖然您是我的母親,但勞煩捫心自問一下, ‘沒想這麽多’這種話,您自己信嗎?”

五條夫人在外的名聲就是“蛇蠍美人”。美到極致,也算計人心到極致,所有的出發點都是為了利益。

“我只是無法理解她對你愛,悟。”五條夫人嗓音淺淡,“也許那天天氣正好,我偶發善心了而已,我只知道她絕對不會害你,身為一個還算愛你的母親,我很難找到第二個全心全意如此愛你的人。”

五條悟質問的話頓了一下。

“我也很詫異於她的愛,居然可以為你忍痛到那種地步——你這是什麽表情。”五條夫人看著他突然空白的神情,不疾不徐地繼續道,“她居然可以這麽多年始終如一日地為你分擔一半的痛苦……大概最初是怕你因為疼痛而夭折吧。總之,我其實一直都很想問,這孩子是不是前世就認識你?愛果然是最扭曲的詛咒啊。”

五條悟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什麽意思。”

他這一個月以來已經承受了太多的沖擊了,再多就要難以承受了——盡管,他知道無論多麽沈重的負擔,他最後還是會接過的。他絕對不會逃避真相。

五條夫人沒多解釋,轉而挑起另一個話題。

“能理解你不認可她殺光咒術界上層的做法,但是政.治博弈永遠是骯臟的。她大概是借著純粹的真心下懸賞令幹掉所有對你有威脅的人——我事先說好,她走岔路了,這點與我們無關;但說實話我和你父親,還有五條家族都是其中的受益者。咒術界高層在慢慢換上我們的人。所以收尾本來就應該由我們來做。”五條夫人徐徐道。

五條悟把資料重新抽回來,一頁一頁地更仔細地重新翻看,手指將邊頁不斷地折起。

“所以關於這部分的真相,我已經全部告訴你了。”五條夫人說,“接下來還有別的方面的真相……從哪裏告訴你好呢。就從,‘月雫’開始講吧。”

“初代月雫本質上來說並不能算是人,反而更像是咒靈,一種負面情緒的集合體。它們是‘扭曲的愛意’、‘漫長的孤獨’、‘無盡的自毀心’所凝結起來的集合體,意外有了類似於人的意志,爾後慢慢模擬出人的理性與智慧,開始學會對著人類的外表來為自己捏一具軀體。她們骨子裏都是瘋狂的、充滿惡意的,只是在漫長的咒靈時期,學會了模仿人類而已。

“然後,初代月雫和初代六眼神子意外相遇了。大抵是中間發生了某種奇妙的變化……咒靈和咒力這種東西誰也說不清楚,總而言之,月雫越來越像人,甚至有了獨屬於自己的情感,她愛慕著初代神子,甚至到了無條件的地步——她立下了束縛。”

五條夫人說到這裏停頓了好一會兒,用一種很難懂的眼神看著五條悟:“我接下來說的話,並不確定你能否完全接受。但是,就算你不能接受,這也是事實。”

他的心底忽然浮現一種很不妙的預感。

“她立下的束縛是,她願意無條件地用自身強大的咒力來滋養六眼神子,也就是說,六眼和月雫見面越多,月雫死得就越快;以此來換六眼神子為她賜名,賜名之後兩人的指根會有紅線纏繞,他們會相愛。”

“什……”五條悟面上的神情完全滯住了,向來飛速運轉的大腦仿佛被過重的負荷壓到完全無法轉動。

——見面越多,死得越快?

-“我很弱的,很容易死掉的。”

-“以後每個月見我一次啊,悟大人。”

他還記得那時候她笑著這樣說。

——如果他們相愛是月雫的咒力作祟,那這些年的愛慕難道就是假的嗎?

他愛她是假的嗎?那她呢,她對他的愛是假的嗎?

“不僅如此哦,悟。”五條夫人並沒有因為他極度震驚而停止揭露真相,“聽起來很像是極端的戀愛腦發作對吧?可是她們只是咒靈而已,愛也到極致,恨也到極致,她們會計算利益,但利益並不是最終目的。”

“後來,初代月雫立下了一個有一個束縛,譬如每人六眼神子都會和月雫進行修行,每年都要修行一個月,修行在月雫死的那天結束,而她們其實壽數很短。記得咒力紋路嗎,暄身上應該也有吧?

咒力紋路的萌發是因為她對你產生了感情——並非是愛情,只要是感情就好,會很細很細地蔓生。如果她對你產生了名為‘愛情’的情感,那那些紋路就會變粗,長速飛快,遍布全身,最後會長到心口,刺穿心口的那一瞬間,‘理智的她’就死了。”

——怪不得她不願意點燈。五條悟只有這個念頭。

他渾然不知自己的面色變得極度恐怖,桌面都要被他徹底地掰斷。

然而在極痛和極怒的狀態下,他仍然保持了理智,捕捉了關鍵詞:“什麽叫‘理智的她’?”

“因為月雫是咒靈,理智只是她們模仿人類的手段而已。隨著紋路的橫生,她們本性中那些暴虐的、惡意的、憎恨世界、充滿瘋狂獨占欲的東西會越來越充盈,理智在消退,而惡的本能在作祟。她們是邪惡的啊。”五條夫人說,“你也發現了吧,在她決定下懸賞令殺光盤星教的人的時候,其實就已經突破了底線了,後面的路,由不得她控制了。”

-“悟大人現在記住了哦?人類都是覆雜混沌的,沒有絕對的善,也沒有絕對的惡,一念之差就會走岔路。”

回憶在耳畔作響。

她不是人類,可她早早暗示過自身的覆雜混沌。

“最後,當最後一點理智消弭完畢,也就是心口被紋路貫穿的那一刻,她就變成了極惡。事實上,她的生命在那一刻就停止了。餘下的只不過是占據□□的、無思想的惡意咒靈而已,跟你祓除的任何一只咒靈都沒區別。”

五條悟久久凝視著資料上在微笑的女人。

她明明能拍出照片來——她怎麽會是咒靈呢?

心口泛起寒意,而他已經不得不聽下去了。

“你知道歷代月雫都是怎麽死的嗎?一開始,沒被賜名的都死了;隨後,在她們生長到一定地步的時候,有兩條赴死的道路,一是心甘情願地消失,也就是‘湮滅’,完完全全地死掉,只會有牌位和衣冠冢,這樣,死的時候就是理智的,體面的,有百分之七十的月雫都選擇如此做;二是活到最後,也就是‘留下骸骨’,要面臨著善徹底消弭,轉變成極惡的那一刻,然後被六眼神子徹底殺死。現在懂了嗎?”五條夫人說。

她自認為已經講得很清楚了。

“而你的月雫,最終的選擇是留下骸骨,因為她說你希望她活下去,所以需要你親自動手。”

他怔在原地,如墜冰窟。

“還要聽嗎,”五條夫人微微有些不忍,畢竟她還是偏向自己孩子的,只是她覺得有些事情需要讓他知道,“煙和酒對她而言都只是止痛劑而已,也許上癮很久了,不過我記得她似乎是為了你戒掉了吧——更多的我就不清楚了,大概需要你去問她本人——如果她願意說的話。”

“我愛她不是因為那些可笑的束縛。”五條悟定定地站在原地,腦海裏卻反覆回想著“止痛劑”三個字。

“但是你不確定她的愛究竟有沒有被束縛影響。”五條夫人說,“想知道的話,現在去找她就好了。我沒有辦法了解到那麽多。她敢讓你知道這些——大概就是時間不多了的意思。”

五條悟轉身就走,越走越快,隨即無法忍耐了似的開始用短途瞬移。

他突然極度後悔,過去從來沒有哪一刻讓他像現在這樣後悔:他應該先去找五條夫人問清楚禁制代價,再回來問她的。

-他方才究竟做了什麽?

——他對她發火了。

在他懷著滿心不願相信真相的痛苦、全然的自我懷疑,還有攜著對同期的死亡、摯友的叛逃的惘然回來時,第一眼看見的是她唇角的笑意時,立刻就被刺痛了。

五條悟無從知道,究竟多少事情裏有她的手筆。

在她走上歧路的那一刻,兩人便開始漸行漸遠、分道揚鑣了。

只是互相掩飾得很好罷了。

而他竟然沒想過,那時的她或許只是因為他的回來而高興。

在這件事上,做錯的人是他而已。

幾乎是沒過多久就到了暄的住處。

五條悟心裏的不安感越來越嚴重,推開門的那一瞬間,眼皮開始跳動,心口劇烈一悸。

窗戶大開著,夏夜的風獵獵地灌進來,窗簾被風充盈鼓動得仿佛翩躚的舞女,咒力蝴蝶在空氣中無聲地唱響夜的讚歌。

——沒有人。

五條悟就站在原地,聽著自己腦海的那根線輕輕地繃斷了。

隨即他就開始飛快地推開門找人,一邊找一邊呼喚她的名字,六眼在這個時候最大限度地發揮了作用。他能看到每一間房間內都有她的咒力痕跡,幾乎能想象出來她在這些地方幹過什麽。

她在廚房裏糾結面團到底要調到烤箱哪一檔才能完美發酵,在書房裏踮腳煩惱地把那堆漫畫推到最高格,在浴室裏擰開花灑,在他的臥室裏從衣櫃中抽出來一件沾滿他的氣味的衣服,蓋著躺在他的床上,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完全地被他的氣息包裹……

她是如此、如此地依賴他,需要他。

她是這樣愛著他。

可他方才又做了什麽呢?

他失神地望著幹幹凈凈的五條貓貓趴在她的臥室的床頭,而桌面上整齊地擺著兩根他送的發簪,有一把是鑰匙。

——這是拒絕再回去的意思。她歸還了鑰匙。

她拒絕回到他們的婚房,又離開了月雫的住所,那她現在應該在哪?

五條悟的手緊緊地攥成拳。

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每一次呼吸都會帶來澀然的痛意,渾身的骨骼都在作痛。

把月雫山的每一寸都差不多翻遍,沒有人;

婚房內也尋遍,沒有人;

打電話問鈴木園子和毛利蘭,問家入硝子問夜蛾正道,沒有人影。

簡直就像是憑空消失了。

而他也在這一刻,不得不又一次認識到,自己就算是最強,也無法做到全部的事情。

“去月雫的墳塋堆找找,悟。”五條夫人在這時候撥來電話,仿佛料到了他的困境,“在很深的地下,你從來沒去過的地方。我可以為你帶路,但剩下的路,要你們自己去走。”

/

沈悶又空曠的地下,千萬支的蠟燭在燃燒,燭淚涔涔潸潸。

火光將暄的面龐映得忽明忽滅,所有的表情便籠在了陰翳之下。

在路上,五條悟想了很多,然而身為最強的他並不知道怎樣阻止她身上咒力紋路的蔓延。

他甚至產生了一絲惶恐,而這種情緒很少在他身上出現過:他害怕在他見到她之前,她就被咒力紋路貫穿心口了。

如果是這樣,那她離開之前,聽到自己說的最後的話,便是那些極度傷人的話。

那樣太殘忍了。

——我要怎樣才能留住你?

他抿唇,往前邁出一步。

暄不說話,手指攥成拳抵在心口前。

五條悟快步走到她的面前,俯下身來:“對不起。”

暄擡起頭,很輕地說:“這個時候,你應該知道我想要的不是‘對不起’吧?”

五條悟解除了無下限,把她擁進自己的懷裏,心口這樣脆弱的位置完全暴露在她的面前。如果她此刻喪失理智,擡手便可以貫穿他的心臟,反轉術式絕無修補的可能。

“可是我覺得,我必須要先和你說這個。”五條悟用力地扣著她的腰肢和脊背。

她沒有反抗,大概是想念這個懷抱很久了,於是把面頰貼在他的心口安靜地聽著急促的心跳:“是在知道真相之後,覺得對我虧欠嗎?又或者是覺得誤解我了,有些愧疚?——啊,忘記了,我確實做了很多你覺得不可理喻的事情,這都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你不會覺得我沒做錯的。”

他沒有說話,力度更大了一點,良久才開口:“暄愛我嗎?”

“所以悟還是懷疑了對吧。”暄神情又淡了一點,沒有再貼著他的心口,而是用手想要把他推開,“你覺得我的愛是受到束縛的緣故吧?”

五條悟卻沒有讓她離開自己:“並不。”

“你遲疑了。”暄說,“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質疑、不信任我的愛意,但是身為被愛者的你不可以。”

他捏住她的下頜,對著幹燥的唇面吻了上去。

暄只是停頓了一下,沒有抵抗地接了五分鐘的吻。

然而也只是五分鐘而已。

五分鐘之後,她偏開了臉,他的吻印在了她的唇角。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五條悟先說的:“我已經申請從高專提前畢業了,現在正式回歸五條家處理家族事務,今夜開始,每一天都會陪在你的身邊的。我們去看夏日祭好不好?”

暄似乎對這個結果並不是很意外,在聽到“夏日祭”三個字後,眼睫顫了顫,又問起一個仿佛毫不相關的話題:“在丘比特的金箭失效以後,五條悟還會愛冬月暄嗎?”

五條悟沒有遲疑,盡管他不明白為什麽這個時候她要稱呼自己“冬月暄”:“我一直愛你,未來也是如此。”

他頓了頓,又重覆一遍:“五條悟會一直愛冬月暄,未來也是如此。”

暄松開了捂著衣領的手。

從這個角度,五條悟能很清楚地看到,咒力紋路因為他說的話而驟然暴漲。他下意識地擡手要去捂住,仿佛這樣就能止住它的蔓生肆虐,然而在他觸碰上之前,噩夢般的事實已經發生了,紋路恍若利刃,徑直貫穿了心口。

他只接住了一捧淋漓的血,還是溫熱的。

因為她對他的愛意再難忍受與抑制,所以紋路終究還是徑直貫穿了心口。

“殺了我嗎?”暄用最後的咒力化作弓矢和箭鏃,親手遞給了他,用引誘般的語氣道,“殺了我吧,用我教過你的方式——這次不會是照片了……只要把我想象成咒靈,悟就能毫不猶豫地殺掉我的吧?”

他捏住弓箭和箭支的手一道道青筋暴起。

心臟疼得仿佛要凝出血珠,而在這時,他反而冷靜下來。

原來她在他幼年時教他射箭,在靶心上貼上自己的照片,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讓他殺了她。

原來這麽早之前就能預料到一切,簡直太過殘忍。他幾乎要氣笑了。

“你不會覺得在經過了那麽多事情之後,我還能做到親手殺了你吧?”五條悟的語氣近乎譏諷,“剛表完白,你就想讓我殺了你,真的不覺得太過殘忍嗎?”

“被看穿了啊。”暄沒什麽心理負擔,唇角微微牽起笑意,“但是你什麽都不知道,就算我們表過白、接過吻、結過婚、做過愛,就算做過無數次親密的事情,一切結束之後恐怕你還是游刃有餘,我們之間還是不會產生聯系。只有我的死亡能讓你對我產生愧疚吧?”

她並不憚於暴露自己的惡劣一面。

五條悟的眉心折起,沒來得及糾正她話裏對他顯而易見的不信任,而是抓住了重點:“什麽叫‘一切結束之後’?”

“所以殺了我吧。”暄沒有回答那個問題,“我的理智馬上要潰散了哦,再不動手的話,會變得很棘手,我並不想不受控制地去傷害你。”

五條悟盯著她,胸腔急劇起伏,壓抑著怒火,呼吸牽扯著痛意,半晌扯了一下唇角,試圖彎出弧度:“我不會讓你死的。我說過,我愛你,這不是玩笑。”

耳畔卻擦過她的話音:

“已經來不及了啊。魔法要消失了——你才不會愛我,我早就知道的。老師明明就是騙子啊,是對所有人都會守信,卻唯獨在這件事情上不會對我守信的騙子。”

幾乎是伴隨著這句話,五條悟感覺到有什麽東西進入了他的腦海。

雲翳遮蔽的記憶緩緩浮現,所有隱藏在腦海角落裏的碎片重新合攏。

在這個過程中,冬月暄一直緊緊地盯著他,神色有她自己意識到的緊張不安和隱隱約約、縹緲無比的期待。

而她同樣眼睜睜地看到,眼前的人慢慢地褪去了少年時期的熱烈與青澀,氣度沈穩下來,無下限自動開啟,那一層稀薄的阻隔變得結實,而他冰藍色的眼瞳變得更為遼闊深邃。

他在註視著她,面上沒有笑意。

他是拿回全部記憶的五條悟,是她的老師。

而冬月暄此刻只是在他眼中茫然地尋找著,企圖捕捉到愛的殘骸與憑據。

可是沒有。

沒有。

她忽然覺得難以忍受,狼狽地偏過頭去,不太想見到她。

……那個一直說著愛她的少年,已經不存在了。盡管她知道他們是一個人,他是屬於“五條悟”本身的一部分,可是那些愛意大概徹底潰散了。即便殘存,她的老師大概也只會覺得,這是這個詛咒幻境造成的錯覺,是錯謬的,要被抹除的。他會不動聲色地讓所有的情緒完全消失,絕對不會讓她對他的愛更深。

他不會再愛她了。

騙子。

丘比特的金箭果然帶來的只是一晌貪歡。魔法消失以後沒有奇跡發生,沒有。

“冬月。”五條悟喊了她一聲。

冬月暄咬住了唇,努力地不讓眼淚流下來。

這個稱呼一下子把他們分隔得好遠,隔著千重萬重的罅隙。

一瞬間就感覺到失魂落魄。

她不要在這個人面前流露出脆弱的樣子。絕對不要。

五條悟註視著眼前的人,用幾近冷峻的口吻問:“你是什麽時候記起來全部的。”

用力到唇瓣都嘗到了鮮血的味道。

幾分鐘之前他們還在接吻。

幾分鐘之前他還愛著她。

她微不可見地深呼吸,竭力平靜下來回答他的問題:“很早之前就有記憶了,不是一下子有的,但後來就全部記起來了,下懸賞令之前,我就已經是冬月暄了。”

五條悟深如萬丈海底的眼眸裏晃過情緒,語氣發沈:“那你為什麽還要動手?你明明知道這條底線是絕對不能越過的。”

看啊,果然如此。

她簡直對他再了解不過了。

她果然讓他很失望了吧?

冬月暄在這一剎那想要不管不顧地把所有的想法都拋出來,想要把一切都撕毀給他看。

可是在即將說出口的那一刻,她忽然膽怯了。

她以為可以忍受他失望的目光的。

但在對上他那種深深的、幾乎是在看一個和他不相關的人的目光的時候,冬月暄覺得難以忍受。

——所以是連“曾經的學生”這點唯一的優待都失去了嗎?

“說話。”五條悟盯著她,語氣很強勢。

“因為我很早就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遇到的人都是假的,連我的身份都是假的,只有我的感情是真的,只有老師是真的……”冬月暄斷斷續續地說,“……連老師對我的愛都是假的啊,看到有人傷害你……才知道當年你變成最強到底經歷了什麽……”

她的聲音越說越輕,說到後面簡直要像是蛛絲一般輕輕斷掉:“……明明我一直註視著的吧,可是完全查不到當年的事情。因為都是假的……所以下懸賞令的決定就很輕易,動手就沒有太大的心理負擔……我不能接受有人傷害你,一點都受不了。”

期待,隱秘地蟄伏在心口。

她在希冀他對她的話裏的某個字句進行反駁。

可是一下就知道是妄想了,這種事情絕對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而他果然沒有對她的話做出任何她期待著的反應,完全沒有。

擁有過他的愛的那段時間真的好幸福,其實在她做出和他相愛的決定的那一刻,她就已經做好了萬劫不覆的準備了。她知道出去之後他大概會遠離她,又或者是想辦法讓自己重新回到“曾經的學生”這個身份上來。

可是真正到了被放棄的這一瞬,她又覺得這樣的失去格外難以忍受。

冬月暄很想告訴他更多未盡之言,比如說她也很討厭後面控制不住殺掉高層的自己,但她已經做不到停手了,自制力在“月雫”的加成之下早就潰之千裏。

她的愛大概只是讓他覺得糟糕……

所有人都否定她也沒關系,可她唯獨不希望這份愛被他厭惡。

盡管,大概,他已經很厭煩了吧,以愛為名的無條件傷害什麽的。她知道她這位明明很討厭正論、卻始終遵循,其實很溫柔的老師,應該是沒辦法接受她這方面的舉措的。

他接下來大概要狠狠地訓斥她……大概……

她的心有點空,這樣合情合理地推斷著。

出乎意料的是,五條悟沒有說任何批駁她的話,只是問:“那又是什麽時候察覺到,我就是真正的‘五條悟’?”

這個問題很好回答。冬月暄很快就說:“當我恢覆記憶的那一刻。因為老師對我來說是一種真實的感覺,就算我沒有說出那句話,老師也趕來了……大概是束縛出了什麽岔子吧。但是我知道,老師總是會趕到我身邊救我的。”

就像以前那麽多次一樣。

往後她不會輕易地去想“想見悟”這個念頭了。

“時間要到了,先出去,其餘的問題之後再問。”五條悟走到她身邊,六眼仔細地觀察著咒力紋路,隨即很克制地在心口上方就停止了,忽然問,“冬月其實一直都知道出去的辦法吧。”

雖然是一個詢問,然而確實陳述的語氣。

他只是篤定了這個事實。

“是的。”冬月暄回答,同時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但是在出去之前,我想先問一個問題。”

沒等他答應下來,她就快速地拋出這個問題:“出去的方法其實就是在老師你恢覆記憶之後,再對我說‘我愛你’,我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為了順利出去,你肯定會對我說出這句話——”

冬月暄沒有擡起頭,所以也就看不到他面上晦暗的神情,只是低著頭兀自繼續道:“我的問題是,你會對我說出這句話,只是因為‘身為師長、所以有責任將學生帶出去’這個理由嗎?”

她現在把頭擡起來了,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脊背慢慢繃緊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忍不住揪住手上的倒刺。

這回不會有人制止她撕開了。

“是。”五條悟平靜地說。

一不留心就把手上的倒刺撕得鮮血淋漓。冬月暄把手背到身後,仿佛察覺不到那一剎那間的抽疼似的,說:“還有第二個問題,如果換成任何一個別的學生——女學生,在遇到類似詛咒、只剩下你和她的時候,如果消滅詛咒的唯一方法也是說‘我愛你’,那你會對她說嗎。”

冬月暄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已經後悔了。

她只是想確認他對自己究竟有沒有一絲超越學生之外的偏愛,在經歷了這麽多之後,能不能對她稍微特殊一點。

只要他沒有立刻回答,這本身就讓她明白答案會是什麽了。

“……算了。”冬月暄閉了閉眼,“不用回答第二個問題了,我知道了。”

所以就算經歷過這麽多,她依舊只是他的學生而已,而且會因為加上“愛慕五條悟”的前綴而變得危險,而她甚至觸碰到了他的底線,犯了大忌,在他心裏恐怕和“有潛在叛逃風險的咒術師”沒有差別。

難以忍受。

……好痛苦。

……好絕望。

但是她沒有哭。

這個夏天是虛假的,卻也太痛苦了。

“……最討厭悟了。”冬月暄低聲說著這句真正的解除詛咒的話,“最討厭了。”

因為沈溺在被他愛著的幻覺裏,因為舍不得說出這句話傷害到他,所以一直沒有把這個咒語說出口,在幻境裏待了相當漫長的歲月。

她明明知道,這個幻境世界本該如露水般短暫的,本不應該當真的。

然而、然而……

……

從井裏出來的時候,五條悟身上是幹燥的,而懷中昏迷過去的人渾身濕透了,正蓋著他的高專.制服外套。她的唇色很蒼白,昏迷時眉心還是緊緊地折著的。

他把無下限延展到了她的身上,而他身上那件白色的襯衫,從胸前到腰腹上方全都被她身上的水浸透了。

伊地知潔高和冬月暄的輔助監督同時走上前。

冬月暄的輔助監督是女性,她猶豫著看了五條悟一眼,覺得這個場景被看到了大概不太好,鼓起勇氣:“五條先生,要不把她交給我吧?我體術合格,能抱得動冬月小姐的。”

她伸手做出接過的姿勢,然而五條悟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側了側身,避開了她的動作。

輔助監督被那一眼看得脊背上驟然就冒出了冷汗。

……她從來沒見過這位不著調的最強用這種眼神看人。

“伊地知,想辦法把九條澤哉找回來,帶回高專,我有問題要問他。”五條悟擁抱著懷中人的手微微緊了一點,“先回高專,我要先去問硝子一些問題。”

從他冷淡的語調中,伊地知潔高敏銳地感知到大事不妙,而且是極其不妙。

他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我這就把車倒出來。那、那個,這個咒靈的祓除情況……”

“已經祓除了。具體報告我會替她寫的。”五條悟坐進車裏的動作很小心,他仔細地註意著她的情況。

開會高專的路不長不短,伊地知潔高發現五條悟眼底有青黑,整個人疲色很濃。

明知道這時候應該什麽都不說,保持沈默才是上策,可他有些擔心,最後還是鼓起勇氣開口:“五條先生,您看起來……狀態不是很好,如、如果有必要的話,我……”

他想了想又閉嘴了。

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自己大概不會是他傾訴煩心事的人選之一。

可他確實很擔心五條悟。

雖然伊地知潔高不能確定五條悟在這個詛咒內部待了多久,但他能確定的是,時間流速大概是不一樣的。盡管在現實的時間來看,才過去了三個小時而已。

“是遇上了麻煩。”五條悟檢查了一遍冬月暄的狀態,確定她在昏迷,應該聽不到自己接下來的話之後,“我發現以前的我太失職了,在教導學生這方面太不合格。其他人我尚且可以說無愧於心,但面對冬月我說不出口。”

他確實沒想到,看上去最聽話乖巧、最不用他擔心的冬月暄,內心已經偏執到了這種地步。

而他以前給予關照最少的對象,就是她。

五條悟不明白,她對自己的愛意到底是如何蔓生到如此地步的。

如此深重的愛。而對象是他。

“我覺得……”伊地知潔高又擦了擦汗,想要說其實是因為工作繁重,其實他能在最開始兼顧教師身份和祓除工作已經很不容易了,卻被五條悟打斷了。

五條悟的視線掠過自己左手的無名指。

那裏還有深到幾乎要見骨的咬痕。

胸腔裏的情緒翻滾,他把眼罩重新拉下來,壓住了那些殘存沸騰的情緒。

“被心愛的學生當做善惡的唯一錨點什麽的……”五條悟說,“我的教導真的很失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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