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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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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

姜姒將帕子取出, 變戲法的手段如上回哄如姐兒的那一次雷同。這樣的小戲法不算覆雜,幾番故弄玄虛之後,她把帕子揉了又揉, 嘴裏說著“王爺, 您瞧好了!”然後手伸到慕容梵面前。

手掌攤開, 掌心赫然也是一塊糖。

好半天,慕容梵既沒有表情,也沒有動靜。

日頭從雲層中鉆出來, 再次大放光輝。松樹的影子被倒在地上, 連同他們的身影一同隨日光變化。

姜姒不由得汗顏起來, 覺得自己此舉實在是太過幼稚。便是想哄人, 也該想個更高明些的法子才是。

“王爺,臣女唐突了。”

除了唐突, 她想不到用什麽更恰當的詞來解釋自己的舉動。

慕容梵一定覺得她很可笑!

正懊惱著, 糖被拿走。

男人的手指無可避免地劃過她的掌心, 如羽毛輕拂人心, 激起無數細小的波瀾, 密密麻麻地戰栗著。她受不了這種異樣的感覺,下意識將掌心收攏,快速地藏在袖子中。

慕容梵看著手中的糖, 目光依舊沒什麽情緒。糖塊不大,色澤偏白,可見內裏摻雜的果仁。這是上好的牛乳糖,最受內宅女眷與孩童的喜愛。

但他除外。

因為哪怕是幼年時,他也沒有吃過這樣的糖。

他生而知事, 所有人都不曾將他當成真正的孩童。無論是母妃,還是父皇, 皆是如此,他似乎生來就是大人,從未有過嬉鬧天真的時光。

早慧如尋常,亦如枷鎖,卻無關悲與喜。

世間廣闊,天地之大,在無人知曉的閑暇裏,他會混跡市井之中,游蕩在幽巷鬧市裏。他見過民間的婦人為了哄自己的孩子,便拿出一塊糖來誘之。

那樣的情景極其常見,卻總會引得他駐足停留。他不止一次地想過,若他也曾懵懂無知過,是否也有人如此待他。

這個念頭如風吹飄雪,輕且細小,原本以為終將會雪化無痕,未曾想過他已二十有三時,竟然會實現,恰似忽如一夜雪花至,紛紛揚揚亂人心。

“你從哪裏學的戲法?”

“上輩子啊。”在他面前,姜姒完全沒有必要隱藏什麽。“我以前不僅要一邊上學一邊養活自己,還要養著那些所謂的親人,所以我不得不做很多的活。”

這變小魔術的本事,也是在兼職過程中跟著人學的。

“你不是說我上輩子孤煞勞苦嗎?你說的一點也沒錯,我不僅六親緣淺,而且有親人比沒有親人更慘。孤煞勞苦這四個字,每一個字都是人間不值得。如今我有了夢寐以求的家人,我比誰都想好好珍惜。”

從這個角度俯看王府,除去一處高閣之外,所有的景致一覽無遺。曲徑通幽的路,峰回路轉的布置,假山小池,宮殿飛檐盡在眼底。

高處的風景,果然更好些。

但這高處的風啊,也更冷更涼。

“你不怨我告知你命格有異一事?”慕容梵問她。

她恍然。

原來這位王爺之所以不開心,是在糾結這件事嗎?是惱自己道破天機,還是覺得自己多管閑事?

“怎會?我感激王爺都來不及。如我這樣的普通人,若非機緣巧合,若非三生有幸,又怎會得王爺指點。”

無論什麽時候,感恩之心不能少,越是幫助過自己的人,越是要不吝惜自己的感激之情,這是她貧瘠人生中的寶貴經驗。

“若我不曾告知與你,你便能如世間其他的姑娘一樣憧憬姻緣,嫁人生子。縱然夫死守寡,也算是一場經歷。”

“可我與這世間的其他姑娘不一樣啊。”她一點也不覺得還有什麽不能說的,“我有上輩子的記憶,我此前也不是這世間人。”

慕容梵看著她,目光如無波的湖,雖靜卻不可測。

許久過後,道了一句:“原來如此。”

“王爺沒看出來嗎?”

“我亦是凡人,自是不可能知世間所有事。”

她一想也是。

如果真連她是穿越而來的異世魂都能算出來,這就不是人,而是近乎神仙,或是妖孽了吧。

忽然她感覺眼前一花,像是有什麽一團東西飄了過來。定晴一看時,愕然發現一個黑衣人已到了慕容梵跟前。

“王爺,沈大人來了。”黑衣人說。

慕容梵一擺手,那人又“嗖”地一下不見。

姜姒再次愕然。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暗衛。

這世間終歸與上輩子是不同的,不僅人分三六九等,階級等級森嚴無比,世俗禮法更是能將人壓死。

所以她方才那句三生有幸沒有說錯,如果不是頂極的好運氣,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和慕容梵這樣的人有交集,更不可能與對方產生有所往來。

若是她此時告退,必會與沈溯撞個正著。

“王爺,臣女要不要避一避?”

只是這石山之上,唯一樹一亭而已,她能躲哪裏呢?

左看右看,她的視線落在慕容梵身上。當對方掀著披風坐下時,一個荒誕的想法從她腦海中冒了出來。

“王爺,我能躲那裏嗎?”她指了指。

慕容梵看了她一眼,然後垂眸。

她心下一喜,像小兔子一般鉆進了那垂地的披風之下。她盡量縮著自己的身體,蜷成了一團,任由冷香將自己包圍。

很快,沈溯的聲音從山下傳來。

“小舅。”

他打著招呼,不多會兒的工夫人已到了山頂。

“就站在那裏說話。”慕容梵的聲音讓他止步。

他略略納悶了一下,卻也未多想,沒什麽正形地靠著那棵松樹。許是來得及,也許是真有急事,他身上的差服未換,腰間還別著刀。

“流景的夫人快不行了,他岳母和兩個姨妹都住進了侯府t。我聽流景的意思,他夫人似是想從兩個姨妹中挑一個給他當填房。”

流景是魏其侯世子林杲的字。

林杲與他交好,這樣的私事也不避諱於他。

他說完之後,一直觀察著自家小舅的臉色。可惜像慕容梵這樣的人,絕少會有什麽情緒波動,更遑論被人看穿想法。

“姜家適婚的姑娘只有姜四姑娘與姜五姑娘,那姜五姑娘性子雖單純了些,但生得實在是貌美。倘若流景一時被美色所迷,您說我該不該阻止?”

此話卻是不盡然,姜姒貌美不假,但姜姽也是難得的美人。如果林杲真是圖色,也未必選的就是姜姒。

他這話是在試探慕容梵,因為他覺得自己這個小舅對那姜五姑娘不一般。

“萬事順其自然,有緣而來,無緣而去。他若真被色所迷,那也算是死得其所。”慕容梵說得極其的輕描淡寫。

“……”

難道是自己想錯了?

沈溯心思轉了轉,又道:“如果真是這樣,流景死得也不算冤。只是那姜五姑娘明知自己命格有異,她若是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說,順水推舟給流景當填房,那豈不是故意害人?”

你才故意害人!

姜姒一惱,無意識緊緊抓住了什麽東西,還重重地捏了捏。

慕容梵感覺自己的大腿被一只小手抓住,那小手還在捏著自己的肉。他鮮少有什麽情緒的臉上,裂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

這縫隙雖小,但對於熟悉他的沈溯而言,卻是被無限放大。

“小舅,您怎麽了?”

“無事。”慕容梵擺著手,制止他靠近。

此時的姜姒正羞愧著,恨不得打自己的手。她怎麽就這麽欠,抓人家的大腿也就算了,為什麽還要捏一捏?

慕容梵會不會覺得她不知好歹,還不懂事?

她蜷縮著自己的身體,一動也不敢再動。仿佛是一瞬間那般,她像是聽不見外面的聲音,耳朵裏一片“嗡嗡”聲,唯有嗅覺分外的靈敏。

冷香將她包裹著,她還能感覺到香氣中男子的體溫,不知為何呼吸漸漸困難起來,似是要在這冷熱摻雜中窒息而亡。

正當她喘不上氣來時,乍見天光。

披風被掀開,慕容梵那雙靜潭般的眼睛正看著她。她下意識起身,誰料腿腳發麻一個不穩倒在慕容梵的身上。

慕容梵的身體一僵,然後動作。

她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站得好好的。

“王爺,臣女冒犯了。”

“無妨。”慕容梵看著她,問:“你不是想當望門寡?”

“我那是嚇唬慕容晟的。”

“若是你想,我不會再阻止。”

這是什麽意思?

姜姒琢磨著他話裏的意思,很快明白過來。

慕容晟姓慕容,他之所以阻止是因為他們之間的血親。而林杲姓林,與他毫無關系,他大可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這位天家佛子啊,其實是個涼薄之人吧。但若是真的涼薄,又為何替自己調養身體,之前還答應替她救姜嬗?

“王爺是後悔了嗎?”

後悔管她,後悔答應幫她。

“人各有命,萬物有數,不宜過多幹涉。你可知因你一人命格更改,勢必會改變身邊之人的命數。”

“我知道。”

這原本就是她的目的。

她要活著,她也要愛護她的親人都活著。

“王爺,我們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塵埃而已,便是命數有變,也不會影響廣泛。無關天下大事,無關國運興衰,僅止而已。”

並不是僅止而已。

慕容梵看著她,望進她清澈的目光中。

兩世為人,雖孤煞勞苦而無怨氣,這是一個難得的心性純粹之人。諸般覆雜於一身,卻未能讓人畏之止步,反倒任憑自己深陷其中,清醒而明白地與之糾纏。

“因是我起,果由我承,無外乎如是也。”

她可知……

她身邊之人,也包括他嗎?

……

出府之時,送姜姒的是許管事。

許管事像個導游,一路上不停地給她介紹王府的景致。

“姜姑娘,您看那塊石頭,像不像只雞?我家王爺說了,石雞啼曉歲歲安,石頭也是有靈性的。您再看那棵樹,像不像在朝人招手……”

姜姒一一附和著,因目的達成而有閑心大大方方地欣賞著沿途的風景。

石頭有靈這樣的話,確實像是慕容梵能說出來的話,但慕容梵那樣平靜淡漠又老成話少的人,身邊怎麽會有像許管事這樣話多且熱情的人。

實在是令人費解。

許管事談性很高,言辭風趣而富有激情。

到了近門口處,他還有些意猶未盡。

“姜姑娘,我話多了些,您莫嫌。”

“許管事為人熱情,招待周到,我感謝都來不及。”

姜姒所言,發自肺腑。

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親王府的管事更勝一籌。她能被以禮相待已是難得,更何況還是這般的周到熱情。

許管事連說這是自己應該做的,笑得像個彌勒佛。

先前郡王離開時問自己,王爺今日可是有什麽心事。王爺的心事他一個下人不敢妄猜,但想來應是與這位姜姑娘有關。

所以這位姜姑娘對王爺而言,應該是不同的。

姜姒一回到侯府,便感覺氣氛不太對勁。越近姜嬗的院子這種感覺越明顯,直到她聽到華氏的聲音從屋子裏傳出來。

屋子的外間,有華氏和華錦娘,謝氏和姜姽,還有一位提著藥箱的老大夫。

華氏和華錦娘姑侄二人皆是衣著華貴裝扮精致,半點也瞧不出傷心之態,哪怕是故作姿態地用帕子按著眼角,擦拭下來的也只是脂粉而已。

“親家母,嬗娘都這般模樣了,你們還有什麽好忌諱的。這位範神醫可是我費了好大的心血才請到的,左不是死馬當成活馬醫,你就讓他進去瞧一瞧也是好的。”

一句死馬當成活馬醫,直戳謝氏的心窩子。

謝氏豈能不知她們的用意,強忍著悲痛道:“嬗姐兒的身體,有太醫院那些太醫看顧著便好。這些來路不明的人,我實在是不放心。”

雍京城中可沒有一位姓範的神醫,誰知道這人是什麽來歷。

華氏的人,她可不敢用。

華氏見她軟硬不吃,很是著急。

姑侄倆的眼晴都不時瞟著內室,恨不得闖進去一探究竟。

她們使了大力氣,花了不少的銀子,倒是得知了姜嬗的情況。但到底眼不見不能為實,心裏總覺得有些沒底。

“親家母,嬗娘是你的女兒,你是她的母親,可我也是她的母親。我近日裏成宿的睡不著覺,老是做夢她沒了。你說同樣是當母親的,我這心裏能好受嗎?”

這話哪裏是擔心,分明是詛咒。

謝氏掐著掌心,心裏淌著血,面上還不能顯現出來。

若是可以,她真想一個耳光扇在華氏的臉上!

“侯夫人睡得不好嗎?那怎麽比上次見時,竟像是胖了許多?”天真嬌憨的聲音響起時,所有人都看過去。

姜姒手裏提著一包東西,不知何時進來。

哪怕是素面朝天,哪怕是衣飾極簡,亦是容色絕佳到令人震撼。

華錦娘手裏的帕子都快絞爛,一個姜四,一個姜五,這姜家說什麽書香門第,怎麽生的姑娘一個比一個像狐媚子。

她眼睛裏生了針,含沙帶刺。

“華姑娘瞧著,也像是豐腴了些。”

姜姒再次補刀,殺得姑侄二人恨得牙癢。

姑侄二人俱不是心機城府多深之人,面上難免掛了相。

謝氏見之,備覺暢快。

這時姜姽突然出聲,“五妹妹,好半天不見你,你去哪裏了?你不會是出府了吧?”

說完,像是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立馬捂住自己的嘴,慌亂地向謝氏解釋。“母親,女兒是亂猜的,五妹妹這麽乖巧,定然不會不告長輩而私自出府的?”

華錦娘瞥見姜姒手裏的東西,大聲道:“姑母,她就是出府了!”

姜姒的手裏是一包點心,繩子捆綁打結處蓋著一塊紅戳,但凡在雍京城中生活的人,自是能一眼認出那紅戳是來自哪家鋪子。

“她居然去逛街了,還買了德品軒的點心!”華錦娘興奮起來,如同死咬著別人衣服不放的老鼠,恨不得一蹦三尺高。

華氏裝模作樣地搖頭,對謝氏道:“親家母,按理說你們姜家的姑娘,我不好多說什麽。可如今人住在侯府,我少不得要念叨一二。她是留下來陪嬗娘的,卻跑出去閑逛,傳出去別人還當是我們侯t府的門檻太低,才縱得她如此任意妄為。”

“侯夫人,您別怪我五妹妹。我五妹妹不懂事,她肯定不是故意的。您放心,過後我一定會好好勸她。”姜姽像是自己做錯了事一般,拼命地替姜姒圓話。

姜姒提著那包點心,到了謝氏面前。

“大伯母,我聽說德品軒的紅豆棗泥酥最好吃。我問過人,別人都說這點心最適合坐月子的時候吃。”

不等謝氏開口,姜姽搶了話過去,道:“原來是這樣。五妹妹你心是好的,但你下回出府之前,定要知會一聲,莫讓我們為你著急。”

她言語間全是語重心長,十足一個懂事姐姐的做派。

姜姒像是半點也聽不出她話裏的深意,無比認真地應下,“四姐姐,我知道了。”

這種感覺好比是一拳打在枕頭上,倒讓她心裏說不出來的不舒坦,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在冒著酸水,澀澀地攪得難受。

華錦娘的眼睛在她們之間來回打著轉,儼然看出了一絲不對勁來,遂和自己的姑母對視一眼,交換了一個神色。

華氏換了口風,“原來你是出府給嬗娘買點心,也算是有心了。還是親家母教導有方,教出來的女兒一個比一個懂事,四姑娘這個姐姐還真是用心良苦。我瞧著她們姐妹倆感情不錯,怪不得嬗娘不願厚此薄彼,將你們一同留在侯府。若是換了我,我也不願意虧待你們中的任何一個。”

如此的話裏有話,謝氏焉能聽不出來。

這裏內室裏傳來一聲驚呼。

“世子夫人!”

謝氏頓時臉色大變,沖了進去。

華氏連忙指使那範神醫,“你,你快進去瞧瞧!”

說著,她和華錦娘也準備往裏走。

不等他們靠近內室,姜姒雙手大張地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你這孩子,怎麽如此不懂事?”華氏生氣地指著她,“這都什麽時候了,你大姐姐的身體要緊!你快讓開,讓範神醫進去給你大姐姐看看。”

“不能進!”姜姒擋著,沖門口的婆子喊,“你們還不快去稟報世子!”

姜姽聽到這話,主動請纓。

“我去,我去找大姐夫!”

姜姒看著她的背影,心下冷笑。

內室裏,響起謝氏壓抑的哭聲,以及那一聲聲“嬗姐兒”的呼喚。

華家姑侄倆更是急切得不行,上前就想將姜姒拉開。姜姒大喊,“大伯娘,大姐姐,他們要硬闖,我快攔不住了!”

很快,滿臉淚痕的謝氏出來。

“親家母,這都什麽時候了,嬗娘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小輩不懂事,你難道也不懂嗎?你快讓範神醫進去給嬗娘看一看。”

“他根本就不是什麽神醫!”姜姒指著那姓範的老大夫,“大伯娘,您看他那指甲縫裏全是汙垢,他怎麽可能是神醫?”

那範神醫聞言,下意識用袖子蓋住自己的手。

華氏忙解釋,“神醫這兩個字是別人叫的,他好歹是個大夫,等會凈個手便是。眼下這麽個情形,你們還計較這麽多作甚!”

她說著,伸著脖子使勁往裏面看。

無奈珠簾晃動,紗幔重重,什麽也看不清楚。

“他不是大夫!”姜姒又道:“大伯娘,我以前長在京外,我見過像他這樣的人。他身上一股子味兒,聞著就像是鄉間的騸倌。”

騸倌二字一出,所有人動作停止。

謝氏瞪大著紅腫的眼,不敢置信地看著那位範神醫,驀地怒極,“你說,你到底是什麽人?”

範神醫嚇了一個哆嗦,嚅嚅著,“我等鄉間郎中,不光是治病救人,有時候也會給牲畜看病…騸牛騸豬這樣的話我也做過。”

謝氏聞言,眼前一黑。

她有想過華氏惡心人,沒想到這麽惡心人。她再也忍不住出了手,一把將華氏推開。華氏被推得一個踉蹌,幸好被華錦娘給扶住。

“親家母,你平日裏就是這麽磋磨我女兒的嗎?”

“我…打聽到的,別人都說他是神醫……”

“你住口!”謝氏原本就強忍著,此時難免崩潰,不由得悲從中來。“我姜家百年清貴,我女兒自小讀聖賢之書,知書達理有禮有教。你身為她的婆母,在她病倒之時沒有半點憐憫,反倒讓個騸倌來禍害她,你到底是何居心!”

華氏有苦說不出。

姜嬗出事以來,先是京城有名的大夫都請了個遍,後才是宮裏的太醫上門。她一心想探知姜嬗的身體,便想著從京外請人,借著神醫的名氣也好行事,哪成想這個神醫還是個騸倌。

她欲為自己爭辯時,林杲來了。

氣宇軒昂,姿儀如松,一身朱紅色的官服越發襯得他俊朗出色。他一現身,華錦娘癡迷的目光就恨不得粘在他身上。

他淩厲的眼神掃向眾人,落在那範神醫那裏。

範神醫迫於他的威嚴,倒豆子似的全說了。

“……小人也不知是來侯府看病,收了那些銀子,自然是要跑一趟……”

“我也是心急,一聽說他是神醫,也沒打聽清楚就把人請了過來。”華氏連忙解釋著,“這都怪我病急亂投醫,是我一時失察。”

“母親也是有心。”林杲冷聲道:“這裏不宜人多,母親和表妹還是少來為好。”

華氏雖是繼室,卻很怵這個繼子,當下帶著華錦娘和那範神醫離開。

他們走後沒多久,宮裏的太醫到了。

謝氏和林杲跟著進去,姜姽和姜姒則被留在了外間。

近半個時辰後,林杲送太醫出來後覆又進去,又兩刻鐘後終於出來。

“大姐夫,大姐如何了?”姜姽焦急地上前問,滿眼含淚,瞧著無比的楚楚可憐。

她看著眼前的男子,心跳得厲害。

當年姜家和侯府議親之時,她與兩位庶姐還躲在一起偷看這位大姐夫。那時她便覺得闔京上下,再難找出能與這位大姐夫比肩的男子。

曾經她只敢偷看和仰望的男子,如今卻極有可能成為她的丈夫……

林杲道:“暫時沒事了,你們不必擔心。”

他的目光從她身上掠過,極其覆雜地看了姜姒一眼。

姜姒心一緊,低下頭去。

……

內室之中,謝氏的眼淚一直未停。

姜嬗倒在她懷中,面上已呈白土之色。

鎏金的熏爐中幽香裊裊,卻蓋不住血腥之色。哪怕是才剛吐過血,那被血染過的嘴唇竟是慘白嚇人。

“娘,我怕是快了……”

“嬗姐兒,太醫不是說了,好好調養興許還能……”

還能多活幾日。

後面幾個字,謝氏實在說不出口,眼淚滾落得更加厲害。

“娘,您也說四妹妹心思不正。我方才聽著,她完全不顧大局,為了針對五妹妹,居然耍那樣的心眼。”姜嬗每說一句話,都要喘一會兒氣,“娘,您答應我,去求一求三嬸娘,我想讓五妹妹以後照顧如姐兒和安哥兒。”

“嬗姐兒,你別說了,事情還沒有到這一步!”

“已經到了。”姜嬗掙紮著坐起,虛弱一笑,“五妹妹不像是您以為的那麽簡單,方才您也瞧見了,她其實什麽都明白。她看著單純,實則是個通透的……世子爺也已答應我,以後會護著他們。娘,我求您,您就幫幫我吧。”

謝氏心痛到泣不成聲,看著這樣的女兒,她哪裏還能說出拒絕的話。

當下把心一橫,剛要答應,便看到姜姽闖了進來。

姜姽直接跪到她們面前,一連磕了好幾個頭。

“母親,大姐,我知道你們不放心什麽,我也知道你們在擔心什麽。我願意,我什麽都願意做。”

這句什麽都願意,表明了她的態度和心思。

哪怕是虛弱到了極致,姜嬗也絕非好糊弄之人。先前之所以吐血,正是因為被這個庶妹給氣著了。

自己有心是一回事,別人惦記是一回事。縱然已經決定將丈夫和孩子拱手讓人,但在沒有咽氣之前都會不甘。

“你真的什麽都願意?”

“是!”

“那我若是讓你服下絕子湯呢?”

姜姽聞言,大驚失色。

這個大姐還是一如既往地讓人害怕,永遠死死地壓在她們之上。哪怕是想利用別人,還要斷了別人的路。但開弓沒有回頭箭,她若是此時不應下,恐怕難以收場。

她不願意,她想大姐夫也不會同意的。

安哥兒早產,註定體弱,大姐夫絕對不會同意只有一個體弱的嫡子,必定還t想有身體康健的嫡子。

將死之人,如何與活人相爭?

“我願意。”

姜嬗笑了。

時日無多的人,哪怕是笑起來,都帶著幾分毛骨悚然。

“好,我知道了。”她有氣無力地說。

姜姽卻以為她這是應承。

心下微定的同時,有顆釘子不得不撥。

遂對謝氏道:“母親,今日五妹妹私自外出一事雖情有可原,卻到底有失分寸,但您也別著急上火,更別因此責備她,免得她說給三嬸娘聽,沒得鬧出一些是非來。”

此話一語雙關,一是為挑動謝氏對姜姒的厭惡,二是暗指姜姒非大房的人,且不說謝氏不能越過顧氏做主婚事,更不可能像拿捏庶女一樣強行灌下絕子湯。

謝氏皺著眉,和姜嬗對視一眼,在看到自家女兒乞求的目光後,道:“此事我心裏有數,你出去吧,把她叫進來,我與她好好說。”

姜姽聽到這話,恭順地告退。

掀了簾子出去,在看到姜姒時換了一副面孔,隱有得意之色。

姜姒不動聲色,隱約有了猜測。

兩人目光相擊,火光四迸。

“五妹妹,我母親讓你進去。”姜姽面色如詭,說出來的話卻是柔聲細氣,還帶著一絲悲傷的哭腔。

姜姒一言不發,徑直從她身邊經過。

她們距離最近時,她壓著聲音說了一句,“五妹妹,你輸了。”

沒有慕容晟那個世子爺,她還有大姐夫這個世子爺。相比而言,大姐夫年紀輕輕已身居要職,是京中數一數二的青年才俊,絕非年少未立業的慕容晟可比。

所謂禍福相依,竟然是因為還有更好的選擇。

姜姒睨了她一眼,什麽話也沒有,掀簾進了內室。

一進去,便感覺到氣氛的死凝。謝氏的眼淚和哀傷清晰可見,姜嬗臉上的死氣更是比之前重了許多。

姜嬗望過來,倦累無力的眼睛亮了一下。

最是人間真絕色,出水芙蓉半遮面。

這位五妹妹啊,比之四妹妹的美來,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姜家這一輩的姑娘,頂數五妹妹最為貌美。

之前她對姜姒的印象一是貌美二是體弱,再就是懂事。如今她發現,這位堂妹看似單純,然而卻是個心裏有成算的。

這樣的人雖然心善,但不會一昧被人欺,正是她想托付的那種人。

“五妹妹,謝謝你還惦記著我。我有些日子沒出門了,不知道上陽街是不是比以前更熱鬧了?”

德品軒就在上陽街上。

姜姒搖頭,“大姐姐,我沒註意看。”

一來一去近兩個時辰,顯然不是快去快回,按理說無論如何也該知道街市上是否熱鬧,越是孩子心性越是愛湊熱鬧,怎麽會沒有註意看呢。

“你怕是光顧著買好吃的,難得出門一回,連街上的熱鬧都忘了瞧。”她招手示意姜姒過來。

姜姒任由她打量著自己,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躲也不避。

如此的直接,如此的純粹,倒讓她覺得難以啟齒。

冗長而沈重的默然後,她緊緊握住姜姒的手,“五妹妹,你喜歡如姐兒嗎?”

“喜歡。”

“那大姐姐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她聲音急切起來,因虛弱而啞得厲害。“大姐姐身體不好,恐怕活不了幾日了。你能不能幫大姐姐照顧如姐兒和安哥兒?”

姜姒心道,自己的預感果然沒錯。

先前林杲走之前看自己的眼神,應該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那麽姜姽又是怎麽回事?

“大姐姐是想我以後多看顧他們一些,還是想讓我當他們的後娘?”

這話問得無比的直白,半點沒有繞彎子。

姜嬗見她如此,越發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不由得將她的手握得更緊。“若非實在活不成,我如何能舍得把他們托付給別人。五妹妹,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也是個明白人。大姐姐求你,你想要什麽大姐姐都給你,我的那些嫁妝都是你的。安哥兒體弱,日後恐難頂得起門戶,你便讓他當個富貴閑人,這侯府的爵位留給自己的兒子……”

“大姐姐。”她搖了搖頭,“人心難測,這世上哪有真正良善的人。再是善心之人,也有自己的私心。”

“你能這麽說,證明你哪怕是有私心,你也不會做出害人之事。”姜嬗已然認定了她,她越是這麽說,越表示她內心無垢,越是值得信任托付之人。

當下示意謝氏扶自己起來,作勢就要給她跪下。

她哪裏敢受這一跪,也跟著跪下。

姜嬗淚如雨下,“五妹妹,大姐姐求你……”

謝氏不忍再看,已是心如刀割。

最引以為傲的女兒落到這般地步,當娘的豈能不心痛。心痛過後,她把牙一咬,也跟著跪下來。

“五丫頭,大伯娘求你。”

母女二人皆是淒楚無比,乞求地看著姜姒。

姜姒一聲嘆息,“如姐兒長大後肯定是個品貌俱佳的姑娘,安哥兒我也見過,眉清目秀的,可見將來必然是個難得的濁世佳公子。大姐姐,你難道不想親眼看見嗎?”

姜嬗滿目的絕望不甘,她比誰都想活著,她怎麽可能不想看到那一天。

她身為姜家嫡長女,這輩子可謂是順風順水,在閨中時盡享家族的榮耀,後又得嫁雍京城中為數不多的青年才俊。

誰不說她命好,誰不說她有福氣。

早在幾日之前,她還想著只待這一胎生下兒子,她便能徹底將福氣牢牢掌控住,誰能想到生子之後,她的命數也到了盡頭。

“五妹妹,我想啊,可是我活不成了啊!”

“大姐姐。”姜姒拿帕子替她擦著眼淚,“我可能有辦法救你。”

她怔住,以為自己聽錯。

謝氏也是楞楞的,也當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五妹妹,你剛才說什麽?”她呼吸急促起來,猶如瀕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抓住姜姒的手。

姜姒看著她,字字清楚。

“大姐姐,我說,我或許有辦法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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