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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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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是什麽時候開始對公主抱有那種心思的, 扶冥已經說不清了。

他只記得無論是寒風徹骨的冬夜、雷電轟鳴的夏日,還是紅楓漫山、桃花如雨的秋天和春天……他始終抱著那柄沈重的長劍,立在縹緲峰一顆顆高大的樹上,看著孱弱瘦小的公主日覆一日的練習覆雜又困難的法術。

那些晦澀拗口的術語對擁有卓越天賦的公主而言, 只是一個個簡單的練習。

他時常看見象征著治愈和溫暖的棱花從她纖細柔軟的指尖綻開, 那讓所有妖族和人類都無法拒絕的力量纏繞在她周圍, 翩然跳躍成一只只撲扇的光蝶。

力量從她的指尖傾斜而出, 變成新生的希望。

幼時的公主還沒有現在這樣善於偽裝, 她並沒有察覺到躲在樹梢上的小少年,只是一個人在修煉完後默默地提著裙擺站起來, 在樹下看看,再轉身離開。

她的眼神很清澈,烏黑的眼珠像一顆顆霧蒙蒙的葡萄,盡管裏面沒有什麽太多的情緒, 扶冥還是覺得那雙眼眸裏聚滿了霧蒙蒙的水汽,好像在說——

【要是這兒有個樹洞就好了。】

扶冥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經搭錯了地方,他看著公主離去的背影,懊惱的揉著耳朵。

——他大概是傷勢還沒痊愈, 所以出現了幻覺,不然他為什麽會覺得公主需要一個樹洞呢?

公主又不是喜歡歌唱的百靈鳥, 也不是需要樹木遮風擋雨的小松鼠。

抓耳撓腮的糾結了許久,在某個輪值的夜晚,扶冥還是偷偷摸摸來到了後山。

有著蓬松大尾巴的狼崽用泛著銀光的鋒利爪子把那顆快要成精的大松樹薅出了一個空蕩蕩的樹洞。

一邊薅,還一邊齜牙威脅, “老東西, 不許把今晚的事說出去!”

沒法開口說話的大松樹:“……”有沒有人為我發聲。

盡管非常不滿,可活了許多年的松樹不至於和一只春心萌動的小狼崽子計較。

它大方的拔出了根系, 在月光星屑的註視下移動樹枝,拔出根系,配合狼崽的動作,在樹墩往上一米的地方“挖出”了一個可以容納兩人的樹洞。

樹老成精,大松樹知道這樹洞要是挖小了,回頭狼崽沒辦法和他的公主呆在一起,肯定還得大半夜來後山刨它的樹根,不如一次性把樹洞弄大點。

扶冥對它的識相十分滿意,只是他並沒有想和公主待在一個樹洞裏。

孤狼寡女的,他才沒有那麽厚皮臉。

翌日,扶冥有些心虛的躲在樹梢上,晃動著那截隨意扯出來的藤蔓,吸引著修煉完術法的小公主的註意。

“藤蔓?”桑念念掀開那截翠綠的藤蔓,驚訝的發現了一個鋪滿了幹草的“窩”。

“是小松鼠留下來的嗎?”桑念念很驚喜,又很奇怪。

她之前在這兒修煉許久,對這顆大松樹也很了解,竟然沒發現這顆大松樹的背後竟然藏著一個樹洞。

她猶豫片刻,還是順從內心的想法,鉆進去坐在了柔軟的草墊上。

翠綠的藤蔓垂下來,擋住了外面的一切光景,細碎的光亮從樹洞縫隙投射進來,天地仿佛一瞬間都安靜了下來,只有沙沙的落地聲。

桑念念很喜歡這個樹洞,她很快就將這兒當成了自己的秘密基地,每次練習完術法後總要到樹洞裏坐上一時半刻。

她從自己的宮殿裏陸陸續續取來了軟墊、彩繩,還有小小的琉璃燈。

瞧她每天安靜的抱著膝蓋坐在樹洞裏,扶冥的心臟就像飄滿了蘆花雞的羽毛一樣柔軟。

哦,蘆花雞。

他很久都沒吃過了。

最近有好多小妖來投奔他,他窮的叮當響。

舔了舔小尖牙,扶冥盯著坐在樹洞裏的小公主,突然很想咬她一口。

公主的臉蛋小小的,軟軟的,口感一定又軟又彈。

“你想吃我嗎?”

輕輕軟軟的聲音響起,扶冥差點一頭從樹上栽下來。

他尾巴炸了毛,慌亂的擋住自己通紅的臉,漂亮的藍眼睛裏寫滿了驚恐:

完了完了!他把心裏話說出來了,還被公主聽見了,公主會趕他走嗎?

“松樹先生,你想吃了我嗎?”

穿著梨黃色襦裙的公主又問了一遍,扶冥這才註意到她話中的主語:

松樹先生。

她把自己當成了那只老樹精?

有點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想法,扶冥低咳一聲,壓著聲線說,“人、人類,你霸占了我的地盤,要交…保護費。”

對,保護費。

像那些來投奔的小妖拜山頭一樣……

不對不對,他怎麽能讓公主給他交保護費呢,他明明發誓了要誓死效忠公主才對,怎能哄騙公主,如此墮落!

內心天狼交戰,扶冥還在糾結掙紮,從“窩”上站起來的桑念念已經撩開藤蔓看了看四周,接著小聲的湊近樹皮,解開了纏在手腕上的紗布,“我的暗衛不在,松樹先生,你現在就把我吃了吧。”

她的語氣輕輕的,並不勉強,一圈圈的紗布掉下來,露出了遍布刀痕和血痕的皮膚。

一道道冰晶凝成的雪花在她孱弱細瘦的手腕上綻開,將所有的血腥和傷口掩藏其下。

扶冥蠢蠢欲動的小尖牙頓時向被潑了一盆冷水。

他錯愕的趴在樹梢上,連尾巴掰斷了樹枝也沒有察覺。

“松樹先生,你可以不把我吃完嗎,我有點怕疼。”

桑念念單薄的肩膀微微顫抖著,視死如歸的將自己的手腕往樹皮上送。

她不知道為什麽修煉的後山會多出一只精怪,但它能悄無聲息的繞開她身邊的暗衛,實力一定很強。

而她沒有忘記,最近新來的暗衛是個沒有名字的小可憐,吃不飽穿不暖,打架全靠一身蠻勁,卻很喜歡在她面前逞強。

那樣慘重的傷勢,要是在被精怪發現暴打一頓,肯定是活不久了。

還是讓她試試這只松樹精,她沒那麽怕疼,仙靈之力雖然不能治愈自身,卻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只要她沒有被挖出心臟,就還能存活,經年累月下來,就是斷肢也是可以重生的。

被吃一口……就被吃一口吧。

“你為何……”被公主綢緞下傷痕累累的身軀震撼到,扶冥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他喉嚨裏仿佛哽住了一根尖銳的魚骨刺,連吐露出來的字句都泛著密密麻麻的疼痛。

他扯著嘴角,努力露出譏諷的笑容,“哈,想不到桑國高高在上的公主,私下裏卻飽受虐待,渾身沒一塊好肉。”

他的聲音發著抖,咬牙切齒的洩出恨意,“你這樣的、劣等品,本妖,不屑於吃。”

桑念念聽他的聲音有幾分熟悉,狐疑的瞇了瞇眼,“你真的是松樹妖嗎?”

“那、那當然!”

“哦。”

桑念念沒再說話,只是又坐回了先前休息的地方,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我知道你是一只好妖,不吃人的。”

扶冥:“……”

不著痕跡的給松樹妖戴上了高帽,桑念念等了片刻,確定它真的沒有想要傷害自己的想法,才搖了搖頭,輕聲道,“我沒有被虐待,這是我自願的。”

身負仙緣,就需要承擔起相應的責任。

她的仙靈之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可以治愈除了自身以外的所有生靈,代價則是身上越來越多的傷痕和逐漸刺骨的寒冷。

很小的時候,桑念念就知道自己的力量很特殊。

一開始,她並沒有想要治愈其他人,可疾病和傷痛所帶來的絕望是巨大的。

生命的誕生充滿了奇跡,可同樣充滿了缺憾,很少有生靈會在安寧和祥和中死去,虛弱和痛苦總是縈繞在生命的盡頭。

初生時,軀殼感知世界和快樂的通道,患病時,它卻變成了掛滿荊棘和血肉的牢籠。

桑念念第一次治愈的生靈是一只被剜去了眼睛的貍花貓,它曳行著斷了的尾巴,兩只黑洞洞的眼睛冒著血水。

那只貓兒在她手腕上留下了第一道傷痕,疼痛也讓她更能理解自己能力的意義。

對於小公主寧可犧牲自己、也要拯救他人的想法,扶冥只覺得她天真善良到不可思議。

他沒有那麽大的抱負,更沒有那樣無私的念想,他只是一只血統卑賤的、不被世人接納的半妖。

他想活下去,想要吃飽穿暖,想陪在小公主身邊。

他想載著她疾馳,引誘她大笑,讓她飽足,讓她快樂,讓她再也不會痛苦。

“……我改主意了。”

“松樹妖”的聲音又沒那麽悶了,他齜著了小尖牙,用蓬松的大尾巴蒙住了公主的視線,用力咬了她一口。

桑念念指尖冒出了血珠,纏繞在狼妖的小尖牙上,形成了燦金色的紋路。

……

視線漸漸變得明亮,桑念念揮去籠罩在樹洞前的藤蔓,入目是一片連綿不絕的春雨。

她束緊了金絲密織的腰帶,將秘密基地好好的休整了一番。

“念念。”

桑沅打著傘站在樹洞外,看著已經覺醒了仙緣之力的妹妹從樹洞裏出來,一雙澄澈的眼眸與以往一般無二,“你現在感覺如何?”

桑念念看了眼自家哥哥,皺著眉搖了搖頭,“我覺得很好。”

覺醒仙緣比她想象中的輕松很多,那些純凈到極致的靈氣沖刷著她的身體,過濾了她的血液,再一寸寸剖出她的情感。

那些金燦燦的、濃郁的情感如煙霧般一縷縷纏繞在她身側,像倏然亮起的一道道光雨。

它們從她心臟的位置生長,又垂落在她瑩白的肌膚,像掛上了七彩密織的衣裙。

桑念念並沒有太多留戀的將它們拔了出來,準備放進了仙人事先為她準備好的琉璃瓶中。

只是她沒有想過自己的愛意會那麽多,那些宛如血綢的情絲幾乎將她完全包裹,它們期期艾艾的擠在一起,又想要往她的心臟裏鉆。

“可是情絲不夠,裝不滿凈瓶?”

遙遠的虛空中傳來一道玄奧空靈的聲音,是仙人的聲音。

桑念念指尖纏繞著那些絲線,第一次對仙人說了謊,“是,仙人。”

她掌心匯聚出冰雪凝成的水晶球,將多餘的情絲塞了進去,又藏在了樹梢下。

等她捧著那個琉璃瓶,站在一片霧霭朦朧的仙人身邊,睫毛上才忽然墜下了水珠,淚流滿面。

仙人說,“你塵緣未了,給你三日時間。”

桑念念知道他口中的塵緣指的是誰,但現在再想起扶冥,她的心裏已經沒了先前或雀躍、或愧疚的心情,只剩下一片寧然的沈寂。

她開口應下,又聽仙人說,“妖邪大多心懷惡念,幽冥狼族更是如此,上一次滅世危機就是幽冥狼族引起,你身負仙緣,應當知道該如何去做。”

桑念念垂下樹洞的青藤,送走了絮絮叨叨的桑沅,倚在松樹下靜靜的等待。

漫天雨絲猶如墜落的銀光,又過了一會兒,初春尚帶寒意的泥土中浮湧出一股濃郁的血腥味。

滴答、滴答、

雨水混雜金屬鏗鏘的拖曳聲,桑念念心靜如水,望見不遠處樹上掛著的琉璃燈下,慢慢出現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他穿著一身黑,只面部和腰間藏著一點鋒利的銀白,一雙黯淡的鳳眸顫抖著垂落,手裏握著一支扭曲的桃簪。

他站在那裏,像一道沈默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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