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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歸(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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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歸(3)

當紀以寧說完最後一句話,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整個空間仿佛停滯靜默了一秒。

她低著頭,背靠在他懷裏,所以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她也不打算去看,因為沒有勇氣。

下一秒,她整個人忽然被人騰空抱起來,再睜眼時,已然和身後的男人處於面對面的狀態,她看見唐易,正一臉興味地望著她,那麽從容的表情,好似已經把她看穿。

她聽見他緩緩開口,慢條斯理的聲音:“……你在我面前把你自己如此全盤否定了,你在怕什麽?”

果然,他已經把她全部看穿。縱然她的說辭九曲十八彎,但對他而言,要看透她覆雜說辭之下的真正實意,遠遠不是件難事。

紀以寧不敢再直視他的眼。

她忽然傾身抱緊他,擡手圈住他,埋首在他頸窩處,前所未有的主動,透著那麽明顯的慌亂,好似受驚小獸。

唐易靜默了一秒,像是不忍心,他擡手輕拍她的背,柔聲安慰:“以寧……”

“你不要說話,你先讓我說完……”她忽然出聲打斷他,連聲音裏也渲染了那麽明顯的焦慮:“……我以前,非常不喜歡一個故事。希臘神話中,有一個人受刑,他被浸在水中,水到唇邊仍得忍受焦渴,而一旦他低下頭飲水,水就退去,然後再漲,後又退去,如是循環,叫他看得到,卻永遠不得……”

唐易了然,替她說下去,“坦塔羅斯,被懲罰的神子。欲求太多,貪戀太盛,最終觸怒眾神。”

紀以寧忍不住指尖用力,和他的肌膚緊緊相觸,她抱緊他,幾乎弄疼他。

“唐易……”她的聲音有些膩人,說不上是恐懼多一些,還是撒嬌多一些:“我不喜歡這個故事,你懂不懂?我不喜歡……”

坦塔羅斯,他是貪念,是渴望,是企圖。

他是但求卻永遠的不可得。

就像紀以寧現在對唐易的貪戀。她看得到他,卻不知是否夠得到他。

她不想成為但求而不得的坦塔羅斯。

她伏在他肩頭,聲音柔弱而無助:“我否定我自己,因為我不想將來被你否定掉……我不想有一天,唐易忽然後悔,後悔紀以寧不值得他賭了婚姻與性命來要。”

他是她全部的私心,她此生所有的貪戀、渴望、企圖,全由他一人維系。

他太完美了,幾乎無懈可擊。她對他動了一種最無法言說的感情,不能由任何人來分享他,她只想獨占。

人在愛戀中,會開掘出一重不同的人格,她逃不掉這一宿命的規律。她漸漸發現自己內心深處存在一個全面不同的紀以寧,沒有大愛,沒有無私,沒有道德,甚至沒有寬容,只有私心,只有對唐易一人的獨占私心。

這一重人格如此隱秘,但卻真實存在,所以她才會在聽到謙人否定她在唐易身邊的存在位置時,那麽難過;所以她才會在知道適合唐易的女人大有人在的時候,那麽驚慌。

如果將來有一天,紀以寧失去唐易,那麽,紀以寧失去的,不僅是唐易這個人,還有內心深處已經存在的那一個,只為唐易一人存在的自己。

換言之,失愛於她,無異於死一次。

……

她說完後,是長久的靜默,只懂得木木地抱著他不放。

彼時唐易曾評價紀以寧,不懂得任何勾引男人的手段,生澀得要命。時間過去兩年,她仍然還是一點未變,不懂得要他承諾,亦不懂得保護自己。只會把自己全然打開讓他看,一點心機都沒有,全然不曉得,在感情裏,一旦讓男人抓住女人的弱點,她就敗了。

幸好,紀以寧遇到的,是唐易。

唐易抱了抱她,然後忽然放她下來。

他站起來,穿好襯衫,簡單扣了兩三顆紐扣。然後撿起剛才散落在地上的她的衣服,一件件為她穿好。羊毛裙的拉鏈緩緩由他之手拉上,隨即他擡手,撫過她的臉。

“……”

她看著他,不懂他意欲為何。

唐易微微笑了下:“你見過吧?”

“……什麽?”

“你第二幅畫上的內容。”

紀以寧的臉立刻微紅了起來,點一點頭承認,“悄悄見過一次,你在書房,一個人在深夜跳拉丁……”

只見過一次,記憶就永不湮滅。她把它畫下來,畫畫的時候甚至還能感到那種驚心動魄的韻律。

他忽然說:“以後,你不要看。”

她怔住。

唐易微微笑了下,伸出右手,做出一個邀請的姿勢。

“忘掉它,我帶你重新跳一場。”

如此誘惑,怎麽可能逃得掉。

來不及她深思他的話中深意,便已經自覺擡起左手搭在了他的右手中。

唐易笑了起來,合起掌心,握緊她的左手,微微用力一帶,她便落入他的懷抱。

深夜。客廳。兩個人的舞姿。

沒有音樂,沒有觀眾,沒有掌聲,只有他和她兩個人。紀以寧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男人十足是情調高手,一個人,便可使無人空間有了不輸舞場的絢爛。

一支兜兜轉轉圓舞,似要舞去地老天荒。童話世界裏的舞會中,最常見即是圓舞曲。

她貼著他的胸口,道:“我以為你會帶我跳拉丁。”

唐易搖搖頭,“我的拉丁不適合你。”

“為什麽?”

“因為它不快樂。”

紀以寧擡頭看他,眼裏有不解。他也不解釋,紀以寧只能懵懂地低下頭,猛一想,想到唐勁曾經對她說的話——

“你見過唐易跳舞?”

“偷偷見到的……他跳得好漂亮。”

“呵,以寧,如果下一次,你看見唐易一個人在跳拉丁,就離他遠一點,不要在那個時候靠近他。”

“為什麽?”

“因為危險。”

“唐勁……”她很困惑,亦有些害怕:“我不明白……”

唐勁沒有多說什麽,好像這是一個禁忌的話題,連唐勁也避諱,不敢多談。

“舉個例子吧,”他低聲告訴她:“唐易最近一次大跳拉丁,是在我爸爸被人害死的那一年,他跳了一整晚。跳完後的第二天,他就大開了殺戒……”

它是信號,是唐易挑開底線的信號。每一場拉丁之後,都是血腥,都是悲傷。

就像某一首拉丁舞曲裏唱的那樣,Dance me to the end of life。

……

唐易忽然抱著她的腰,貼著她的耳朵咬字。

“我以前想,這個世界上,會不會有這樣一個人,她和我是兩個極端的對立面,不懂得任何手段,亦沒有任何妄想,就算全世界在她面前轟然塌陷,她仍然可以做到不抱任何怨恨地繼續走下去,在感情裏也是這樣,不懂得要把自己偽裝起來,只會暴露弱點,絲毫不知道這只會讓她所愛的人可以更輕易地攻陷她……這樣的人,好似童話裏才存在,而成人世界裏,我不抱希望可以遇見。”

“可是最終我遇到你,遇到紀以寧……”

他笑了起來,有種喜悅在裏面。

“以寧,你不會成為因貪戀而受罪的坦塔羅斯,不會因失愛而死亡一個自己,更不會有那麽一天,你被我否定……”

因為——

“……你是我生命裏最後一支童話。”

從此,一個人的拉丁落下帷幕,童話中的圓舞開場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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