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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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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誠

*

“你知道嗎?這可不是一般的紅豆。”

“這是王維詩裏的紅豆。”

“你難道沒聽過, 那首詩裏的。”

“相思嗎?”

不枉追思,朗朗書聲。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支。願君多采擷, 此物最相思。”

“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玲瓏篩子安紅豆, 入骨相思知不知。”

“江南紅豆樹, 一葉一相思。紅豆尚可盡,相思無已時。”

“南國秋深可奈何,手持紅豆幾摩挲。累累本是無情物, 誰把閑愁付與他。”

清晨的早讀課, 窗外的陽光刺眼明亮。

教室內悶熱, 頂上的風扇呼呼輪轉。李佚笙反手半拉上簾子,視線卻未曾從課本上移動分毫。

“謝久辭,你說為什麽從古至今的文人墨客都喜歡用紅豆來比喻相思啊?”她收回手, 搭在課本的書邊上,搖頭又晃腦, 像是在放松脖頸,又像是在營造知識進腦的沈浸式氣氛。

“難道綠豆不行嗎?如果相思, 那肯定得先談戀愛吧。”

“俗話說的好啊,這兩個人談戀愛,就跟那王八看綠豆似的, 只要能對上眼,其他都不叫事兒!”

被叫到的謝久辭趴在旁邊桌子上,整張臉都埋在臂彎裏,聞言, 也沒擡頭,只含糊應了聲。

李佚笙淡淡瞥了他一眼, 輕咳道:“這有些人吶,晚上也不知道是去誰家偷電瓶了。”

她調侃完,刻意頓了會兒。三秒後,果不其然地在餘光裏看見少年的肩膀開始抖動。

“嘖。”李佚笙又翻了頁書,“你就繼續裝吧,一會兒等高老師帶著語文老師來檢查,肯定就把你這個'害群之馬'抓出去罰站。”

話落,謝久辭仿佛故意和她作對一樣,反而慢悠悠地直起身,側頭看向她,懶散挑眉道:“我害誰了?”

李佚笙繼續翻書。

“放心,”謝久辭順手拿了本桌角上堆起的課外書,語氣又狂又拽:“害不了你,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窮到需要偷電瓶養你的程度。”

“.....”李佚笙小聲嘀咕:"誰需要你養了,我自己可以。"

話是這麽說,但她再盯向課本上的文字時,那些平日裏清晰又精深的文字,卻像是全變成了鬼畫符一般。密密麻麻的大段幾行,竟是一個都無法再入眼。

李佚笙現在滿腦子裏回蕩的都是謝久辭那句“我養你啊”。

臉頰悄悄染上紅暈,燒得她趕緊拿書往上擋了擋。

“你剛才問我,為什麽不拿綠豆寄托相思?”謝久辭沒註意到她這邊的詭異,正低垂著眼眸掃看小說,半開玩笑道:“如果你願意承認自己是那只王八的話,我倒是也願意當這顆綠豆。”

李佚笙只從書上面露了雙眼睛出來:“憑什麽不是你去當王八?”

謝久辭眼皮沒擡:“因為我現在沒看你。”

李佚笙:“?”

“謝久辭!”李佚笙咬牙,猛地把書合上扔到旁邊,聲音氣急敗壞:“你可真是好樣的。”

似是聽出她惱怒,少年懶懶擡眼,若有所思地瞧了她半晌,笑道:“你臉紅什麽?”

李佚笙沒好氣地懟回去:“讓你氣的!”

“噢,”謝久辭慢條斯理地用指尖觸碰了下她的臉頰,嘖了聲,輕描淡寫地評價道:“燙的。”

李佚笙:“......”

趕在她徹底發飆之前,少年漫不經心地把手中翻開的《紅樓夢》往她手邊推了推。

"其實真要讓我說的話,思念這種感情就是會上臉的。"謝久辭的目光似有若無地落在她身上,吊兒郎當道:“可能跟你現在的感受差不多。想到某一個情景就會想到一個人,會害羞、會氣惱、會臉紅,所以就得用‘紅’豆吧。”

“你胡說,相思可是要吃苦的。”李佚笙接過小說,暫時顧不上看,便先放到了一邊,繼續同他理論:“如果真要拿顏色來說明問題的話,我倒是覺得,有情人天涯相隔想見卻難以再見,每每思及對方就會紅了眼眶,這個解釋更妙一些。”

"噢。"謝久辭身子往後靠,語氣欠欠的:“那是他們時運不濟,要擱我這兒,想見就去見,哪有那麽多廢話。”

李佚笙:“那要是,見不到呢?”

“只要人還活著,哪有什麽見不到的。”謝久辭屈指輕敲了下她的額頭,勾唇道:“你放心,別說沒這個可能。就算是真有這個萬一,哪天咱兩走散了,我也要一路偷電瓶留號碼,把你給找出來。”

時值五月,艷陽高照。還是會有零碎的光影濾過窗簾的縫隙照射進來。

一片金輝之下,謝久辭的眉眼囂張至極,薄唇開合,就將相思的苦楚輕視評判:“所以在我這兒,相思這種感覺,就只能是臉紅,懂?”

風吹紙頁沙聲作響。李佚笙手邊,翻開的小說上,白紙黑字贅述了千言萬敘,最終卻抵不過寥寥一句。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人生至道,最是無常。”

可惜那時少年不曉愁滋味,只論相思,不過玩笑彈指一揮間。

......

思緒回到當下,李佚笙還在看著呆楞擋在她眼前的男人。

少年的棱角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日漸柔和的眉目。都說時間會消磨人外表上的鋒芒,可他依舊是烏發鳳眸,皮囊與骨相無一不是俊朗無雙。

謝久辭身姿筆挺,立於昏黃燈光之下。

夜影融融,拉長了廚房墻上的孤影闌珊,貌似看起來,他也如同認了命般地落寞無端。

所謂相思,乃世間萬疾之冠,無藥無醫。縱然湊齊九重樓、冬寒蟬,配煎以隔年雪,相思亦無果。

曾經有多麽不可一世,如今就有多麽無可奈何。沒有人能逃掉眼紅的命運。

也是後來的謝久辭才明白。有時候,想見,也是不敢再見的。

所以,不如思念。於是,只能懷念。

究其根本。

或許,眼紅才是人生的常態。

四周安靜得讓人發慌。

李佚笙甚至連他的呼吸聲都快要聽不到。

明明謝久辭面上的情緒平淡無奇,可李佚笙就是在此刻,感受到了他發自內心的無力與疲憊。

如同迷茫的旅人找不到家的歸宿,只無望地將希望寄托於零星半點的街邊燈火,甚至妄圖借此來麻痹自我。然後才能心無旁騖地再次踏上腳下的路途,自甘情願,不記歸處。

就這一瞬間。

積在李佚笙胃中的紅豆酥餅酸味泛起,後知後覺地發酵成滿腹的苦水。

回來的路上,李佚笙一直都在思考著周左然最後對她的告誡。

“姐,你就是太喜歡把事情藏在心裏了。本能地排斥一切非己勢力地闖入,總是想著赤手空拳地去獨自面對,而後自以為是地替別人做了選擇。但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同樣也需要這份選擇的權利。”

“你所以為的守候與保護,打著‘為我們好’的名義,堂而皇之地剝奪我們參與、了解和知情的自由,這難道就不是另一種傷害了嗎?”

“你愛我們,那難道,我們就不愛你嗎?”

“閉口不談往往是銹鈍的刀子,你覺得它刀口卷韌,不傷不痛,可實際上卻是剜肉剔骨,刀刀撕扯。”

“一昧逃避,只會讓愛你的人求生不得求死無門。這世間最毒的酷刑也不過如此,甚至還會隨著時間將人心寸寸淩遲。”

“你不願意現在回周家,我不勉強。”

“我也可以幫你在別人面前隱藏身份,但我想問,你又該如何去欺瞞謝久辭?”

李佚笙慢吞吞拖了一路,直到現在才琢磨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

她本來也沒想瞞著謝久辭。

只不過,要等時機成熟而已。

他不是還說,她欠著一場充滿儀式感的表白麽。

李佚笙總覺得,周家女兒身份這個事,往後緩緩應該也沒什麽關系。

至於其他,她現在就可以開誠布公地同謝久辭把話說開。畢竟當務之急,是得先把李言沐好好安頓下來,這估計也需要求助他幫著打點關系。畢竟,血緣證明上出了點問題,而領養的條件她又不達標。

想到這兒,李佚笙忽然下定決心,喊了聲:“謝久辭。”

男人轉身看過來,眸若點漆,眼尾紅痣艷麗。

李佚笙突然有點緊張。

雖然她如今已經愈發能夠平等地去看待這段感情,可難免還是會因為周左然的話而感到忐忑。

她當時沒想那麽多,只不過就像他說的那樣,淺顯認為只要所作決定的出發點正確,就不再需要經過雙方的同意。

可現在看來,她曾經的認知簡直錯得離譜。

她應該自信的。

謝久辭愛她,而且他們本就有婚約。

匹配的家世、登對的相貌、一致的學歷。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兩個,相愛的靈魂。

這些都足以讓李佚笙堅信。

她和謝久辭實在是命中註定的宿命循環。躲不掉、掙不脫、也滅不了。

既是金玉良緣,也是木石前盟。

矛盾的觀念同時存在,神話與現實交相呼應,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他們更加般配。

李佚笙不知道謝久辭知道這些後,會做出什麽樣的反應。

但她知道,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謝久辭一定不同於別人。

李佚笙確定以及肯定。

他愛的,是她。

也不是她。

從哲學角度來講,萬物有源,我亦非我。

愛情是什麽。不過本我窮極一生,穿過苦難的人世間,去經歷成長,尋找另一半的自我。

思想超脫對美的追求與欣賞,行為跨越為人的欲望和利益。

再去自由地選擇一雙同頻共振的,愛人眼。

靈魂的缺口碰撞,凹凸拼合,破碎的世界重新拼湊,此後天光大亮,燈火不息。

這便是愛的本身。

就像面前謝久辭望向她的眼睛。

“嗯?”

李佚笙盯著那顆紅痣,空在身邊兩側的手不自覺握拳,指甲輕嵌入掌心,鼓足了勇氣開口。

“我想和你聊聊我家裏的事情。”

謝久辭沒說話。

他自覺地扮演起一位聆聽者的角色,安安靜靜凝著她。

“我確實有弟弟。”李佚笙說,“所以不會因為一聲‘姐姐’就激動得手滑。”

謝久辭緩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她這是在跟他解釋午後的事情。

但謝久辭心裏明白,那會兒確實是自己在亂吃飛醋,而且就算怪,也怪不到李佚笙。只能是怪周家家風不正,見到漂亮的就上來亂攀親戚。於是,他略顯理虧地“嗯”了聲,示意她繼續。

“我小時候家裏條件很不好,父母是靠著微薄的收入把我拉扯大。”李佚笙抿了下唇,繼續道:“大概是初三那年,我收到了張家的貧困資助補貼。在那之後,日子才漸漸好轉一些。”

“高中的時候,我母親懷孕,生下一個患有腦癱癥的男孩就撒手人寰。此後父親病重,不久,也離世了。”李佚笙的聲音很小,卻很清晰:“第一次和你生氣,就是因為你朋友說了句‘傻子’都能做出來的話,我當時也不知道怎麽,就是覺得憑什麽罵人啊,我們家有點帶病的基因怎麽了,有必要這麽侮辱人嗎?”

謝久辭出聲:“那不是我朋友。”

“我知道,”說到這兒,李佚笙喉間發澀,艱難道:“但別人才不會管我生沒生氣。”

謝久辭氣笑了:“你還怪我上趕著了?”

“沒有。”李佚笙擡手揉了揉眼睛,努力地把眼淚往回憋:“我就是實話實說。”

“後來父親去世,我和弟弟的撫養權自然就落到了大伯家裏。上次那個人你還記得嗎?”

謝久辭:“哪個?”

李佚笙輕聲道:“醫院那個,他就是我大伯的兒子,我叫他堂哥。”

謝久辭的眉頭皺起。

“你也有看到,應該能夠明白我當時的害怕。但幸好,在我父親下葬的當天,也就是我本應該被送到李百強他們家的同一天,張家來人了,他們提出領養我,所以我同意了。”

“……”

“我沒有像外面傳聞那樣,被包養,我和他們有簽協議,讀書生活的錢都是會還的。”李佚笙稍稍別過頭,“我轉學並不是因為張天譯,只不過當時的我無能為力。張家也給過我機會,他們說只要我在那次聯考排一,我就可以繼續待在北辰。”

“但是模擬考成績放榜,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我和你之間,之間差距並非一星半點。”李佚笙的聲音終於忍不住地染上哭腔:“所以,他們覺得沒有必要等正式考了。”

“雖然我一直和你說,我想要第一,但其實我想說的是,我還是很想和你在一起上學。”

說到這兒,李佚笙的情緒再也繃不住:“我也沒有一定要和你爭。之前我都是覺得,好像除了這樣,我沒有什麽能夠配得上你,什麽都比不過,總得在學習上高你一頭吧,這樣才能算是旗鼓相當。但如果我努力還是做不到,我也並不會嫉妒你。其實,那天看到你是第一,我真的很開心,比我自己得第一都開心。”

聞言,謝久辭靠近了她,擡手將她的腦袋緩慢掰正,動作又輕又柔:“寶貝,我們不哭了,好不好。”

他用指腹抹幹她臉上的眼淚,笑了下:“你還記不記得今早問我,關於休息室裏那些蝴蝶蘭。”

“記得啊,怎麽了?你不是說圖好看嗎?”

“突然想起點事兒,忘記告訴你了。”

李佚笙看著他吸了吸鼻子。

“其實在你離開那天,發消息跟我說完‘沒有人會記得第二名’之後,我就特別想跟你說句話來著,可惜你當年沒有給我機會。”謝久辭坦率地與她的視線相對:“你知道嗎?貂蟬品種的蝴蝶蘭,有個很小眾的別稱,叫做‘第一名’,我送了你九盆。”

李佚笙被他看似生拉亂扯的兩個不相幹話題弄得很懵,抽噎了下問道:“什麽?”

謝久辭:“我一直想說的那句話,可能現在說正好,你要不要聽?”

李佚笙楞楞點了下頭。

“不管怎麽樣,你在我心裏都會是永遠的第一名。”頓了不過一秒,他又緊接著反口:“算了,再加兩句。”

“我也會記得你。”

“很久,很久。”

謝久辭看著她的眼,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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