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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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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他後來總是想起那個夏天。

年邁的貍花貓臥在院落的樹蔭下沈眠,外婆在客廳竹椅上慢悠悠打著搖扇,跟著老式唱片機裏轉的黑膠片哼著民國舊曲。

“椰林模糊月朦朧/漁火零落映江中/船家女輕唱著船歌/隨著晚風處處送…”①

歌聲傳上樓,又被背景蟬鳴喧囂撕得零零碎碎。

晏知時躲在書房窗簾之後席地而坐,手裏捧著阿加莎的《無人生還》。

日光曬著肩背,書本上的黑體字仿佛曝在放大鏡下的蚊蚋將灼燒卷曲起來。

他盯久了亮到反光的書頁,又或許是長期垂頭導致的腦供血不足,眼前開始出現密密麻麻的光點。

閉上眼睛,休憩半晌,再睜開。首先看到的是一雙雪白船襪包裹的腳,漏在窗簾以下,踩在油亮的木地板上,露著潔白的腳踝。

“你能不能自己玩?”

他翻過一頁,真的覺得女生很麻煩。

窗簾在面前被拉開。

女孩迎光微微瞇起眼盯著他。

她的面頰微紅,額頭出了薄汗,眼尾上翹,唇線抿緊,用標致小巧的五官寫了“不爽”兩個字,氣勢洶洶地給他看。

他沒有反饋,只平淡接收了信號,又低下頭。

女生被冷待,卻沒有走。

她雙膝並起,直接跪坐在面前,語氣硬梆梆的:“你在看什麽書?”

晏知時餘光掃到她裙子有些短,海藍色荷葉裙勉強覆著白森森的膝蓋,一道蕾絲勾邊波動平行地壓著裙線。

他將書立起來,隔在兩人之間。

封頁上的紅衣衛兵齊肩而立,她看清封頁上的書名,慢吞吞地問:“講的什麽?”

“我還沒有看完。”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意思是你不要再問了。

他像不動如鐘的冰山,讓每一句話猶如小刀擲上盾牌,叮鈴哐啷狼狽落地。

女孩生出惱意,最後一點耐心在他半分不想溝通的抗拒下正式告罄。

於是果斷伸手揪住晏知時的衣領,在他愕然時,手肘用力將人往後抵到了墻上。

後背衣料猝然磨上墻面,兩人中間橫著書脊,不妨礙她對著嘴巴親過來。

他們中午吃的是同一瓣西瓜,瓜在井裏浸過,新鮮的脆瓤自帶了深井的寒,剖開是粉色的。

外婆沒有多給,餐後一人一小塊,甜津津的,涼到拔牙。

一個小時以後。當唇瓣相觸,他們再次分享了同一瓣西瓜甘甜的滋味。

這次的感覺是熱。

不知是盛夏烈陽的炙熱,口鼻交換呼吸的熱,還是少年心潮澎湃的熱。

熱到他整個人都焦灼。

當呼吸都暫停,其他的感官突然變得靈敏。

唇齒馨香微甜,觸感柔軟。

女孩的五官無比清晰,她雙眼緊閉,睫毛細密修長,左頰有一粒淡色的小痣,很細很淡。

樓下的歌還在孜孜不倦地唱,那微小的聲不知又撥動了何處的弦,灌入耳中變得愈發明顯。

“岷江夜/恍如夢/紅男綠女互訴情衷

心相印/意相同/對對愛侶情話正濃……”

他在幾秒後才將她推開,狼狽地拿手背抵住嘴:“任苒,你有病嗎?!”

他眼內情緒波動劇烈,耳後通紅一片像是泡完熱水。

“晏知時。”而她仰著下巴,眸色深深,倨傲又得意地喊他的名字。

“要不是阿簡不在,你當我願意找你?”

“親都跟我親過了,你還有什麽了不起?”

這是晏知時第一次聽到“阿簡”的名字。

在倉促的初吻結束以後的第五秒鐘,吐自那個自小相識,驕縱惡劣的始作俑者。

而她攪亂一池春水,終於心滿意足,在門前踏上了棕色圓頭的小皮鞋,施施然輕快下樓。

樓下女孩同外婆的簡短告別。

須臾小院鐵門“吱呀”被推開,緊跟著是落鎖鎖芯“嘎噠”一聲清響。

外婆未察覺晏知時的心不在焉,在晚飯時往他碗裏夾著清炒茭白,囑咐他長身體,要多吃飯。

他低頭動著筷子,不怎麽說話。

外婆絮叨著:“隔壁的小囡,脾氣差了一點,人是好的。你不要欺負她。”

他語氣不耐:“她那個狗脾氣,哪裏能受人欺負?”

“話不是這麽講的。”外婆勸解他。

“她爸爸媽媽鬧離婚,奶奶身體又不好,見天就自己一個人在家,心裏煩一點也沒處講。你難得回燕山,不要總是對小姑娘臭著臉。”

晏知時喝凈碗底最後一點白粥,白瓷碗底嗑上漆木的桌面。

墻上的老式掛鐘的黃銅鐘擺映在瞳仁裏兢兢業業地來回擺動。

他失去了辯駁的興致,潦草回答:“知道了。”

然後隔天。

她準時又來了。

這次不僅僅是自己,甚至抱上了院子裏不許上樓的老貍花。

任苒自顧自地將書房空調打到了22度。

手邊一支裝著黑色液體的汽水瓶,嘴裏叼著半截碎冰冰呲溜吸著,蜷腿靠著沙發坐在地板上。

貓閑適地盤在腿窩,她右手拿了一本書,嗖嗖嗖地翻過一頁頁。

晏知時後來從電視上看到被打假的量子波動閱讀,想來從很久以前,就已經親眼見識過了。

一本數百頁的書,不過幾分鐘就在她的眼裏失去了閱讀價值。

等他反應過來,空氣已經安靜了很久,晏知時擡眼一瞥,對上對方黑黢黢的眼。

“你今天很奇怪,”她說,“怎麽沒嫌我吵?”

“還好。”晏知時靠著椅背,少年的手指節修長,白皙的皮膚下隱隱現著青筋,手肘壓在書頁上,他的語氣漫不經心。

還可以忍耐。

任苒沒聽出話外之音,手裏捏著碎冰冰化到底部的冰沙,去碰貓的鼻子,了然點頭說:“那很好。”

“人活著,要進步。你現在就好多了。”

晏知時沒再答。

他只是回來過個暑假,陪陪老人,不過三周就要回S市去了,忍一忍,眨眼就過去了。

就像很多個往年。

///

晏知時的母親戚少桐同任苒的父親成長於同一個軍屬大院,他們是同輩,卻差出不少歲數,彼此認識但不熟。

戚少桐考上重點大學的那一年,任國鳴剛剛初二。

他自小就是刺頭,又渾又犟,大院外號叫瀨尿蝦。

不學好、不服聽、不能講,家裏皮帶抽斷多少根,街頭巷尾為非作歹,總少不了他一份。

戚少桐研究生畢業結婚的那年,任國鳴靠家裏關系混進了大專。

他書沒讀成,交了女友,一個意外未婚先孕提前當了爸,孩子出生倒趕上了跟戚少桐一起。

晏知時隨父母住在S市,回燕山的機會並不多,基本都等著年節。

按說起來,他應該從繈褓中就見過任家人,但是真實地對在腦海裏形成印象,已經到三四歲那年的冬天。

那天是暖冬,從頭到尾沒下過一場雪。

這不妨礙晏知時被奶奶裹得厚實,他皮膚白,穿著藍色的羽絨服灰色毛衣像個小紳士,被晏波牽著四處串門拜年。

回家,路過大院的一戶貼著綠色的春聯,他多看了兩眼。

正是十萬個為什麽的年紀,他擡手指過去,問爸爸為什麽這家跟別人不一樣。

晏波待回答,擡眼突然發現灌木叢裏楞生生地蹲著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

她穿著菫色褂衫,衣角蹭到有些臟,這會兒黑色的眼睛一動不動朝他看著,就在等著,聽他講出什麽話。

晏波楞了一下,笑問道:“小苒。怎麽一個人在這裏玩?”

小女孩的眼神直勾勾的,帶著戒備,沒多久一旁的大門開了。

年輕的男人胡子拉碴,裹著軍綠的大衣從裏面出來,他叼著香煙燃到半截,眼窩青黑神色頹靡,張口便喊:“任苒!回家吃飯!”

往出走了兩步,才看清晏波父子,任國鳴擡了擡下巴,打了個招呼:“哥,帶孩子回來過年?”

“是。你家小苒在那呢。”晏波不以為忤,含笑答道。

那是對任國鳴而言,非常艱難的一年。

那個從小到大給他擦屁股,從局子裏往外撈人的男人倒在了那年的中秋之前。

父親的離世,帶來的不僅僅是心靈上的巨大悲痛,更在現實意義上,使他的人際關系網全面崩塌。

原本整日同他吃喝玩樂的狐朋狗友在一夕之間都默契失聯,就連父親的老戰友、老同事也在參與完那場風光的葬禮後,很難再聯系一二。

即便在同一個軍屬院裏,任家也因為後繼無人,在一點點被邊緣化掉,換句話來說,任國鳴除了腳下這棟房子,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他這年,才22歲。

但他骨子裏還是刁鉆,還是傲慢,面對著已經在S市大有名堂的戚家女婿也沒見得有多熱切。

別過頭,對著樹叢那邊喊:“任苒!不要讓我叫第三遍。”

大約過了兩三秒鐘,樹叢動了動,小姑娘站起身,揉著眼睛,慢吞吞朝她爸爸走了過去。

天色有些黑了,晏知時面對面沒看清她的五官,晏波在那刻動了些惻隱之心。

這個過分年輕的男人,看上去,並不能好好做一個父親。

他張口想說什麽,身後已經有人在喚:“怎麽還不回家?在這兒做什麽?”

他回頭看,是戚少桐。

她出來尋人,非常匆忙,外套裏還穿著圍裙。

任國鳴也知道戚少桐向來瞧不上他,擡手掐了煙,潦草說了句:“新年好。我們回了。”

語罷拉著女兒的小手,轉身進了院子,當他們的面重重扣上了大門。

戚少桐將晏知時抱起來,捏著他涼透的手,對晏波含了些埋怨:“天這麽冷,瞎聊什麽?他們家那個樣子……大過年的,你還帶著孩子呢,也沒點忌諱!”

“沒聊兩句,”晏波儒雅含笑,“就幾分鐘。過年車難打,回來遲了一些。”

戚少桐覺得晦氣沒有再講,抱著晏知時疼愛地親了親他的臉。

印象中母親的手掌溫暖,像是曬滿日光的棉被有舒服的味道。

但是,他們家怎麽樣呢?

大人的話沒講完,晏知時一直在想。

他聽不懂背後隱含之意,卻察覺到母親的不喜與看輕。

於是他對任家初始的印象也是如此。

日覆一日,年覆一年。

哪怕後來任國鳴從泥堆裏爬起來,靠自己做生意,賺了大錢。

洋洋得意地開著悍馬在家屬院裏直進直出,四處招搖。

在晏知時眼裏。

或者說,在戚少桐眼裏,也只是個吃了時代紅利的暴發戶,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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