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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爺爺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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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爺爺奶奶

黃芳是個醜姑娘,高個子,長脖子,一張端正嚴峻的臉,永遠挺直背,昂著頭。骨頭不必拿出來現,光看皮就知道,此女無比驕傲。旁邊人不曉得為什麽。她驕傲什麽?

去插隊時,坐在火車上,不少女同學都偷偷掉眼淚。唯獨她依舊是那個樣子,看著也不像腦袋空空,不懂得遠離家鄉父母的苦楚。黃芳就是那樣,不愛笑,不願顯得可憐。

父母要她收一收鋒芒,男同學動輒與她爭吵,女孩裏也有不少人跟她不對付。只有一個人說她好。

雖說她不是為了被讚威風,天性如此,可這不妨礙她受用。她心裏笑了,嘴上卻罵這個人:“你有病吧?”

魏石英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獨處時有憂郁的一面,可當著旁人,必定嬉皮笑臉。偏偏這人長得美,頗有些男生女相,又不動手動腳,不讓人覺得流裏流氣。

這樣兩個人,一個冷的,一個熱的,一個橫眉冷目,一個常年笑嘻嘻的。有人問,他們是怎麽認得的。

很長時間裏,黃芳從不提他們見的第一面。不是怕羞,是講不了。

黃芳的媽媽生了病。那時候,晚上出門是件危險事,一來,一不小心就要被定性,二來,那時候荒唐的人不少。爸爸不在,姐姐狠下心,要送媽媽去醫院。姐妹兩個一路吆喝,作出有成年男人同行的偽裝,好不容易到了醫院。

路上丟了個東西。媽媽有個鐲子,是爸爸送她的。當時沒人敢戴首飾。這天夜裏,她用線拴住,掛在脖子上。平時不這麽戴,要幹活,要做事,硌得疼。黃芳也是後來才想通,媽媽是怕自己一下病死,想死時戴著走。

黃芳小小年紀,比姐姐更像姐姐,比爸爸更像爸爸。她數落了媽媽一通。這東西是好東西,可在那個時候不值錢。丟了就丟了。她訓斥完了,出去打水,回來時,看到媽媽悄悄抹眼淚,姐姐正安慰她。

黃芳心裏像著了一團火,柴火劈裏啪啦,徒勞地燒著,直要將五臟六腑都燃盡。她站在後門,往外看,面向一片漆黑的夜晚。

這一片治安很好的。她們來時走的這裏,到了這一帶,能看見遠處的燈光,心裏便安寧了。黃芳踏進黑暗裏,沿來時的路走,想就找這一條路。多的不行,她不能把自己搭進去,但就這幾步路,或許東西就掉在這。她如此安慰自己。

天暗得看不清河水,只聽得見潺潺的聲響。黃芳想起童年,記得父親還在家時,他帶姐姐和她去釣蝦,撈螃蟹。她太小了,他們不讓她過去,她要強,一個人翻過石頭,跌進水裏。身體沒有了憑仗,四肢拼了命地亂劃,想呼救,水反湧進口鼻。莫大的恐懼無孔不入,她想上浮,卻無法控制地往下沈。痛苦和畏懼撕碎了她。這時是想不到死的,連怕的東西叫什麽都想不起來。

有好心人救了她。醒來時,一股水從嘴裏噴出去。周圍人叫好,姐姐在哭,爸爸摸她的臉蛋,手掌熱乎乎的。留在黃芳體內的,只有死的餘韻——她知道了痛苦是什麽感覺,恐懼是什麽滋味。溺水不是件幸事。

這是一段童年的回憶。

黃芳早已不是小孩子。她沒找著媽媽的寶貝,準備原路返回。就在這時,她看見一個黑影。她嚇了一跳,被水扼住咽喉的感覺又來了,下一秒,她辨出對方的臉龐。

比她大幾歲的男孩跨在橋上,要投身進她體會過的不幸當中去。他回過頭,臉上沾滿了眼淚,宛如裹了一層晶瑩剔透的薄膜。

黃芳說:“你做什麽?”

七老八十了,黃芳都不與人說那一幕。可她始終記得很清楚。那面孔常常闖進她心裏來。在這之前,黃芳的心固若金湯,你跟她提成家,她想找個追求進步、高高大大的,最好能在機關工作。你跟她說愛,她只覺鄙夷又可笑。

黃芳是個醜姑娘,又不嬌俏。從小聽人這麽說,她並不在乎。看一圈周圍,她也沒覺得誰美。可自打認識魏石英,她就懂得誰漂亮了。這想法不能往外講。被人知道,怕是要說她發花癲。

漂亮不能當飯吃,魏石英條件不好。

而且,在黃芳眼裏,他有點傻。

白天的他跟第一面印象不同。魏石英總是笑,逗她開心,好像那個晚上要投河的年青人不是他。他來幫她家幹活,說是報她救命之恩。黃芳罵罵咧咧,她可沒救過人。魏石英給她們家刷漆,填平門口的路。他活兒倒是幹得好,心很細。

黃芳誇了句:“你就是吃飽了沒事幹。”這擺明了是瞎話,連她家都沒本事吃飽,更別提他。

魏石英不管好話賴話,一概應下來。他沖她笑:“可不是。”

在外頭,黃芳還常常想起那個笑。她們去的村子窮,男同學把有屋頂的房子讓給女同學住。窗戶上糊的紙破了,能看到好大一個的月亮。黃芳想到沒有月亮的夜,再來一次,那人會不會又去尋死。

黃芳從未問過魏石英,他為什麽想死?離家在外的日子裏,她碰上過土崖塌方,遇到過為非作歹的惡人,險些從驢車上摔下來,把脖子折斷。她一次都沒想過那麽做,就只有劫後餘生的慶幸。

那個人太脆弱了。冥冥之中,黃芳心裏多了這麽個念頭。他需要一個像她這樣的人。

黃芳回去探親,那時候,姐姐也不在家了。只有她和媽媽兩個。媽媽下面條吃,在廚房裏忙進忙出,突然說到那個年青人。“哪一個?”黃芳明明知道,故意多問一句。

魏石英知道她喜歡書,收集了送她,一路和她聊天。

他開的玩笑都不好笑,黃芳板著臉,一點面子也不給,還要用話刺他。但他樂此不疲。魏石英經常誇黃芳,稱讚她有一雙好手,說她走路美t麗,性格也威風。她在鄉下,牙膏沒了,用沙子擦牙,把牙擦壞了。他仍說她好看。

黃芳順著他的意思說:“跟你不一樣。”

魏石英又笑:“哎喲,可不是。”

他已送她到了門外,是時候走了。話在喉頭,還沒醞釀好,黃芳想拉住他,不讓他走,又要在意影響不好。到最後,磕磕絆絆,費了好大勁,她傳遞出了這麽個意思。我這麽好,你缺我這麽個人。

黃芳從不說自己是魏石英的愛人。魏石英退休後,同事來探望,問:“這是您愛人?”黃芳都借口離開。魏石英給她起了昵稱,不分場合地叫,像個小孩似的,鬧著她玩。

他對女兒好得過了頭,幾歲了,還老抱出去玩,不讓她腳落地。黃芳想對她嚴格些,可鈺婷實在可愛,又像爸爸,是個徹頭徹尾的美人。她是他們的結晶,不是用血和汗,而是用愛澆灌的孩子。

他死時沒留下只言片語。黃芳並不介意。這人貧嘴幾十年,該聽的都聽夠了。不過,年輕時有過這麽一件事。魏石英總覺得他會死在前面,叮囑黃芳,再找要擦亮眼睛,嫁個更好的。黃芳覺得他太可笑,早十年另談,他們都快六十了,還找什麽。再說了,難道誰都能入她的眼?

魏石英對所有人都親熱,有禮貌,希望大家好。他自己過過苦日子,除了身體有些毛病,很難看出來。黃芳想是因為笑。他總高高興興,工作的緣故,外人很難當他傻,便以為他一路很順遂。

幾十年前,一個天地無光的夜裏,黃芳去找媽媽的寶貝,沒找著,東西丟了。但是,過了很多年,爸爸四肢俱全地回來了,他們一家人都在,好好地過完了這一生。

黃芳能幹,永遠挺直背,昂著頭。納悶她驕傲什麽的人都被過去淹沒,不知哪裏去了。她把自己的寶貝握在手裏。最厲害的時候,她手頭攥著一個廠的生計。孩子要的生活,她始終支持。老了,她還會在年輕人愛看的影片裏露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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