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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騙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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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騙子(4)

“有人會指責你是騙子,你知道吧?”

離開頂層酒吧,步入電梯時,會長說了這樣一句話。電梯裏沒有別人,他又重覆了一次。

“知道什麽?”關奏陳目不斜視。

“我開始懷疑了,剛才聊天你聽了多少?我說有人會認為你、你的人、我、我們所有人是騙子,”會長說,“有的人就是分不清虛擬和現實的。他們是愚蠢的白癡,但我們的工作就是搶奪他們的時間、註意力,從他們兜裏掏錢,不得不伺候他們。這些人裏,絕大部分永遠不會理解你。”

關奏陳一聲不吭。

會長望著他,笑容逐漸攀上嘴角,說:“但我不一樣。”

關奏陳側過頭,用玻璃似的眼睛盯著他,不是仇恨,更傾向於考究,這個人究竟什麽意思。他說:“所以呢?你要收回你找平臺對我開的玩笑嗎?”

“不,”會長笑著,攬住他的肩膀,“我叫‘會長’,但我可不是公司頭頭。平臺和審查又不是我的嘍啰,我管不了那麽多啦。”

這在關奏陳意料之內,他不覺得生氣。按照計劃,要麽先設置一個明確內容的劇情,要麽,實在不行,還有最後的解決辦法。把家庭系列砍掉。

電梯門打開,他們走出去。門童早接到通知,把車泊到門口,無需等待,客人可以直接走。會長跳上愛車,等關奏陳進來,還問他要聽什麽音樂。車子發動,會長忽然認真起來:“給我個機會,跟我做回朋友。我們以前不是玩得挺好嗎?”

“什麽時候?”關奏陳被他說得很迷惑。

“我們是有很多想法不同,但也沒那麽合不來吧?”會長笑得很爽朗。

關奏陳沒什麽好反駁,但是:“你先別找那麽小的女朋友吧。”

會長笑得前仰後合,他還在開車呢,害關奏陳想幫他扶方向盤。“知道啦,下一任找大點的。”會長忍住爆笑,“但你別誤會,我們是自由戀愛。我還能給你看我們的聊天記錄呢,你看不看?”

“你開車吧。”

“跟我一起玩,沒壞處。就來一次吧,很多你認識的人也在呢。我不會像對其他博主那樣對你的,我又不傻,你自己有能力,數字那麽漂亮。就來吧,我會搞得很好玩。你難道不累嗎?為了這些那些破事操心。”

他一路送關奏陳到工作室。關奏陳下了車,往遠處走。會長推開車門,突然喊話,震耳欲聾,連過路人都頻頻側目:“蜜柑喵老師!”

關奏陳嚇得一震,狐疑地回過頭。

會長下了車,系上外套紐扣,走到路燈旁,扶著燈桿,笑嘻嘻地大呼:“只有我們能互相理解的!我們是一類人!”

這個巨嬰。這裏是大街上,不是百老匯!關奏陳加快腳步,逃之夭夭。

他上樓,進到房間。每一臺電腦都長久地開著,就像他這個人。待辦擠滿了各種事項,打工的人的時間表還要協調,財務分析在哪?平臺在等他回話,新作還要改一些細節,房間該打掃了。這個星期睡了幾個小時?他站在房間中央,伸出手,按住自己的眼睛。這就是休息了。停頓的幾秒鐘裏,他好像關了機,再拿開,又重新運作了。

關奏陳掏出手機,小麥沒回他的消息。

小麥沒回關奏陳消息,因為她正神志恍惚。

幾個月前,小麥曾想問沈縱希一個問題,有一天發現自己身邊的人傷害他人,那是什麽感覺?

沈縱希用實際行動回答了她,在關奏陳澄清前,他再沒聯系她。小麥能理解,在年會上遇到,他和她打招呼,她回應了,但她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麽東西消失了。沒有被他的告白摧毀,卻在這時變樣了。不是哪一方的錯。

而現在,小麥問自己,她是什麽感覺?

謊言多得數不清。小麥心中的關奏陳,就好像代替碗盛食物的塑料袋。這裏破了一個口子,汁水流出來,你想堵住這裏,那裏又有了孔。你塞住那裏,還有其他地方在往外漏。它最終是要灑在地上的。她再怎麽阻止,也只能收獲一雙弄臟的手。

關奏陳這個人,原本就不是她希望的那個樣子。

她之前認識的那個人是誰?

那張灰蒙蒙的側臉屬於誰?像女孩一樣的孩子長大後去哪了?披著那張皮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她想直接質問他。

但理性分析,首先,這樣就暴露了偷窺行徑,會讓她陷入不利境地。

其次,這證據確鑿嗎?能讓關奏陳無法狡辯嗎?萬一他搬出一套理論來呢?

蜜柑家的實質,小麥至今仍覺微妙。他們並不是什麽充滿親情、其樂融融、溫馨可愛的家。曾幾何時,關奏陳已透露過某種程度上的真相,他們是靠錢維系在一起的。

小麥想思考一下,在絕對看不到關奏陳的地方。

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都到這地步了,自己還要躲著關奏陳。

小麥再次找大學同學借住。

她抱著包,坐在客廳椅子上,看室友收拾東西。不觀察不知道,一觀察嚇一跳,架子鼓不見了。小麥猶豫了很久,盡量委婉,斟酌措辭道:“你們……分家了?”

大學室友滄桑地回頭:“我們不是古代家族的兄弟。”

“那你們分手了?”

“呸!”朋友大聲反駁,“架子鼓壞了,送去修了。你呢?你們分手了?”

“沒有。”

在征得關奏陳同意,判斷朋友可靠後,小麥把自己的戀愛告訴了她。

但至今,樂隊男還不知情。他是純馬大哈,即便看到小麥和關奏陳睡在一個被窩,估計也只會傻笑,問,你們拍素材呢?

“那你考慮換工作嗎?”

“都說沒分手了。”

室友說出自己的觀點:“不是,情侶一起工作很累的。我們公司又招人,現在這個經濟環境,可難得,好多人搶呢。不過你多了現在的履歷,我上司可愛看視頻。你又能幹活,優勢很大。需要內推再找我哦。”

“嗯,”小麥蜷縮著,抱住自己的膝蓋,“謝謝你。”

關奏陳給小麥發消息,這種狀態下,她不太想回。

覺察到她冷淡,關奏陳就不聯系了,還讓蜜柑爸問她,要不要幹脆不坐班。

小麥心裏有一定怨氣,這王八蛋,他的愛是自來水是嗎?打開就有,關上就沒,想放出放出,想收回就收回。

要說目的,她也不是想吊著他。她只是沒想好要怎麽做。

不知為何,之前曾有過的癥狀又來了。和之前在酒店一樣。

吃飯時,心情就很低落。這一次,小麥知道,不是吃錯東西哽住,是她心情不好。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她習慣屏蔽。

晚上,三個人一起看電影,看的是《普拉達的女王》,和悲傷一點關系都沒有的電影。看著看著,小麥突然遏制不住,眼淚從眼睛裏噴射而出。

熒幕裏,梅麗爾·斯特裏普、安妮·海瑟薇和艾米莉·布朗特美得不可方物。現實中,她哭得好傷心,好傷心。

室友嚇得跳起來,比遇到火災還無措。她給她遞紙巾,問她怎麽了,命令樂隊男立刻去買三根烤腸。

朋友把手放在小麥的肩膀上——這個姿勢其實很尷尬。室友離小麥有半米遠,不敢靠近她,伸出手來,勉強覆上她的肩。

上一次這樣崩潰大哭是什麽時候?小麥想不起來,她在哭泣,腦袋卻不斷運轉著。

為什麽哭?是因為被關奏陳蒙在鼓裏?好像不是,那的確傷人心,但沒到這程度。

那是為什麽?

室友的手搭在她肩上,仿佛在碰帶刺的植物,怕被刺傷,不敢太用力。可她依然搭了。在成人社會裏,這種親切有些陌生。

奇怪的事發生了,無緣無故地哭過後,身體變輕松了。壓了她好久的情緒一掃而空。

樂隊男回來時,小麥正頂著腫眼泡,和室友一起接著看電影。

他買了三根烤腸,一根歸女友,一根歸小麥,還有一根,女友和女友的朋友你一口我一口吃了。還好樂隊男有手有腳,沒吃自己找。他下樓,再去買一根,走之前問她們還要不要別的。

“不用了不用了!”室友說,“你就買兩瓶可樂,買碗熱幹面,少油少鹽多放香菜,買板U字夾,還買盒衛生棉條就行了。”

等男友走了,室友問小麥:“怎麽回事?梅姨搞得你職場ptsd了?”

小麥搖搖頭,實話實說:“不是,最近太累了。”

哭完以後爽多了,原來哭還有這作用。小麥感覺自己又可以了。

這兩天,她始終處在慌亂中,現在整理思緒,自己太沈浸於受到的打擊,只想著關奏陳與她,忽略了其他人。別的先不談,首先不能耽擱正事。她要告訴蜜柑媽。這種項目,一般都很早啟動,看她還來不來得及。電腦使用是否被監視,等哪天閑聊,她再和蜜柑爸說,但這種事,資深上班族多t少都懂,不稀罕。

今天太晚了,事情不急於一時,太急反而出錯,因為著急被電信詐騙的人數不勝數。

貿然打電話講了,萬一蜜柑媽一氣之下把關奏陳殺了呢?殺人案不行。明天一早她就回去。

明天,她再去面對關奏陳,把這件事解決。

不管是要分手,還是連工作都丟掉,她都會搞定它。

小麥手機響,不是電話,而是熊貓博士。這很異常,她倆的熟悉程度,又不是工作,打電話太親密了。

小麥起身,去洗手間接聽。

熊貓悠然的聲音響起:“你好,小麥老師,你現在有空嗎?”

“有的,有什麽事嗎?”

“呵呵,沒事。”熊貓語速一如既往的慢,很沈穩,“你在做什麽呢?”

像發神經一樣大哭一場,擔心同事犯下殺人罪,以及,在想可能要和男友分手。小麥說:“我剛和朋友玩呢。”

“嗯……”熊貓停頓了幾秒,突如其來地寒暄,“你知道嗎?神奇直對著養的鸚鵡自稱媽媽,她弟自稱爸爸。”

這是什麽話題?熊貓找她聊這個?小麥想,說曹操曹操就來,不會是電信詐騙吧?

但她還是回答:“這有點不妥吧?”既然是近親,就不要老搞這種讓人誤會的烏龍了好吧!高壓線不是廣場舞,不能想跳就跳!

“我也這麽認為呢,”熊貓說,“他們用人類思維給動物賦予太多感情了,不尊重鸚鵡的感受,對吧?”

不對。小麥搞不懂熊貓老師的思維,她說:“請問有什麽事嗎?”

熊貓安靜了片刻:“小麥,接下來我說的,請你不要告訴別人,不然我女朋友就慘了。我知道了這件事,要是你們栽了,我沒說,那我可能會比較愧疚。我和蜜柑喵老師不熟,但我能看出來,他沒有那條‘線’,是會不擇手段的人。你是君子。所以,我更相信你。”

小麥感到事情重大:“你說。”

熊貓聲音壓低了,娓娓道來:“我女朋友家和會長不是有關系嗎?聽到一些說法,會長籠絡了幾個博主,走得很近,平時聚在一起。他們經常一起用些東西,那藥說是合法,但其實……”

“你是說,毒——”後一個字,小麥沒說出來。

熊貓沈默了。

天啊。

掛斷通話後,小麥走出洗手間。

植入暗廣、情感操控粉絲、惡意攻擊同行,博主能做的壞事很多很多,但跟身為人所犯的惡行不是一個規格。

會長這算“藥頭”嗎?不,應該還不是。但他這算唆使了吧?就算只是濫用合法藥物,性質也沒變。他們用的是什麽藥?

一時間,各種想法錯綜覆雜,占據了頭腦。小麥木木地走回房間,室友趕緊招呼她坐:“到激情戲了!快來看!”

小麥對此沒興趣,卻呆滯地照辦,乖乖坐下。她不斷地思考,無法停止。會長的笑容。禁毒科普中提到的危害。羅曼沙加那些博主,其中不乏小麥認識,親身打過交道的人。然後,還有……

樂隊男購物歸來,拎著購物袋,激動地大呼小叫:“哎,跟你們說,你們肯定猜不到,我剛剛在樓下遇到誰了!”

小麥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混亂的腦內想起了什麽。關奏陳呢?應邀和會長去了第二攤的關奏陳。

她突然跳起來,襪子都沒穿,光腳套著鞋,失魂落魄地往外跑。

小麥要去找他,這裏離公司和工作室差不多近,先去哪一邊?大腦井井有條地思考對策,卻忽略了最淺顯的辦法,她抓著手機,不打電話,只知道找地圖和地鐵進站碼。找到了,手機電量充足,一切都很周全,她現在就出發。

她一轉頭,撞到攜帶體溫的軀體上。

哪來的混球,走路不知道看路嗎?!小麥怒火中燒,還沒擡頭,就被一股力量鉗住,被迫露出臉。

“你眼睛怎麽了?”關奏陳說,“你哭了?”

她現在才想哭呢!小麥掙紮起來,一字一頓地反駁:“沒有哭。”

自己的手臂遮擋了視線,小麥沒看清關奏陳的表情,只聽到聲音。他說:“我不懂你想要什麽。”

什麽意思?她想要判斷他的心情,可拿開手臂,他已經背過身。關奏陳坐上車,沒料到,小麥也跟了上來。

他開口,率先說的,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辯解:“我是剛好路過。”

小麥回過頭,平淡地審視他。

關奏陳遲疑了幾秒,重新進行說明:“我問了你朋友的男友,經過允許,才來看看的。至少要知道你在哪裏吧。”

小麥繼續看著他。

他追加補充:“我想說可能可以看到你。”

看到他,不知為何,剛才的不安都消失了。小麥總算張嘴:“那天你和會長去了哪?吃了什麽?有沒有……發生什麽事情?”

關奏陳說:“在很有名的酒吧。”他用“怎麽了嗎”的表情看她。

她答應了熊貓,不能說得太清楚,關奏陳又很敏銳。在這兩天裏,就因為這人的德性,她甚至提前思考好了自己冷落他的理由:“呃,沒什麽。會長他……不是跟你告白了嘛,你……還不避嫌。我很生氣!你不要再跟他有任何來往!”

這理由可太完美了!小麥真心這麽覺得。就是她臺詞功底差了點,說得好像騙人。

實際就是騙人。她不覺得會長有什麽魅力。

小麥有點傷感。可以的話,她只想不動任何腦筋,真誠地與人來往。但是,就像面對宋霧棠時一樣,小麥還沒勇敢到不顧他人,不畏懼中傷與落空,迎著他人的惡意堅持自己。她其實並不是多了不起的人,不是聖人,也不是總理,就只是一個庸人自擾的小麥。

車行駛的目的地是公司。

一進門,小麥就感受到了氣氛的不同。蜜柑媽在家,平時她應該在上課。蜜柑媽正哼著歌,在用手機,桌上扔著護照、身份證等物。看到這一幕,小麥心中有了一個猜想。

不會吧?

發現小麥回來,蜜柑媽馬上轉過身:“哦!小麥!跟你說!前天關橘告訴我一件大喜事!猜猜我要去哪了?”

巴西?小麥說:“哪裏?”

“‘Brazil’!”

小麥頭一回聽蜜柑媽如此標準、正確地說出某個英文單詞。

關奏陳面無表情,說了句“整理院子”,轉頭就出門。小麥腦內嗡嗡響,她回過頭,追出去。還好他在院子裏,真的在,沒有去別的地方。小麥囁嚅著,最終問出口:“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麽?”他彎下腰,將以前拍攝用的道具分類,堆到一起。

她追問:“真的不知道?”

他真的不是發現她用他電腦,才將計就計,把消息告訴蜜柑媽的麽?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關奏陳背對她,繼續勞動。盆裏的植物長得過於茂盛,該修剪了,或許,移植到別的盆裏也行。他戴上勞保手套,忽然感覺累了,難看的傷疤能在醫院用激光消除,那感情呢?

同一時間,小麥看著他,想通一件事,下定了某種決心。之前,她還大言不慚,說什麽“給你看看我的愛”,但從這幾天看來,她的愛也沒什麽了不起。你不仁我就不義,對方隱瞞,自己就隱瞞,對方不真誠,自己就也不真誠,這不是“扯平了”的游戲,只會加厚人與人之間的壁壘。

小麥想改變自己,從現在開始,選擇一個付出真心的人,就是他。

假如他堅持那樣說,她決定相信。對象是他,她願意坦誠。這就是她的愛。

“那是我誤會了,對不起哦。”面對他的背影,小麥說,“有件事,我想跟你道個歉,年會那天晚上,我——”

小麥看起來堅決,心卻出乎意料的柔軟,只要他矢口否認,她就不會步步緊逼。她擁有自由、勇敢、善良和真誠,而他什麽都沒有。不論是要引起同情心,還是撒謊直到死亡,無論如何,他都想把小麥綁在自己旁邊。他本來是這麽想的,可他看到了她哭過的臉。這是最大的失誤。

關奏陳說:“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小麥想說什麽,卻咽了下去。他轉過身來,又側著仰起頭。她也朝上看,發現他看的是星星。關奏陳臉上浮現起笑容。那令小麥陌生。

夜空中星星四散,宛如遙遠的天國墜落,在這衰亡的領土上,他向她坦誠自己的失敗:“就是你想的那樣,我只關心我自己,我要每個人都裝得符合角色。丟掉沒用的人,控制還有用的人,不讓他們離開這裏。我就是這種人。”

墻壁的拐角,聽到這裏,蜜柑媽躡手躡腳,不發出任何聲音,掉頭回房子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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