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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安之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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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安之第四章

陳宮的子夜伴隨更聲而來,這將是我在人世度過的最後一個月夜。

冰窖中放置的桐木琴琴面已凝出霜燼,我坐在琴臺前,身上裹了蘇儀帶給我的白狐裘,趁著隨子夜到來而滅掉的第一盞燭光,輕聲吟響那則自鮫珠縫入便纏繞於意識的咒語。

我總以為自己不至於要用到它,那些修習華胥引而又沒有好下場的前輩們,我知道他們的最後一曲都是為自己而奏,且大多彈奏的正是這首子午華胥調。

編織了太多美夢,終有一日會忍不住將自己困於其中,這是人之貪欲,我雖不是為自己,卻也有不可言說的祈望,執著存在於心。

幽幽琴音隨著咒語停歇緩緩響起,漆黑的冰窖中陡然光芒大盛,天旋地轉中一道白影驀然出現在眼前,手在剎那間被握住,耳畔響起聲清越的虎嘯,我一瞬便猜到這個人是誰,待整個人都被卷入子午華胥調織出的幻境,雙腳羞地時,擡頭果然見君瑋凝重皺眉的臉,低頭則是半趴在腳邊埋著腦袋發暈的小黃。

我有一瞬間不知該說什麽。他將頭偏向邊:“你想要做什麽,我都聽蘇儀說了。你不要怪她,是我逼她的。”頓了一會兒,微微垂頭看著我,“父親和我一直在找你,若是你開心,當然不必來找我,可你不開心的時候,阿拂,為什麽也不來找我呢?”

我蹲下來拍拍小黃的頭:“君師父還好吧?聽說慕言並沒有為難他。”想了想,盡量用輕松的語氣講給他聽,“大約你也曉得的,這是我最後的時日了,其實你們應該當作我已經死掉了,自我重生的那一天開始,大家就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的不是麽?但我想用這所剩無幾的性命最後幹一件有意義的事,你是來阻止我的嗎?”

小黃終於暈得差不多,縮著頭蹭了蹭我的手,它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頭上傳來君瑋沙啞的嗓音:“不,我是來幫你的。”

我震驚得瞪大眼睛,卻不是因為他的話,良久,聽到自己顫抖道:“君瑋你扶扶我,我腳麻,站不起來了。”

鼻尖傳來淡淡的月下香,那是他衣服熏染的香氣,許久不曾聞到過的馨香。我居然,恢覆知覺了?

呼出的氣息散到空氣中,凝鹹淡淡的白霧,小黃的牙齒在我手指上嗑出一個出血的牙印,疼得人眉毛眼睛都擰成一堆。我終於敢相信,自己是真的恢覆了知覺。

君瑋遞給我一面鏡子,銅鏡中映出光滑的額頭,額上那道令人煩惱的傷疤竟然也不見了,就像是回到十七歲時最好的年華,那是我最好看的時候。

這是,我最好看的時候。

一直以來,我都想讓慕言看看這樣的我。果然是以性命為代價奏出的子午華胥調,竟然還有令人在不屬於自己的夢境中一償夙願的功用,這性命,真是交換得一點都不冤。

君瑋看我吃驚又開心的模樣,覺得既然這樣,那麽我們首先應該去酒樓吃頓好吃的慶祝一下。雖然是個令人不忍心拒絕的提議,況且小黃一聽說要去酒樓立刻興奮得原地轉圈圈,但我還是掙紮著拒絕掉:“時間不多,還是先去找慕言吧。”

他皺眉看了我眼,用一句話就將我說服:“在這個幻境裏,你已經是個大活人,不像從前吃不吃東西都無所謂。事到如今,你這樣不吃點東西怎麽有力氣去找他?”

幸好所處之處不是什麽荒郊野嶺,跟著君瑋,不久便到一處酒樓。能夠再次像個活人行走世間,雖然只是幻境,總比從前半死不活的好。

頭上微有落雨,滴滴打進河心,漾開圈圈漣漪,冬日蒙蒙的天空就倒映在清清河水裏。河邊即是酒樓。腹中一陣饑餓,兩步邁入大門,正打算挑個好位置,視線掃到臨窗的一桌,驀然無法移動。

軒窗開得老大,擋光的竹簾收上去,一束白梅顫巍巍探進窗內,斜斜開在四方桌上。白梅旁一盞青瓷酒壺,梅色映襯下瓷釉青翠欲滴,手執瓷壺正欲倒酒的男子一襲玄青的錦袍,鼻梁上方是一柄銀色面具。

慕言,想不到我們竟會在此相見。

他並未擡頭,似乎正側耳傾聽正對面的白衣男子說什麽,因是背對,只能看到那人手中摩挲的一只黑玉手鐲。

我楞了楞,看來與他同行這人是公儀斐。君瑋大約也看到此等場景,但他怎麽能知道那人是慕言,只是推著我往裏間走。小二迎上來,殷勤笑道:“下面已沒什麽位子了,二位客官樓上請。”

我卻邁不動腳步。窗旁的慕言微微偏了頭,視線終於轉過來,卻沒有在我身上停頓。我抓住小二急急問:“小二哥可知今年是什麽年號?”已到二樓轉角處,小二撓頭道:“莊公二十三年呀。”

莊公。沒記錯的話,此時天下應只有一位莊公,便是黎莊公。黎莊公二十三年,這是我十六歲,正是和慕言在雁回山相遇兩年。那方才的淡淡一瞥,他到底是認出我來但覺得沒必要打招呼,還是壓根就沒有認出我來呢?

二樓坐定,本以為搞清楚所處何時何地,會至少留點緩沖時間供我從長計議,沒想到相遇如此突然。

我低著頭默默思考一會兒,覺得為避免重蹈覆轍,要做的事只有件,就是讓慕言快點愛上我。這夢境可以永存,我卻不能永存,事實上現實中還有兒月可活,夢境裏我仍只有那幾月壽命。若是這幾個月裏慕言無法愛上我,終於衛國還是滅國,終於我還是殉國,這夢境絲毫不能改變,那我又何必以三月壽命換給他一個子午華胥境呢?

其實,夢境從這裏開始最好了,只要他能愛上我,我的任務便完成了,屆時留封信給他,讓他去衛國提親,那個正四處尋找他的、我的幻影一定會對他很好,讓他很幸福,他不會要想到走出這華胥之境。這樣,我就放心了。

打定主意,我招招手讓君瑋湊過來,同他商量:“你下趟樓好不好,幫我守著臨窗戴面具的那個客人,看他什麽時候走,他走時你給我個暗號。”

君瑋邊倒茶邊皺眉:“你想幹什麽?”

其實我是想要制造一次別開生面的相會,參看詩裏詠的戲裏演的,打算等慕言剛剛出門就從二樓窗戶上跳下去,力求一舉落到他懷裏,給他留下一個不能磨滅的深刻印象。

當然這件事不能告訴君瑋,考慮到很有可能是我直接摔到地上,他不大可能讓我冒這個險,但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君瑋這個人有時候就是太保守了。

我想了想,老實告訴他:“那個人,是慕言。”

他手一抖,似乎是專註地凝視著手中的茶具,我以為他還要繼續說什麽,沒料到等半天,只聽他輕聲道:“好。”

——*——*——*——

君瑋在樓下守候多時,我喝完一盞茶,又喝完一盞荼,再喝完一盞茶,聽到一聲虎嘯,正端著茶杯想這是誰招惹小黃了,驀然反應過來,難不成是所謂的暗號?

急惶惶趕到窗邊,探頭一看果然瞧見梅樹旁欲撐開油紙傘的慕言,一個著急,還沒想好該從哪個角度跳,身子已經不聽使喚地離開窗沿直直墜了下去,而正下方慕言竟然毫無反應,我想過很多種落地的方式和姿勢,著實沒想到有可能是砸到他,一聲小心剛喊出口,身體驀然撞進一個胸膛。白梅的冷香縈於鼻端,頭上響起含笑的聲音:“姑娘才是,要多加小心。”

我手一抖,緊緊握住他的衣襟,身旁有男子可惜道:“做工如此精妙的一把傘,就這麽毀了,小姑娘,你可要賠給我們呀。”

停了停又道,“看來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不如再回去坐坐。”聽這聲調,果然是公儀斐。

我無暇理會,只是拼命回想剛才邊喝茶邊打了無數遍腹稿的臺詞。那句我想了半天才想出來的既雅致又不失弱質的開場白,它是怎麽說的來著?可還沒等想好,抱著我的這個人已經像要把我放到地上。我脫口而出:“你是不想要負責任嗎?”

一陣沈默,慕言還是放下我,慢悠悠道:“敢問姑娘,在下是怎麽不想負責任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脫口而出的是那句話,但這也不失一個契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胡編亂造:“在我的家鄉,未嫁的姑娘若是不小心被男子碰到,就一定要嫁給這個男子為妻的,不然就只有去自殺了。你剛剛抱了我,就要對我負責到底啊。”說完偷偷擡眼看了看他臉色。

慕言沒說話,公儀斐呵呵笑了兩聲:“這習俗還挺特別的,不過雨越來越大,你們是就打算站在這裏淋雨?”

當然誰也不想淋雨,還是轉回去在方才那張桌子旁坐下,小二暖了酒送上來,我一直等著慕言有所反應,直等到他握著酒壺將三只酒杯都斟滿,才聽到一個輕飄飄的嗓音:“君姑娘是衛國人吧,我怎麽從沒聽說過衛國有這樣的規矩?”

我吃了一驚,趕緊擡頭:“你、你記得我?”

面具遮住他的表情,卻能看到唇角微微上翹,似想起什麽:“要想不記得,也不太容易……”順道將一盞暖過的酒遞到我手上,“應該有人跟著你呢?人呢?”

我用眼角餘光示意不遠處時不時瞟過來的君瑋:從現在開始我們倆就不認識了。示意完面對慕言問心無愧地搖搖頭:“我沒有同伴,我是一個人來的。”

想了想,大著膽子又加上一句,“是專門來找你的。”

他愕然擡頭:“找我?”

大力地點點頭,一時也顧不得什麽害羞,從頭到尾其實就沒有多少時間。

管它優不優雅矜不矜持,不如就這樣速戰速決,還有三個月,僅有三個月,這樣短的時光,著實經不得什麽細水長流了。

我緊張地握緊手中的杯子:“這兩年來,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剛才跌下來也是因為看到你太過激動才……”

公儀斐在一旁插嘴:“你這麽著急地找他,是有什麽急事?”

慕言不聲不響,只是把玩著手中瓷杯。我頓了一會兒,微微擡頭,勇敢地看著他:“假如我想把自己許配給你,你要不要呢?”

公儀斐噗一聲噴出一口酒,一半都灑在我的衣袖上。

慕言放下杯子,默默無語地看了會兒桌子正中央的那簇梅花。雖曉得不該期待,這事九成九沒什麽可能,卻還是忍不住期待。

好一會兒,他終於發話,卻是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方向:“你父母知道麽?”

我反應片刻,鄭重地點點頭。

他笑起來:“知道你想要嫁給個雜貨鋪老板?”

我楞了楞:“啊?”

公儀斐又是一口酒噴出來,慕言雲淡風輕地掃了他眼,回頭對我道:“嫁給我會吃很多苦,這樣你也願意?”

我想了想,終於弄明白他的意思,他大約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不想要我,但又怕傷害我,才編出這麽一個借口,想讓我知難而退,可他不知道,若他真的只是一個雜貨鋪老板,若……我想,我的臉上一定綻出一朵特別大的笑容:“如果是雜貨鋪老板那就太好了。”

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我可以養著你的。”

第一次感到這種手指肌膚相觸的細膩和溫柔,以前就算是緊緊交握,更多的也只是內心的感動。白梅上一滴晶瑩水珠滑落到手背,臉好像也有些濕意,我擡手抹了抹臉,這屋子,不會是在漏雨吧?

終於,慕言還是點頭同意我一路跟著,看得出來他其實更想把我送回衛國,但影衛不在,沒法送我,又不好不管,因不管的話最後我還是會想方設法跟著,又不好對我動粗,真是拿我毫無辦法。

隨行好幾日,才搞懂他們此行是專程趕赴穎川。據說穎川鑄劍世家的家主荊老爺子以半生心力鑄成一口好劍,廣邀天下英雄,欲為此劍尋一位主人,他們正是為此而去。要說當世最有名的鑄劍世家,應是柸中的公儀家。

雖此時公儀家已被毀六年之久,但慕言早就從卿酒酒手中得到了他們家世代相傳的鑄劍圖,搞不懂怎麽還會對荊家鑄的這把劍感興趣。

我拐彎抹角朝公儀斐打聽,原來荊老爺子鑄成的這把鑄縷劍,自玄鐵投爐之時即伴以人血生祭,初成便具兇狠之相,是難得一見的神兵利器,照他的說法只要是個劍客就沒法不感興趣。

我想了一下,覺得也是這個道理。這方面劍客和嫖客的思維可能都差不多,只是一個渴望收藏名劍,一個渴望收藏美女,收不到至少要摸上把,摸不到至少要看上眼,如果連看都看不到,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劍客或者嫖客。

不久,來到一座依山小鎮,據說山的另一面便是穎川。可能纏得慕言太緊了點,十二個對時恨不得睡覺都跟著他,讓他覺得很煩,雖然沒有刻意躲我,卻也不覆雁回山初見時的溫和。

我認識到問題所在,卻不知該如何解決,已經要沒有時間,我只是想快點和他培養起感情。傍晚趁著慕言同公儀斐出門辦事,一直遙遙跟在我們後面的君瑋終於逮到機會現身,牽著小黃恨鐵不成鋼地教訓我:“像你這樣成天跟在他身後說喜歡啊愛啊的,能頂個什麽用,光說說誰不會說?愛這種東西,不是靠說出來的,是靠做出來的啊!”

我楞了半天:“做、做出來的?你是讓我今天晚上……”

他也楞了半天,臉刷地紅了:“……我說的是單純的字面意思,你別想太多……”

——*——*——*——

君瑋的提議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不愧是寫小說的,從前真是小看了他。該怎麽來打動慕言,我絞盡腦汁想半天,最後決定給他做一頓飯。本來只是靈光乍現,但打定主意之後突然感到振奮。

我從來沒有為慕言做過飯,就算後來嫁給他,也是聚少離多,為了各自的事汲汲營營,不曾有這樣的機會。

書中描寫妻子為丈夫洗手做羹湯的句子,那是世間難求的平凡幸福,從前看它淡如日暮時西山煙雲,如今卻覺得珍貴。雖然我的萊一向做得不好,好在有君瑋幫忙,而且這大約是唯一件他可以有自信不會越幫越忙的事。

想好菜譜,同掌櫃借來客棧的廚房,卻發現缺少兩味衛地萊色特需的作料。

在掌櫃指點下路奔去可能還沒打烊的雜貨鋪,君瑋不放心,仍牽了小黃在我身後不緊不慢跟著。

這麽一座民風淳樸的小鎮,真不知道他不放心什麽。雖然天色已漸黑,心中卻是一派明媚,途經鎮上唯一的那座青樓時還哼著小曲,卻在不經意仰頭時驀然止住腳步。

我揉了揉眼睛,那側靠著半開的軒窗執扇而立的男子……是慕言?

君瑋不知什麽時候已到我身邊,拉著我只管埋頭朝前走,嘴裏還嘟囔:“那不是慕言,你看錯了。”我覺得這家夥真是個笨蛋,我還沒說那人長得像誰呢,他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麽。

隨他拉著走了半天,我問他:“你是不是怕我難過?”沒等到回答,我想了想,“難過是有點兒難過,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雖然這夢境是過去重現,但那時我還沒有找到他嘛。”

君瑋頓了頓:“可現在,你找到他了。”

前方已有朦朧的霧色,我呵氣暖了暖凍得發僵的手指,笑道:“那他還沒有喜歡上我嘛。”

他回頭看著我,神色前所未有的嚴肅:“阿拂,就算你喜歡他,也不用讓自己這樣卑微的,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我怔了怔,收起手指看著他,半晌,輕聲道:“這是個夢境,要麽現實中從未發生,要麽早已成為過去。假如一個人如我這樣,僅還有兩三月性命,就不該也不能將這些寶貴時光用在糾結往事上,哪怕只是一分,何況,還不是我和他共同的往事。我們有時候堅定不移地想要去做一件事,最後卻常常失敗,不是因為心靈不夠強大,只是太容易被突發之事左右,變得迷失掉初衷所願的方向。我從未忘記過我來這裏是為了什麽,可是你昵,你還記得嗎,君瑋?”

他緊緊皺著眉頭:“我沒有問過你,你這樣為他,他值得嗎?”

我擡頭笑了笑:“值得的。”

就算在這個夢境裏,有時候閉上眼睛,也會聽到那時慕言低沈的嗓音,仿佛就響在耳畔“若你不願意在塵世陪著我,那由我陪著你,你說好不好”

我的夫君,他是陳國年輕的君王,冷靜地說出這一席話的他讓我害怕,也讓我開心。他是我在這世上最喜歡的人,最舍不得的人。

在君瑋幫助下做完一桌豐盛大餐,其實他只是從旁指點順便燒火,從切萊下鍋到裝盤,全是我親力親為,只是刀法不好,切肉的時候不小心割到兩根手指,翻炒的時候又被迸出的滾油在手背上燙出一個水泡。

雖然有點痛,但那自指尖清清楚楚傳遞到腦海裏的感覺卻讓人懷念,實在是太久沒有痛過了。君瑋離開很久,慕言仍沒有回客棧,廚房還有柴火,夠得著將冷掉的飯萊熱一熱,我趴在桌子上等他回來,等著等著,恍惚入睡。朦朧中聞到清冷梅香,似皎皎月色下一樹孤梅綻放,我腦子反應半天,陡然一驚,睜眼正看到慕言微微俯身。

自從離開夢中初遇他的那座小鎮,他便摘下面具,大約那裏有他不想見的人,就像現實中除了雁回山初遇,他也基本不戴什麽面具。只是見我醒來,微微退開,黑色的眸子沈靜如水:“這麽晚了,怎麽不回房睡覺,還待在這裏做什麽?”

如果是從前,我一定會毫不客氣地瞪著他:“你也知道這麽晚了!”

可現在我知道其實那也是種撒嬌,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和他說那樣的話,躊躇了一會兒,打起精神來露給他一個大大的笑:“我在等著你一起吃晚飯啊。”

他垂頭看了眼桌上的飯菜:“我……”

我心裏一跳,打斷他的話:“就算在外面吃過了也要吃一點,就吃一點點,我做了很久……”還沒說完想起這些菜十成是涼完了,正巧夥計打著呵欠穿過大堂,趕緊手忙腳亂地端起做得最久的那一大碗湯,“餵小二哥……”

不等我吩咐完,慕言已坐下來執起筷子,手中的竹筷正伸向中間那屜翡翠水晶蝦仁餃,擡頭道:“我還沒吃,一起吃吧。”

我楞了楞:“你喜歡吃那個?”

他仔細端詳竹筷中的餃子,似乎在想什麽,好會兒才回答我:“有點朦朧印象,記不清了,這是你自己包的?”

我大大點了頭,滿懷期待地想看到他吃下去會露出什麽表情,心裏有點在意那個所謂的朦朧印象,但不肖一瞬就打消疑慮,就算是有什麽印象,也不該是關於我,子午華胥調若是如此容易看透,也就不配被稱為人生最終曲了。

吃完一只餃子,他放下竹筷喝了口荼,唇角含笑:“味道不錯,看不出來,你倒是很會做菜。”

隔著燭火的微光,我撐著腮幫輕聲對他道:“嗯,我很會做菜的。那你……有沒有變得喜歡我一點呢?”

他喝茶的動作停下來,笑容漸漸散去,眼角餘光掃在我包紮得像棵小人參似的手指上,答非所問道:“你的手指怎麽了?切傷了?”

我鎮定地藏到背後:“沒有。”半刻前他要是問我這句話,我不僅會實話實說還要添油加醋,說不定能讓他覺得我特別惹人憐愛什麽的,可剛剛才大言不慚地表示自己很會做菜,要是還承認手是被切傷的就太沒智慧了,只能暗嘆一聲,魚和熊掌終究是不能兼得。

他從頭到腳打量我,明顯不信:“那怎麽包成那樣?”

我張了張嘴,一時想不到什麽更加有用的借口,半天,道:“……包來玩兒的。”

他不動聲色地拉過我的手,輕輕松松就拆掉包在最外面的那層紗布,等傷口現出來才輕飄飄道:“還有什麽話想說,說吧。”

傷處被碰到還是有點痛,可我確實還有話說,湊過去低聲問他:“慕言,青樓裏的姑娘漂不漂亮?”

托著我左手的那只手微微一頓,我覺得他可能不會理我,不多時,卻聽到淡淡的回答:“沒太註意。”停了一會兒,又道,“我是去談事情。”

我覺得自己應該是笑了一下,湊得更近:“是我漂亮,還是他們漂亮?”

他在重新幫我包紮手上的紗布,聞言不輕不重勒了一下,我痛得一抽,將腦袋埋進手臂嘆了口氣:“你為什麽不能快點喜歡上我呢,我也是會覺得辛苦的呀。”

只能聽到紗布摩擦的碎響,他的手法熟練,比君瑋或者我都要包得好很多,只是一直沒有回答我。

但就算這樣,此時這一刻,我也覺得很開心滿足。人生若不往前看也不往後看,只是活在當下,就什麽煩惱也沒有,有時候我們覺得活得太累,只是因為想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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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瑋覺得自從我給慕言做過一頓飯,他待我已明顯不同,說實話我是沒有看出來。

一日一日,漠漠時光流逝,多逝一日,便向死亡多邁近步。慕言不是容易被漂亮姑娘打動的人,他愛上我……對了他是怎麽會愛上我的來著?

我竟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明白的只是在一起經歷了許多事情,那一日大雨滂沱,他在雨中找到我,對我說:“阿拂,我喜歡你。”

那些美好的回憶,我無數次想起,在這夢中的個又一個雪夜。雖然知道細水長流才是永恒,可我已沒有那麽多時間。

若是在他貴為世子的過去,已有無數姑娘變著花樣來討他歡心,讓他覺得此時我的好皆是尋常,那,有沒有一個女子,曾經願意為他失去自己的雙手呢?

若是我那樣做,是否他就會動容,是否一切就會如我所想,是否最終他就可以忘掉我呢?我想了又想,最後覺得,其實可以試試。

慕言他純粹是為了鑄縷劍才要趕去穎川荊家。但我所知道的,荊家的鑄縷劍最後卻並非歸於陳國世子。

這件事在當時非常有名,荊家家主邀了天下英雄前去試劍,原定的規則是誰能破掉鑄劍廬的七星劍陣便可以帶走鑄縷。

可最想要鑄縷的那人卻是個絲毫不會劍術的婦人,她已故的丈夫還活著時被稱為劍癡。荊家最受寵的小少爺是舉世聞名的雕刻師,最擅女子人像,雕出的作品栩栩如生,可惟獨人像的手指總是掩在流雲袖中,傳說是因未曾覓得一雙靈活的巧手,將它剖開來辨明骨骼肌理,才直無法雕刻出女子素手的神韻,就幹脆棄而不刻。

想要鑄縷的那位婦人不會使劍卻會使針,刺繡之藝天下絕跡。於是,婦人將自己的一雙妙手砍下來送給了荊家的小少爺,在試劍會的前夜帶走了鑄縷。

天下英雄齊集穎川,千裏迢迢而來卻不見想象中的神兵,雖然懊惱倒也無話可說,畢竟只是把劍,再如何罕見也抵不過自己的雙手。

我不敢說我這一雙手會比那個使針的婦人更靈巧,但它能畫出令當世名家也欣賞的畫作,會彈出連慕言也沒什麽話好說的琴音,我想,它大約也夠格來交換鑄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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穎川並不如想象中繁華,只是人多,但一半都是外來人口,目的是七日後荊家的試劍會。

我不明白為什麽慕言要來得這樣早,過兩天發現後來的只有在客棧院子裏打地鋪了,才恍然他的社會經驗真是豐富。

雖然說是一路同行,但慕言和公儀斐並不怎麽管我,所以這孤月皎皎的一夜,我才能順利抱著琴溜出客棧大門,前去荊家的別館赴荊小少爺的約。

其實是我約他,甫到穎川便托君瑋送了信過去,原本沒想到會那樣順利,豈料兩日後便收到他的回帖。

看來,他對我的這雙手很感興趣。君瑋雖不知我在信中寫了什麽,赴約之事卻執意陪同,好在找到時間給他飯萊裏下了足量蒙汗藥。

有君瑋在這件事就辦不成,到這夢境中,他說他是來幫我,他以為幫我就是要好好保護我,卻不知道這最後的時間,我再不需要誰的保護。

但這麽直白地說出來一定會傷他的心,況且我也懷疑以他的智慧這麽曲折的感情問題他究竟能不能理解……踏過白玉做的牌坊,荊家的別館外遍地梨花,像一場夜雪鋪就,而梨花道旁兩列幢幢的石浮屠,仿佛生就坐落在蓮花之上,內裏著了幽幽燭火,夜風拂過,火光忽明忽暗。

間或有長衣侍女提了半人高的燈籠踩著梨花匆匆而過,被不知是月色還是明火扯出長長的影子。荊小少爺荊楚已侯在館外的廊檐下,外間荼室的紙門被拉開,室內燈火透明,正中已擺好一張桐木的瑤琴,茶室上座則是一張獸腿桌,桌上擱著一把長刀。

兩件東西部是為我準備的。一身月白裘衣的荊楚手中怕冷地捧了個紫金暖爐,不過和君瑋一般的年紀。看到走到近前的我,不知為什麽顯出楞怔神色,不確定道:“君姑娘?”

我笑了笑:“君拂為何而來,想必信中所述,荊公子已十分明白。公子想要得到一雙巧手,而君拂想要得到把好劍。”我微微仰頭看著他,“不知公子可否願同君拂,以物易物呢?”

他摩挲著手中的暖爐,目光落在我抱琴的雙手上,唇角掀起一個笑:“在下聽聞,當今天下於樂理上造詣最高的是陳國的世子蘇譽,琴技最好的卻是衛國的公主葉蓁。文昌公主能在一曲之間變換十二套指法而不錯一個音,在在下看來,那才當得起一雙巧手,今次君姑娘想同在下以物易物,卻不知君姑娘的這雙手,配不配易家父所鑄的這把劍呢。”

他說的應是我十五歲時的事。樓國一個樂師不知從哪裏得知惠師父是個禮樂的高人,執意要同他一較高下,師父一向覺得自己不是紅塵中人,基本上從不接這種帖子。

但這個人很執著,即便被師父再三拒絕也不放棄,在宗裏白吃白喝了很多天,搞得師父很煩,卻怕開了先例之後找他比試的人源源不斷,想來想去把我推出去應戰。但老實說雖然我自小學琴,但開始認真只是在同慕言相遇之後,還不到年,著實只能算個一般的高人,為了讓我一開場就唬住對方,師父才臨時教了我一堆花架子。

一曲之間變幻十二套指法只是雕蟲小技,到十七歲我辭世之時,已能在極短的曲間變幻二十四套指法而仍行雲流水彈奏自如。

但這些都是師父不提倡的,他認為大音而稀聲,大形而無形,禮樂之事,最高明的並非變幻多少套繁覆指法,而是靠最簡單的一套指法能奏得百花盛開百鳥朝鳳百川歸海。雖然這種境界他一輩子也沒有達到過,我也是。

荊楚一瞬不瞬盯著我,似乎在等著我知難而退。我環視了下四周,銀的月,寂寥的夜,雪白的梨花,微微搖曳的燭火,冰冷的石浮屠透著禪意的幽冷。

這氛圍真是太適合彈琴,摘掉布帛,抱琴席地而座,低頭可見白色的衣裙同地上的梨花融為一體,最後一曲能在這麽一個美麗的地方彈奏起來,換個角度講,也是一種運氣。

荊楚從木廊上下來,緩緩走近我:“君姑娘對自己這雙手,倒是很有自信呢。若真是一雙敵得過文昌公主的妙手,在下自當把鑄縷劍雙手奉上,但倘若不是,君姑娘又將如何呢?”

我低著頭試音:“怕不是我將如何,而是荊公子將如何吧?”

他笑了一聲:“君姑娘若是願意留下來做一年在下的樂婢,那……”

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想要我做他的侍婢,感覺挺新鮮,我低著頭繼續試音:

“荊公子覺得,一個國家,只要城池繁華便是富強了?一個客棧,只要裝飾豪華便是一流了?一個女子,只要生得一副好皮囊便是美麗了?倘若點頭,你也覺得很可笑吧?那為什麽會以為,一個琴師,只要懂得變幻繁覆指法便是琴技高超了?”

撥起第一個琴音,擡頭正對上他不知何意的眼神,我補充道:“這麽說並非為自己找臺階下,只是覺得,應當矯正一下荊公子的觀點罷了。”

手指貼著琴弦游走,蠶絲弦似是主動貼上來纏繞手指,那是師父曾經教過我的指法,許久未曾用過,但正如師父所說,雖然學的時候痛苦了點兒,卻是件像騎馬一樣一旦會了就永遠不會再忘記的事。

琴音似水流淌,與月色混為一體。師父曾說,真正奏得一首好曲子,並不是耳中聽到多麽美妙的樂聲,而應是眼前出現多麽美妙的圖景。

我的眼前本就是一副好圖景,自以為沒什麽空間再來錦上添花了,恍一擡頭,卻瞧見視野中出現絕不可能出現之人……再擡眼,卻不見他身影。

真是傻,本來就是沒什麽可想的件事,除了幻覺,還能是什麽呢?

——*——*——*——

一曲畢,幾瓣梨花隨風飄落,三步開外的荊楚一臉覆雜地看著我。視線相接之時,擡手鼓起掌來。梨花落在我鞋面上,他緩聲道:“請容在下冒昧一問,君姑娘既是有這樣的一雙手,為何不好好珍惜,反而用它來換一柄無用的黑鐵?”

若是尋常時候,我也沒可能只因慕言喜歡鑄縷便用雙手去交換,可我,不是快死了麽一這是特殊時期。

為何不好好珍惜這雙手,不是不珍惜,是不得已而為之,為了不讓最初的計劃功虧一簣,但沒有向他解釋的必要。

我邊將桐木琴重新籠進布帛,邊輕聲道:“那不是什麽無用的黑鐵,我喜歡的那個人,他很想得到那柄劍。偶爾,我也想讓他開心。”

收好琴具,我站起來看著他,“穎川荊家一向重諾,想必荊公子已將鑄縷準備好了吧?”

但他卻沒有回答,只是望著我的身後。好奇地隨著他的視線回頭,差點將桐木琴一把摔在地上。

慕言就站在離我不到三尺的地方,身旁的梨樹似積了層層細雪,飽滿得一碰就會掉下來。

而他襲水藍錦衣,立在梨樹之下,像清月夜裏來赴萊位佳人的幽約,臉上卻毫無表情,冷冷地看著我:“你覺得,那樣我會開心?”

踏過遍地梨花,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望著我,漆黑的眼睛裏沒有半點溫度,平靜地重覆道,“你覺得,用你的雙手換來鑄縷劍,我會開心?”

他是在生氣,他定是在生氣。我不知道他會來,或者他會來得這麽早,在最初的計劃裏,他是會被我感動,可現在這樣說早不早說晚不晚……看清他眼中的嘲諷輕視,突然覺得長久以來支撐自己的東西——迅速流失,無力地退後一步靠在石浮屠上:“我幻想能夠養著你,能夠保護你,可你太強大了,這些地方一點也用不著我。我只是想讓你開心,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可讓你開心也這麽不容易。或許我逼得你太急,讓你無論如何都只是討厭我?你以前……”

我捂住眼睛,“你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啊。”

他將我捂著眼睛的手拿開,皺眉看著我:“我認識的那個小姑娘,也不是你今日這樣,君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若你這樣不自愛,又怎能要求別人來喜歡你?”

我覺得自己笑了一下,又覺得是要哭出來,最後只能擡頭深呼吸:“你什麽都不知道。”

是的,他什麽都不知道。

勉強掙開,卻被荊楚緩步擋住:“君姑娘留步,書信之中我們契約已定,鑄縷劍也已備好,卻不知姑娘打算何時履約呢?”

事實上方才能掙開慕言,因他根本沒怎麽認真。而此時,被他握住手臂帶到身後,那樣大的力氣,半點動彈不得。

聽到他同荊楚說話,仍是淡淡的沒什麽情緒的調子:“倒不知荊公子是憑什麽覺得,令尊所鑄的這把劍,夠資格換君姑娘的一雙手。”

荊楚咳嗽道:“不管有沒有資格,契約便是契約,難不成公子想做毀約之事?”

他笑了聲:“要麽由在下贏回那紙契約,要麽由在下搶回那紙契約,荊公子隨便選一個吧。”

從前我就曉得他有時候會比較無賴,比如欺負我的時候,卻沒想到這種時候也能耍無賴。

荊楚大約是為了給自己找臺階下,選了前者,琴棋書畫樣樣皆比,結果輸得無比淒慘。我覺得大約只有比女紅他會比慕言略勝一籌。

但今晚的壞心情並沒有因為荊楚比我更加倒黴而好上一些。我終究還是個有底線的人。

心中暗暗決定不再搭理慕言,不是意氣用事,只是暫時不想理他,他說的那些話就像刀子,就算皮糙肉厚也會受傷,何況我還屬於天生比較細嫩點的。

可一同回客棧,他卻主動來找我說話:“想讓我開心,不需要做那麽瘋狂的事情,你可以像今天晚上彈琴給荊楚那樣彈給我聽。”

我頓了頓:“你聽到了?”

他走在前面,月光拉出一道頎長的影子,地上的影子停了會兒:“我看到了。一曲變換二十四套指法而不錯一個音,暫不論琴音,只是欣賞指法,也很難得。”

我咬了咬嘴唇:“可是你也會。你是不是覺得今天晚上和我講的話太過分,所以想起來覺得應該哄一下我?”

他搖了搖頭,似乎看著別處:“你彈給我看和我彈給自己看,那不一樣,阿拂。”

我看著天上的月亮:“可是,要我彈給你多少次,你才會喜歡我昵?我想讓你立刻覺得感動,立刻喜歡上我,即便是因愧疚而喜歡,我也不在乎。”

他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目光覆雜地看了我眼,良久,緩聲道:“你還是太小了。”

——*——*——*——

這個夜晚就在這樣語焉不詳的句話中結束。第二天我跑去問君瑋,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說你還是太小了是什麽意思,結果他看我半天:“其實我說,你還不算是個女人吧,頂多是個女孩,不,女孩都說不上,前面還要加個小字才符合實際情況。”

被我握緊拳頭揍了頓。但是我想,慕言那句話的確是那個意思,他覺得我太小了,是覺得我不夠嫵媚成熟。

怎樣才算是嫵媚成熟,我不是不懂。假如他更喜歡那樣的姑娘,我會努力變得那樣。這種為愛失去自我要不得,我不是不明白,譬如鶯哥,不會有什麽好下場。但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我是沒有時間了。

只要能夠達到預定的目的,無論什麽樣的方法都可以一試。只是這一次,讓慕言喜歡上我真是太難。這也怪不得他,他本來就是個慢熱的人。

雖然被我那麽一鬧,害得慕言和荊家結下不小的梁子,可兩天後的試劍會也沒見他有不去參加的跡象。

才反應過來,他其實不一定是為了那把劍,不該公儀斐說什麽我就信什麽。

人比劍重要,試劍會需破鑄劍爐的七星劍陣,正是劍客們各展所能之時,說不定他的主要目的只是去看看有沒有什麽可網羅之人。這才符合他一貫作風。

白天慕言和公儀斐基本不在客棧,君瑋幫我去穎川最大的一座青樓找來最紅的清倌,說是教導我所謂嫵媚女子的風情,真是虧他想得出來,但卻不失為一個速成的好辦法。

從小我就很會模仿,戰果可見宋凝,可見慕容安。因要去代替個人,不僅需用人皮面具做出那人的模樣,更要自眉眼間生出那人的情態,行止間描繪那人的風姿。君瑋請來的這個女子,她的一顰一笑我都記在心間。

如何將萬千言語凝於淡淡一瞥,如何將蘭花指且輕且緩托起荼盞,又如何將團扇扇面似掩非掩擋在唇前。學了一天,幾乎將她的每個姿態都成功覆制下來,令君瑋讚不絕口,我卻始終覺得不大對勁。

直到這位花魁幫我畫完一個精致又濃重的妝容,才猛然發現問題所在,待君瑋將她送走,我捂著頭道:“今天一天白學了,你也勉強算個男人,有沒發現那些姿態固然嫵媚,風塵味卻十足,慕言他一定眼看出來我是打哪裏學來,到時候八成要挨打……”

君瑋憤怒道:“什麽叫我也勉強算個男人啊!”

吼完看我半天,他也有點洩氣,“你這麽一說,倒的確是,可既要嫵媚又要端莊,這太有難度了……”突然眼睛一亮,“你母親當年不是被稱為整個衛宮最有儀態風姿的夫人麽?她的一舉一動,你應該還記得吧?”

我呆了呆:“哈?”

君瑋繼續道:“你母親如何對你父親,你便如何對慕言,這其實再簡單不過了啊,真是可惜了今天花這麽多錢……”

我想了想:“那你要負責幫我看模仿得像不像。”

君瑋不知道的是,我對母親的印象其實十分寡淡。王族親情本就漠然,況且我自小不長在她身邊。

自從十六歲回到衛宮,與她見面也是屈指可數。印象中,母親永遠妝容精致。父王的夫人們能歌善舞者眾,母親卻很不同,尤擅鑒酒。

有一次父親帶來一壇臣子上供的好酒令母親品鑒,我見過她執杯的模樣,十分迷人。

杯子和酒都是現成,窗外月色朦朧,我握著白瓷杯比了半天,君瑋拿了根針在一旁興致勃勃地挑燈芯。

側頭正看到右手舉起投在墻上的影子,就像僧侶供奉的凈瓶。想起小時候師父不許我們下山看皮影戲,我和君瑋幹脆自己找了蠟燭和幕布,用手指比作烏獸的模樣投在幕布上自娛自樂。用手肘推了推他,仰頭示意他看墻壁上那個像凈瓶一樣的影子。他看了半晌,忽然從我手中將原本握住的杯子抽走,自己也伸出只手來,比出一只小耗子的模樣,十分勇猛地撲進我比出的大肚缸中。

我手一松,耗子立刻栽了個跟頭。

君瑋氣惱道:“好歹讓我把耗子偷油演完。”

我揚了揚手指:“我明明比大肚缸比了那麽久了,是你自己沒有抓好時機啊,該我了該我了,快比個兔子出來,這下是要演兔子打架。”

君瑋皺眉:“那個太難了,我從小就不會比兔子,孔雀也很好啊,一只雄孔雀一只雌孔雀相、相、相……”

我點點頭:“好吧那就兩只雄孔雀搶地盤,你先保持不動,等我過去啄你。”

孔雀喙剛挨下去,君瑋厲聲:“……餵你指甲那麽長還那麽用力,我是和你有仇啊!”

我嚇了跳:“你也可以啄回來啊!那麽大聲做什麽?”

三聲敲門聲響,還來不及反應,房門已被推開。慕言抱著手面無表情靠在門旁看著我們。君瑋的手僵在半空中,還保持著那個可笑的姿勢,我也是。燈花毫無征兆地嗶啵一聲,君瑋收回手理了理袖子,低聲道:“你們慢聊。”起身時用唇語示意我:有事大聲點,我就在隔壁。

君瑋前腳剛走,慕言後腳便將門鎖上,慢悠悠踱步過來,坐到我身旁,隨手翻開一只茶杯,瞟了眼方才小二拿進來的酒杯和酒壺,卻什麽話也沒說。

可越是這樣沈默越是令人忐忑,我覺得必須解釋一下,斟酌開口道:“君瑋是我哥哥,我們小時候就經常一起這樣玩兒的。”

他倒茶的動作停下來:“你有三個哥哥,葉霽,葉祺,葉熙,我卻不知你還有個哥哥叫君瑋。”

心底猛地一驚,但只是瞬間,想來也是,他怎麽會讓來歷不明的女子跟在身邊。但看著他的神情,卻不是要和我閑話家常,我咽了口唾沫:“是從小陪我起長大的玩伴,就像哥哥一樣的。”

他手中轉著瓷杯:“哦?原來是青梅竹馬的玩伴。”

我頓時緊張,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們沒有什麽的。”

他竟是笑了下,淡淡道:“冷月,醇酒,兩小無猜,燭下對飲。”隨意掃了我一眼,“今日這番盛妝……”

背後的冷汗已將內衫打濕,戲文中多少不可解的誤會都是由此而始,我急急打斷他的話:“你是不是覺得不好看,那我馬上去洗掉。”

話罷找來銅盆,蘸了水的毛巾正要往臉上揩拭,卻聽到他在身後冷冷道:“其實也沒什麽分別。”

心底一涼,我勉強笑了笑,轉身問他:“那我到底是洗掉還是不洗掉啊?”

他仍是端詳著手中的瓷杯:“和我又有什麽關系?”

看到銅鏡裏自己的臉,我輕聲問他:“慕言,你到底喜歡什麽樣子的?”

話剛出口,眼淚止不住地就往下掉。我在他面前哭過那麽多次,已經無所謂丟不丟臉,只是那時我知道他會心疼,有時候其實是故意哭給他看,今次卻是不能。

拿袖子措了措眼睛,我擡手去撥門閂,抑住哭腔平靜道:“不是什麽好茶,慕公子慢用,我還有事,先出去趟……”

話未完握著門閂的手卻被另只手覆住,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像是壓抑著極大的怒氣:“這麽晚了,你還有什麽事需要出去?”

既不給我好臉色看,又不準我出門透氣,我覺得有點要崩潰了,回身使出吃奶的力氣掙紮:“你喜歡什麽樣子的?你到底喜歡什麽樣子的?”

可能被我的樣子嚇到,他一向沈著的臉色竟現出驚慌。使勁抓住我奮力掙紮的手,但手被禁錮住還可以用腳踢,這刻我的靈敏讓他很是挫敗,幹脆一把摟住我將我緊緊抵在門背後:“你怎麽了,冷靜點。”

怎麽冷靜,我已經冷靜太久,連君瑋都覺得我有時候太過,太沒有自尊。

他不是說我像個小孩子?

反正我就是個小孩子,像小孩子一樣鬧脾氣也沒怎麽。這一刻和他摟在一起讓我如此難受。可他還敢在我耳邊讓我不要胡鬧。

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麽大的力氣,他有這麽大的力氣,我更用力地掙紮抵抗:“反正我做什麽你都生氣,看到我你就覺得很煩心是不是,不如眼不見為凈,我已經很累了啊,你讓我離開靜下也不行嗎,你怎麽這麽惹人厭啊,說不定我想通了就不會纏著你了,我、我……”

突然地,整個屋子就安靜下來,唇上柔軟的觸感讓人時間放棄所有反抗,而那觸感還在不斷加深,竟讓人有溫柔纏綿的錯覺。良久,我聽到自己的聲音:

“你在,做什麽?”

他的唇就貼在我耳廓:“在嫉妒。”

我止住嗚咽,楞道:“什麽?”

他離開我一些,拾手幫我擦眼淚:“不鬧了?”

我躲開他:“剛剛那句話,你再說一遍。”

他靜靜看著我:“我在嫉妒。”

我睜大眼睛盯著他,搞不懂情勢怎麽突然就這樣急轉直下,只覺得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離奇的事了:“你說……你說你在嫉妒?可怎麽會?你、你不是不喜歡我,覺得我很煩嗎?況且都說了我只是在和君瑋鬧著玩兒啊。”

他撫著額角嘆了口氣:“我什麽時候說過不喜歡你,覺得你很煩?”

我想了想,他好像的確是沒有這麽直白地說出來過,但還是立刻找到反駁的話:“可你也沒有說過喜歡我。”

他看起來像是要把我一把捏死:“你的神經到底是有多粗,我喜不喜歡你,你感覺不到嗎?”

我往後退了一步:“感、感覺不太到……”

他揉了揉額角:“算了。”手放下來時語聲卻變得嚴厲,“可這麽大的人了,專門跑去找別人鬧著玩兒這種事,你覺得合適嗎?要鬧著玩兒怎麽不來找我?”

我委屈道:“才沒有專門跑去找君瑋玩兒,今天本來是請了人來教我成年女子的風姿禮儀,但是她沒有教好,我就和君瑋商量要模仿練習我母親平素的儀態。你不是就喜歡那樣的女孩子嗎?”

毛巾放在一旁,幫我擦臉的手頓了下:“……誰說我喜歡那樣的女孩子?”

我瞪著他:“你說的啊,你說我還是太小了!”

他的手指再次撫上額角:“那句話不是那樣理解的。”

我斜眼看他:“那是怎麽理解的?”

他沈默了一會兒,突然一把將我抱起來:“好了,今天折騰了一天,你也哭得很累了,早點睡覺。”話罷將我放在床上,還掖好被角。被這麽一通搶白,我也忘了自己剛才是在說什麽。

看他起身就要走,趕緊拉住他衣襟:“那你要留下來陪著我,不然我睡不著。”

他居高臨下看著我:“你不是說我很惹人厭嗎?”

“誰說……”我將頭偏向一邊,“也不是說不惹人厭,那你走吧。”

他笑了一聲.卻躺下來隔著被子抱住我:“口是心非。”

我轉頭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眉眼,認真道:“我睡著了你就可以走了,我想和你多待一會兒啊。”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心裏像是一塊大石頭落了地。終於,終於還是做到了。

他的側影籠在月光中,原來倘若在殉國之前遇到,我們┗崾欽庋

察覺到我的視線,他笑了笑,手指撫上我眼瞼,幫我合上眼睛,溫熱的唇在我額頭上輕輕一點,似春風呢喃:“睡吧。”

最後一句話,我想要他這麽對我說,在我耳邊輕輕一聲,阿拂,睡吧,我就可以滿足地睡過去再不醒來。

——*——*——*——

第二天一大早睜開眼睛,看到慕言仍在我床前,微微撐著額頭。我有點分不清這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有微光照進來,卻不像是日光,恍惚半天,才看到那是一支紅燭,這麽說還沒到第二天。

本能地動了動手,擡眼時看到慕言冷靜的眸子,我揉揉眼睛:“這是幾時了?為什麽不回去睡覺?我睡著你就可以離開了呀。”又握了握他的手,“還是你一直都唾不著?”

他卻沒有回握,看著我的目光覆雜難解。

我楞了楞:“怎麽了?”

他伸手撥開我額前亂發,就那麽一瞬不瞬地望著我:“你還要騙我多久呢,阿拂?”

我握緊指下被褥:“什麽?”

他緩緩道:“這只是一個夢境罷?你為我織出這樣一個夢,跑到我的夢裏來,是想將我關在這裏?這就是你想要我立刻愛上你的原因?用一個虛假的你,將我永遠束縛在這個地方?是嗎?”

胸口頓時一陣狂跳,一定是還沒睡醒,快點醒來,要快點醒來。閉上眼睛又睜開,不行,再閉上再睜開,還是不行。他卻握住我的手,強迫我面對:“阿拂,是這樣的嗎?”

我拼命搖頭,氣喘籲籲地反駁:“不對,不對。這不是什麽夢境,我在這裏,我真真切切地在這裏,慕言,看著我,我是真實的呀。”

他看著我:“在你睡著以後,我想到很多,而那些不明白的,我去問了君瑋。你說得對,你是真的。”他頓了頓,“我卻是假的。”

冷汗漸漸滲出額頭,我磕磕巴巴道:“這、這不可能的,沒有人可以,從來沒有過,你、你怎麽會看穿,不,你是騙我的……”

他打斷我的話,眸色裏俱是沈痛:“從前你對我說,心魔的名字叫求而不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我看著你,那些不該屬於此時的我的記憶像錐子刺迸顱骨。你想用虛假將我束縛住,你以為世間無人可看透華胥幻境,阿拂,那只是你的以為罷了。”

我擡頭看他,終是平靜下來:“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燭火微暗,他輕聲道:“全部。足以讓我走出你為我編織的這個夢境。”

——*——*——*——

室內陡起狂風,紅燭在風中斂去最後一個火星,遠方似有馬蹄踏碎枯葉之聲,但我知道不是,那是夢境在崩潰。

看不到慕言在哪裏,手中握住的錦被在指間消融,腦中一片眩暈,忽然感到一陣極刺目的光線。費力睜開眼睛,隨呼吸和嗅覺消失而看到的,卻是不知多少列銀白的冰棱,這是陳宮的冰窖。蘇儀瞪大眼睛看著從天而降的我和君瑋,外帶還在打瞌睡的小黃,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道:“才五更天,這些蠟燭也只燃了一半,難道……”

伸出指尖,觸到琴面上齊齊斷掉的琴弦,我點頭道:“你猜得沒錯,失敗了。”

可胸中的鮫珠居然沒有如我想象那樣粉碎殆盡,這卻是始料未及,大約是從來沒有人走出過子午華胥調織出的幻境,所以沒有人知道走出來後意味著什麽。也許我還能在現實中繼續活上兩個多月?

蘇儀輕啊了一聲,又趕緊捂住嘴:“那麽哥哥他……”

寒意順著指尖一點一點浸入肌理,我緊了緊身上的狐裘:“他會醒來,夢中的那些事,他應該不會記得,算了,就當我沒有為他織過那樣的一個夢,該如何還是如何吧。”

一直未曾開口的君瑋啞聲道:“我並不想告訴他,可他,已猜得差不了多少。”

我搖搖頭:“不是你的錯。”

他收起斷弦的桐木琴:“還有兩個月,你不願同他一起?”

我蹲下來將小黃搖醒,沈默許久,還是道:“他不知道我還活在這世上,與其給他失而覆得的希望再讓他絕望,不如這樣就好……”

不知什麽東西墜下來,背後一聲輕響。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全身驀然僵硬,想著怎會如此,可眼前光滑如同鏡子一般的冰面上,卻清晰地映出慕言的影子。

未束的發,雪白的絲袍,隨意披在肩上的外裳:“你說,不如怎樣?”

蘇儀比了個手勢和君瑋默然離開,小黃像是不想走,被君瑋拖了出去。而我楞楞看著慕言,他濃黑的眉、挺拔的鼻梁、涼薄的唇,這難得好看的一張臉,映在光裸的冰面上卻像是陡生了一層冷意。

我以為晚宴上那一眼會是塵世中我最後一次見他,沒想到還有機會,本來應該高興的,可更濃重哀傷的情緒漫過頭頂……單手捂住眼睛,不如怎樣?慕言,如果你是我,你當知我此刻心情。

聽到冰渣的碎響。

他從身後抱住我。極用力的一個擁抱,整個身體都被他雙手鎖住,越擁越緊,像是要融入骨血。松開捂住眼睛的右手,平滑的冰面上,看到他閉了雙眼,發絲隨著絲袍傾下,彼此臉頰相貼,臉上毫無表情,眼下卻滲出……一滴淚。

我不能言語,感到身體的輕顫,許久,啞聲道:“那個夢,你還記得?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他將我轉過來,握住我凍得發白的手指:“在夢裏,你的手一直很涼。醒來時我想你會在這裏……”

我急急打斷他的話:“你都記得?”

他看著我:“只是一些。”將我摟進懷裏,“君瑋對我說,你想用那個夢讓我忘記你。這真的是你心中所想?”

我張了張口,卻不能發出聲音,將頭更深地埋進他胸膛,終於哽咽出聲:

“不想的,我一點也不想。可你那麽難過,子午華胥調不是什麽好辦法,但它能讓你忘記我,以後你就會幸福得多,我也可以很安心。”

他的手放在我頭頂:“忘記你的話,那個人會只是蘇譽,不再是慕言。如果我已經不再是我,你覺得我要如何才是幸福,你又要如何才是安心?”

我怎麽知道,那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了,他總是喜歡出這些難題,可沒有一個是我能夠解答。我抽了抽鼻子:“可是,你知道吧,我們只有兩個月了。你為什麽不能當只是做了一個夢,為什麽還要過來找我呢?”

他的身子頓然一僵,撫弄我頭發的手也停下來。我不知道他會有這樣大的反應,我以為他來找我,他什麽都想開了。

半天,我輕聲道:“可這就是現實,你還是沒有辦法接受麽?”

像是等待一樹花開那麽久,他沙啞道:“有時候我會分不清現實,到底是不是用這一只手,握著劍刺中了你。是我殺了你。兩次,一次逼你跳下衛國的城墻,一次……”

我用力抱住他:“不是你的錯。有時候我會很恨命運,是它讓我們陰差陽錯,有時候又很感激它,沒有它法外開恩我就遇不到你。所以最後也分不清是恨它多還是感激它多。我本來覺得將錯就錯讓你忘掉我會好些,可是,你覺得我做錯了。那麽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們可以留下些好的回憶,就算兩個月後我……”

身子一輕,已被他打模抱起,是那樣沈著的讓人一聽就會安心的嗓音:“不會只有兩個月。我會找到辦法。”不知道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他自己。頓了頓,卻又補充道,“你把回憶看得太重要。可對於我來說,現在的事和未來的事遠比過去重要。現在你還活著,沒有比這更好、更要緊的事。我會找到辦法,雖然你總是不肯信我。”

我本能反駁:“我沒有不相信你。”只是話剛出口就覺得虛偽。

我的確不相信他,若是相信,就不會在半刻前還一心想著躲開他,還覺得那是為他好。因我從未想過他能找到什麽辦法,我只是很認命。其實就連現在我也不信他會找到辦法。但是他走出了華胥幻境,找到了我。他不喜歡我為他做出的選擇,於是重新為自己做了個選擇。

我打起精神來,伸手摟住他的脖子:“你要帶我去哪裏?”

他柔聲道:“回去睡覺,你不累麽?”

我搖搖頭:“還好了,那個夢你到底還記得多少?有沒有記得我給你做飯,還有我們去荊家求劍。對了,你還吃醋來著,記不記得?”

“……不記得。”

我認真提醒他:“你吃君瑋的醋,明明我化了那麽好看的妝,你以為是畫給君瑋看的,就暗示我說那個妝一點也不好看。”

“……不記得。”

我更加認真地提醒他:“你還嫉妒我和君瑋玩皮影戲,說我要鬧著玩兒也不該去找君瑋,應該……”

他無奈打斷我的話:“好了我記得了,你不用再說了……”

但我的興致已經被徹底勾上來:“而且你對我一點也不好,那時候好冷酷,說什麽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還說我不自愛也不會有別人來喜歡我,真是太過分了。”

“……好吧,我真是太過分了。”

天邊下弦月彎彎,這是破曉前的殘夜,風中傳來最後幾只秋蟲的啾鳴,庭院裏一些花開一些花謝。這長長的一段路,回想起那些似乎很遙遠的歲月,還有那些美好的舊時節。身後月光遍地,不知道多年以後,我和他的故事史書將會如何書寫。而這樣無憂無慮彼此開心鬥嘴的日子,又還能有多久呢?

尾聲

一日一日,感到身體的疲憊乏力,隨著另一半鮫珠的裂紋加深,生命的流逝也變得快速起來。過去只是沒有呼吸、嗅覺、味覺和痛感,但近來連觸感都不太靈敏。

我沒有寄望會有奇跡發生,可每日醒來,首先浮人腦海的畫面就是胸中殘破的珠子,幾乎可以辨別哪些是新增的裂紋,這真是一種折磨。

這些事我沒有告訴慕言,但我想他其實很清楚,只是在我面前裝作就算天塌下來也不會如何,仿佛只要有他在,一切都可以安心。

“若你要做一件事,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會做到,又如何能做到。”這是很久以前他說過的話。和他在一起,我有許多受教,這是其中之一,可有些事,不是我們相信便能做到。

但我寧願他看到我是全心全意信任著他,看到我安心得沒有絲毫猶疑。

自慕言找到我那一日,陳宮裏開始出入許多秘術士,我知道他們受邀前來是為了什麽。蘇儀興奮地告訴我,說這些術師中不乏凝聚精神游絲的高手,我曉得她的港臺詞,但被華胥引禁錮過的精神游絲是無法凝聚成魅的,這一點慕言他也清楚。

——*——*——*——

從前他切切囑咐我,讓我在他找到辦法之前努力活著,現在想來,其實說出那些話時,他便已知道我是個死人,所謂找到辦法,是想盡量恢覆我那些或失掉或衰退的感官吧。

回想那時,能夠有那樣的願望真是奢侈,如今,連保持這個活死人的模樣繼續存在於世間,都變成一件困難無望的事了。

不多的時光裏,我們像雙生的影子。但有時他會去找那些秘術士議事,這種時刻就不會帶著我,可能因為唯一要議的事是我的生死。

但我沒有他想象中那樣循規蹈矩,曾經偷偷去書房的外室聽過一次。和別的議事也沒有什麽不同,都是先由與會者挨個發言,匯報近期研究成果,然後自由議論,說白了就是彼此揭彼此的短,論證那些方法毫無實施的可能性。

但我聽壁角的這一次,發展到最後卻大吵起來,這一點倒是出人意料。而所有爭吵最終歸結於一聲杯子碎響,配合著杯子落地響起的是慕言淡淡嗓音:“手滑了。”

內室噤若寒蟬,他問得認真:“若是將孤的壽命分給王後呢?諸位可有誰能做到?”

那次後,我再也不願去聽他們議事。世人所謂一句一傷,有時候我們傷心並不是因為那些話不好,而是不能承受。

從前我並不需要睡眠,想睡的時候就睡睡,一直不睡也可以,因鮫珠能將睡意都凈化。但近來睡意越來越濃,看來鮫珠已越來越失去某些方面的功能。

而慕言也開始有個毛病,半夜時總要將我叫醒,讓我說幾句話給他聽,才會繼續放我睡。有幾次被叫醒時腦袋不算迷糊,聽到他喚我的聲音不穩,而明明兩人相擁還蓋了很厚的被子,抱著我的手卻是冰冷。

剛開始不知道為什麽,後來才明白,他是在害怕,害怕我睡著睡著,就永遠地睡下去了。每日每夜,他都在擔驚受怕,白日裏卻半點也沒讓我看出來。

時入冬月,聽說趙姜兩國戰事愈演愈烈。趙國此次引火燒身,戰火一路蔓進自家大門,軍士們雖上下一心奮勇頑抗,但終究和姜國國力懸殊,敗退得很是淒慘。可姜國明顯不懂見好就收,大有一路攻入趙都之勢。而事情進展到這一步,慕言也差不多打算要出手了。

這果然是他的一張網。天子賜他顯卿之名,令他為己分憂。這次的出兵連名目都是現成的——“諸侯失和,代天子調停”。插手這場戰事,按道理來說大晁除了天子外也是他最合適,天子沒有那個能力插手,在天下看來,他便是最該出手之人。陳國雖民風開放,卻同衛國一樣,一向有女子不言政的朝俗。

但床第之間慕言一般是把這些事當睡前故事講給我聽,以此哄我入睡。

他喜歡把我當小孩子,從前我不懂,那是他愛一個人的方式。而所有的一切行將結束,我唯一好奇的只是這場局最初的那個棋子——秦紫煙的去向,因這件事著實難以推測,即便聽了那麽多睡前故事,仍是無解。打了許久腹稿向慕言問起,他卻不當一回事似的:“若是還活著的話,應是在趙國罷。”

我覺得犯糊塗,他耐心解釋:“私下會盟趙國那次,你覺得如何才能讓趙王完全信服姜國的嫁禍之舉?”

我不假思索:“靠你的演技!”

他露出不想繼續將這個話題進行下去的表情:“……我們還是早點睡吧。”

被糾纏許久,才吝嗇地吐出兩個字:“人證。”秦紫煙是人證,這就是那時他一直尋找她的原因,也是為什麽最後她會留在趙國的原因。

這樣窩在他懷裏,同他家長裏短一般談論這些天下大事,倘若我能同他白頭到老,我們一輩子都該是如此,我可以這樣做好他的妻子。

從前我就一直幻想著有一天能夠成為他的支撐,當他要做出一個英明決斷,我會陪著他打開一個足夠寬廣的視野。如果能活得足夠久,再努力一點的話,我想我也可以做到。但每次想到這些,心底就有個聲音安靜提醒我,你可看到背後籠罩著的那層陰影?那層分別和死亡的陰影?

——*——*——*——

十一月,幾場霜降之後,城外白梅盛放。我希望時光能流逝得像日影一樣緩慢,關於分別之事已不做多想,慕言眼中的疲憊也是日日愈盛,他以為瞞得我很好,我也就假裝不曉得。

但真不知道是不是絕處更易逢生,就在我已經打心底裏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期望之時,新請來的秘術士卻帶來祈盼多時的好消息:世間也許還存有另一顆封印了華胥引的鮫珠。

照他的理論,人世無獨物,萬事萬物都講究相生,這是造物法則。上古最初,不管華胥引是被自然之力封人還是被人為封入,都不會違背造物法則,那麽九州之上,必定還存在著另外一顆滄海遺珠。

但世人多半不知它所蘊含的強大力量,可能讓它蒙塵已久,或者只是當作可供玩賞之物。

無意說那是上天垂簾,因不知這是不是命運開的另一個玩笑。負責任地講,它實在太喜歡和我開玩笑。但不管怎樣,慕言開始在整個九州大陸尋找那顆傳說中的珠子的下落,盡管沒有人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

我這一生,似乎好運氣還沒有用盡。

七日之後,君師父來陳宮探視我,竟真的帶來消息,說姜國的宗祠裏正供奉著一顆明珠,傳說是上古遺留之物,而那珠子,也確然是一顆鮫珠。

冬月十二,陳國遣兵圍姜救趙,慕言親征姜國。這一次親自出征,我知他意在何處。

出征的前夜,紅燭之下,他在我額際傷處畫下一枝白梅。銅鏡中,那淺淺花痕貼著鬢角長出,端麗又明艷,很是好看。我不知他用意為何,良久聽到他道:“原本是想給你畫眉,但你的眉本就長得漂亮,不用我畫已經很好。”

原來是這樣,他雖不喜歡我將回憶看得太重,但這些尋常夫妻常做的閨閣之事,他也想給我留下些回憶。

他以手支胰,含笑端詳我:“畫得好不好?”

我點頭煞有介事點評:“嗯,一枝白梅出墻來,從此君王不早朝。”看到他擡起眼簾,微微瞇了眼,趕緊退到床角:“我說著玩兒的,你你你,你先不要過來。”

他靠近一步:“過來會怎樣?”

我繼續往後退:“那你要答應我不會做什麽過分的事。”

他笑笑:“你覺得可能嗎?”

“……”

翌日慕言出征,正是冷風幹裂,我站在宮城上看著他,卻沒有送他出城門。

他答應我會很快回來,那麽這就不是一場分別。

或者即便在他未歸之時我先一步離世,也會努力讓自己去往他的身邊。書信每一日如鴻雁飛來,皆是他的字跡,那麽他就還是平安。我的體力卻漸漸不支,近日發現,連聽覺都不甚靈敏。捷報傳來那一日,吳城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飛揚的初雪似朵朵白梅,盛開在王城的半空,落到指尖,微有冷意。

冬月二十七,大雪紛飛,我盛裝立在吳城的城墻之上,等待慕言凱旋而歸。

額際如他出征前夜,繪了白梅做飾,柔軟狐裘之下,水藍長裙迤邐曳地七尺。

高高的城墻之下,看到臣子們分作兩列,立在石道之側,而城外白梅似有淩雲之意,雪中開得更盛,光是想象,已能聞到彌漫的冷香。

執夙在一旁扶著我,一直試圖哄我回去:“陛下的聖駕要未時才能到城郊,此時方過巳時,又下了這樣大的雪……”

我搖搖頭:“他會提早回來的。”

執夙不相信,卻拿我沒有辦法。

巳時末刻,像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凱旋之音落入耳際,伴著嚴整的行軍之聲,我輕聲問執夙:“你聽到了麽?”

未等到她的回答,卻看到石道盡頭一匹奔馬急速而來。天地間似乎再沒有其他聲音,唯有漸近的馬蹄聲敲在心口,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底,我一把推開執夙的扶執,提著裙子沖下城樓。曳地的裙裾舞在風中,我看到他翻身下馬,遙遙向我張開手臂。那一剎那,似乎有線光透過灰色的雲層,連那些厚重的鵝毛雪也變成六棱的冰花,輕盈透明起來。我撲進他的懷中,冰冷的鎧甲掠過手指,禁不住讓人打個寒顫,但看著他,那微微瘦削的好看眉眼卻含著安心的笑,眼睛裏倒映出我的影子。

我想用手去觸摸他的臉,最後只是停在眉間:“我會煲燕窩粥了,回家做給你吃。”

他的唇緩緩勾起,握著我的手輕輕貼在他臉上:“真的能吃麽?”

番外 棋子戲

直到順利混入陳宮,我也不知道這一趟犯險究竟值不值得。

自由就在身後,退一步便是海闊天空。可出逃趙國的途中,偶然聽到蘇譽的事,自以為死水片微瀾不起的心間,再一次不得安寧。

自尊令我不能承認千裏迢迢趕來吳城是想再見他面,但藏在假山一隅,眼底終於出現他自紛擾落花間緩步行來的身影時,一顆心卻極不爭氣地狠狠跳動。

暖日融融,我看到他玄色常服的身影微微錯開,露出一段水紅色衣袖,女孩子稚氣未脫的嗓音響起:“這些花落在地上多可惜啊,不然收拾一下我給你做個幹花枕頭吧。”

他偏頭看她:“哦?你居然還會繡枕頭?”

女孩子不服氣地仰頭:“我會的東西很多啊!小儀都說我能幹得不得了!只有你才會覺得我什麽都不會!”

他笑道:“那能幹的蘇夫人,你說說看,幹花枕頭該怎麽做?”

水紅長裙的女孩子卻有些氣短地低了頭:“就、就執夙把枕頭準備好,我把幹花塞進去就行了啊……”

他笑出聲來:“哦,那還真是能幹呢。”

女孩子氣惱地別開頭,恨恨道:“等會兒給你的蓮子羹裏加砒霜。”

他擡手將她鬢邊的一朵珠花簪好:“你舍得?”

能清楚感到心底隱約的痛,一點一點放大,像被猛獸咬了一口。我喜歡蘇謄,這件事早在刺他那一刀之前我便曉得。

時至今日我也不明白當初如何就真的下得了手,或許那時手起刀落那麽利索,只是想證明自己是個不會被感情左右的、完美的刺客。

而我真的剌中他,全在他意料之中。蘇譽這樣的人,英俊、聰明、風雅,令人難以抗拒,而假如他有心想要騙你,便真的能做到你想要的那麽無懈可擊,騙得你失魂落魄就此萬劫不覆,那樣的可怕,卻也讓人沈迷。

我記得他在璧山附近的小鎮上養傷時,半夢半醒中的一聲紫煙。很多時候甚至覺得就是那一聲紫煙,讓我此生再無從這段孽緣中抽身的可能。

可後來才明白,那是因發現我在窗外偷看,就連那一聲,也是算計。在刺傷他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他是真的鐘情於我,否則一國世子被刺,怎會如此無聲無息,那應是對我的縱容。

可直到將他身邊的那個叫君拂的姑娘綁了來,才終於曉得,他對我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還不到他認為合適的時機。這一局棋,他下得比所有人想象得都大,從前我們不明白,等到明白過來時已無半分反抗之力。而我之於他,從頭至尾不過一顆棋子的意義。

我知道自古以來許多君王,都有成事不得已的苦衷,高處不勝寒的王座之上,他們其實也有厭煩這孤寂人生的時刻,自嘲地稱自己寡人,也是一種自傷。

但這些認知只在我遇到蘇譽之前,若這世間有天生便適合那個位置的人,那人合該是他,足夠鐵血,足夠冷酷,也足夠有耐心。

我不相信蘇譽這樣的人,會真心地愛上什麽人。那一日他無絲毫猶疑撇下我跳入山洞去救掉下去的君拂,我在心底告訴自己,他不過是演戲。無意間得知君拂身懷華胥引的秘術,我松了一口氣,自得地想他果然是演戲。甚至惡意揣測,他一路跟著她其實也只是為了東陸消失多年的華胥引罷?

可倘若一切果真如我所願,於我又有什麽意義?他終歸是沒性諍豕我,即便同樣不在乎其他人,我和他之間,也無從找到什麽契機改變,那麽我究竟是在自得什麽,是在高興什麽呢

我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但令人痛苦的是,這段無望的孽想,無論如何克制,也不能拔除。

在逃出趙國的那夜,我曾發誓此生再不會和蘇譽有所牽扯。這個男人只當我是枚趁手的棋子,若仍是他說什麽便是什麽,那我到底算是什麽。

況且,自重逢之後,他似乎也沒有再對我說過什麽。我不能因他毀掉自己。

誰想到如此努力地下定這樣的決心,卻脆弱到可笑的境地,那樣不堪一擊。

自趙國出逃的途中,聽到他為給新後祈福,一月之間竟連發三道大赦赦令,被強壓下去的心緒像頭餓極了的猛虎,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刻瘋狂反撲。所謂感情是世間最可怕的妖魔,你以為已經徹底將它殺死,其實只是短暫蟄伏。

我再一次沒有管住自己的腳步,兜兜轉轉來到吳城。

我到底想要什麽?是想要見到他?想要見到他的新後?歸根到底,我只是不甘心罷?

他選中的女人會是怎樣?是不是芳華絕代?是不是風情萬種?

我想過百遍。

可這一百遍裏竟一次也沒有出現那個正確的可能。也許是我從來就不敢相信那個正確的人該是正確的,君拂,他娶為王後的那個女子,竟是君拂。

怒意在看見她眼睛的一剎那油然升起。明明,明明我們身上同有他要利用的東西,為什麽最後被利用得徹底的只有我一個?如果他可以選擇她,為什麽不能選擇我?

她的確是有傾城的容色,可除了容貌以外,那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她還有什麽!指甲將手心抵得生疼,我藏在暗處,一種恨意自心底肆無忌憚滿溢,浸入喉頭,浸入眼中。

我想殺了她。

雖只是瞬起意,卻像被誰使了巫術,一點一點紮進腦中無法驅除。如同一場熊熊燃起的大火,將整個人炙烤得理智全無。

君拂身旁,蘇譽並沒有作陪多久。我認得其後尾隨一位白衣男子前來陪伴她的侍女,那是蘇譽最信任的影衛四使之一——執夙。三百影衛立了四使,只有這一個是女使,也只有這個活在明處。

即便我想要殺她,此刻也當慎重了。君拂叫那白衣男子君瑋。除非家屬親眷,後宮重地本不應有陌生男子出入,蘇譽的後宮只有君拂一人,如此看來,那人大約是她的哥哥。

我靠得更近些,沒有被他們發現。

君拂手中握了包魚食,面色蒼白,如傳聞中氣色不好的模樣,眉眼卻彎彎。

不知他們此前是在談論什麽,到我能聽清時,她正倚著美人靠得意道:“我從前也很奇怪,那些戲臺上的伶人怎麽說哭就能一下子哭出來,最近慕言請了很會演戲的伶人來給我解悶,就努力跟他們學習了一下那種方法啊,發現一點都不難嘛。”

叫做君瑋的白衣男子從她手中接過魚食:“你又不唱戲,學那個有什麽用?

她看起來卻更得意,話尾的語調都上挑:“只要我哭的話,慕言就會沒辦法,之後不管我說什麽他都會聽我的,你也知道他平時都是怎麽欺負我的吧,這下終於……”

指尖無意識緊了緊,掌心傳來一陣疼。以為用眼淚就能將男人拴住,令人看不起的小女人的可憐心機。

君瑋皺眉打斷她的話:“因為擔心你吧,他不是拿你沒辦法,是擔心你罷了,你不是喜歡他嗎,喜歡一個人,應該是想方設法讓他安心而不是讓他擔心吧。”

良久,沒有聽到任何說話聲,執夙開口道:“君公子你……”

未完的話中斷於君拂柔柔擡起的手腕。

雖是被指責,臉上卻露出我從未見過的璀璨笑容,帶著一點未經世事的天真,漂亮得都不像真的。

她靜靜開口,說出令人難以理解的話:“他每次都知道我是在裝哭,樂得陪我一起裝罷了,對他來講,我還曉得惹他生氣才代表我有活力,他才能夠放心,要是哪天我連惹他生氣都沒興致了,那才是讓他擔心。不過,看到他什麽事情都依著我,我還真是挺開心的。”

有那麽幾個瞬剎,我楞在原地,耳邊反覆縈繞的是她最後兩句話。“我能惹他生氣,他才放心。”那些事似乎並非如我所想,所謂小女人的心機,竟是如此嗎。可這樣繞圈子的邏輯,蘇譽他是真的這樣想?她說的,難道都是真的?可若是真的,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君拂寥寥幾句話裏勾勒出的人,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讓人止不住懷疑,我那些心心念念藏在心底的關於蘇譽的種種,是不是都是假的。

君瑋坐了一會兒便離開,蘇譽去而又返則是在半個時辰後。我不知道再這樣藏下去有什麽意義,來時我有一個心結,事到如今仍是未解。

宦侍將朝臣奏事的折本搬到亭中,蘇譽陪著君拂餵了會兒魚,就著宦侍研好的墨執了筆攤開折本。執夙提了藥壺端來一碗藥湯,同置在石桌之上。君拂磨磨蹭蹭端起藥。

心中萬千情緒翻湧,似烈馬奔騰在戈壁,激起漫天風沙。若是明智,我該立刻離開,那時刺傷蘇譽多麽利落,而今不能得到他,即便是一個人的放手,至少也要放得痛快瀟灑,拖拖拉拉只會令人生厭。

這些我都明白。

可沒有辦法,忍不住地就想知道,他和她是如何相處,她有什麽好,值得他另眼相看,而倘若她對他做出嫵媚的風姿引誘,一貫進退得宜的他是否終會亂了陣腳,就像其他所有被愛情所惑的男子?我還想知道,他會為她做到哪一步。

但亭中卻是一派寧寂,若是靠得足夠近,一定能聽到毛筆劃過折紙的微響。

君拂皺眉盯著手中瓷碗,好一會兒,端著藥挪到亭邊,將碗小心放在臨水的木欄之上。

蘇譽低著頭邊批閱折本邊出聲道:“你在做什麽?”

她肩膀抖了一下:“……太燙了啊,讓它先涼一會兒。”

他不置可否,繼續批閱案上的折本。執夙端茶進來,被他叫住吩咐如何將批註好的本子歸類整理木欄旁,君拂目不轉晴盯著碗裏褐色的藥湯,許久,忽然伸手極快地端碗,小心地盡數將湯藥倒進水中。

輕微的交談聲驀然停止,他沈聲:“藥呢?”

她捧著碗回頭:“……喝完了。”

他放下筆:“那剛才是什麽聲音?”

慌亂一閃即逝,她別開臉:“撒魚食的聲音啊,我把魚食全部撤下去了。”

他站起來,不動聲色望了跟湖水:“……水被藥染黑了。”

把戲被拆穿,她不情不願地囁嚅:“……為什麽一定要逼我喝藥,雖然是秘術士熬出來的,可你也知道我的身體不可能靠這些東西就能調理好的,它……好不了了啊。”

他皺眉:“你也不是怕苦,怎麽每次……”

卻被她打斷:“可是我想象力很豐富嘛,就算喝下去也不會覺得苦,但感覺很不好的,就像你知道大青蟲不會咬人,吃下去也不會怎樣,但如果我給你做一盤,你也不會吃對不對?”

執夙已經就著石案上的藥壺另倒了一碗,他擡手接過。她擰緊眉頭別開臉,頭更加往後仰,他卻端起碗一口喝下大半。

將剩下的藥送到她唇邊時,她楞楞張口,眼睛睜得大大地將半碗藥都喝完,但看得出神色很是茫然。他伸手幫她擦幹凈唇邊的藥漬:“有人陪你喝,感覺會不會好點?”

她終於反應過來似的,飛快地瞟他一眼,咳了一聲低下頭:“稍、稍微好一點點吧。”

他氣定神閑地看著她:“下次還敢出亂子,我就親自餵給你喝。”

她的臉微微發紅,聽不清在說什麽,嘴唇做出的形狀是:“有什麽了不起,下次就再出個亂子給你看看。”

他卻笑了:“那再加一條青蟲做藥引,你說好不好?”

我以為那些綿軟情意,早在知曉自己不過是他手中一枚棋子時凍成冰絮,段段碎裂。但看著他對君拂那樣微笑,他的手放在她額頭,那種真心的溫柔,卻令人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哀。

這是我不知道的蘇譽。

心中珍之重之的那個蘇譽,素來無心,從來無情,看似對你眚眼有加,卻從來都把握著恰到好處的距離,那時以為是高位者的威儀使然,如今想來,只因是演戲罷?演戲當然要若即若離,每一步都是算計,其實全無什麽真心。

原來他也可以那樣笑,連眼底都是愉悅的樣子;也可以那麽用心,仿佛天下的諸多大事,只有她是最大的那件事。

我在一叢不知明的巨大花樹後獨自待了許久,似乎想了很多東西,又似乎什麽都沒想,腦海混亂又空白,渾渾噩噩得連有人接近都沒有發現。

聽到明顯響動本能躲開直剌而來的冰冷劍鋒時,擡頭正看到執夙的臉,劍尖錯開兩尺,她停下來淡淡道:“若非陛下為給夫人祈福,這些時日戒殺生,秦姑娘可想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幾次?”

我疲憊地搖頭:“這麽說,他早發現了我?”

她卻並未回答,只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姑娘當日刺傷陛下,陛下仁慈,不再追究,可陳宮已不是姑娘能闖的地方,還是請回吧。”

我倒真是希望蘇譽放了我是因他仁慈,因這樣我還能祈望他對我有過不舍,哪怕只是半分。可我和他兩清,只因陳國會盟趙國之時,我做了姜國是一切主謀的人證。

其實事到如今,再不死心,再不甘心,又有什麽用呢?

這一生,我沒有想到兩件事,兩件都是關於蘇譽。

我沒有想到,在個男人身邊那樣久,競連他真正的模樣也未曾看到半分。

我也沒有想到,本要去騙一個男人,最終卻是被他騙得徹底。

可能有一天,我終會忘掉他,不管是愛還是恨,到那時,也許就可以找到一個將我放在心底珍之重之的人。我想要找到那樣的人。那樣的話,一定就可以過上單純的、幸福的生活。

最後看一眼這巍峨的陳宮,在夕陽映照下流光溢彩,別是番勝景。別了,昊城。別了,蘇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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