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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不是不報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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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不是不報 上

天佑酒家的學徒工阿德今天有點魂不守舍,從下午飯點開始,時不時地跑出來站在路口張望,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

過了六點鐘,馬路旁邊聚集了不少吃飽飯乘涼的鄰居們,或坐或站,都好奇地看著小飯店方向,不明白他們今天到底要搞什麽名堂經。

“我聽人家講,好像是請了明星來唱歌。”

滿頭夾著紅紅綠綠發卷的阿姨從溫州發廊裏出來,拿只小板凳在上街沿坐下,肩膀上搭著一塊大毛巾。一只不長眼的蚊子叮上腳背,被她用蒲扇“啪”地一下趕走。

“聽說蠻有名氣。”

聽她這麽說,眾人不由得興奮起來。

最近上海灘掀起了一股風潮,但凡稍微有點名氣的飯店都熱衷於請明星到店裏表演,唱歌助興。大飯店請大明星,小飯店就請些專業歌手。有些小歌星生意好,嘴巴甜,一個晚上跑七八個場子,能賺千把來塊錢。聽說還有幾個唱出點名氣,甚至被歌舞團招攬去了。

“瞎七搭八,天佑酒家這麽小的飯店能請什麽歌星。我又不是沒進去吃過飯。說實話,味道蠻嗲的,但是地方太小了。大廳裏臺子擺得撲撲滿,轉個身都困難。請來明星站在哪裏唱?總不見得吊在天花板上吧。”

一旁老爺叔故意拆臺,卷子頭阿姨氣鼓鼓地白了他一眼。

“哎呦,這話講的,一聽就曉得不是最近去吃的。”

蘇北姨婆恰好帶著孫女在此乘風涼,接話道。

“儂曉得?儂天天下館子啊?”

爺叔口氣沖得不得了。

“哪裏需要下館子,那家店的老板娘是阿拉樓裏嫁出去的新娘子,她家裏的情況,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見眾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蘇北姨婆清了清喉嚨,故意顯擺道,‘“對面原本是惠民小吃店,開了十多年了。店裏原來的夥計和阿拉樓裏小姑娘結婚後,就把這裏頂下來做飯店,上面閣樓用來做新房間。現在人家賺到鈔票,買了新房,搬出去住,所以閣樓空下來了。他們小夫妻一合計,幹脆把閣樓也用起來。所以不要看人家門面小就不當回事情。”

她說得有理有據,老爺叔無法辯駁,卷子頭阿姨笑逐顏開。此時,溫州發廊的洗頭小妹走出來拍卷發阿姨肩膀,讓她回去吹頭。她一走,立即有人頂替了位子,準備繼續聽蘇北姨婆嘎山湖。

蘇北姨婆頗有點明星風範,面對眾人如饑似渴的目光,她不慌不慢,先點盤蚊香,放到孫女腳跟旁。又拿起六神花露水往她胸前背後都澆了一通。小孫女背後長了痱子,疼得哇哇亂叫。

眼看功架擺得差不多了,蘇北姨婆往孫女嘴裏塞了一根赤豆棒冰,又給自己剝了跟鹽水棒冰,樂惠地困在躺椅上,繼續道:“現在樓上隔了包間不算。外面還有一個曬臺,撐上遮陽傘也能擺兩桌。寬敞得不得了好伐?別說請明星唱歌了,請人表演雜技都綽綽有餘,人家有的是鈔票,不怕花錢。”

“哎呦,馬上就要過夏天了。在曬臺上吃飯,中午熱死,晚上被蚊子叮死,覅靈覅靈的。”

老爺叔打定主意拆臺拆到底。

“儂懂個屁糟精!外國人都喜歡在陽臺上吃飯,這叫洋氣。儂疊種巴子不懂的。囡囡,將來學學你敏敏阿姨,賺大鈔票買大房子。不然一輩子只好住在弄堂裏,每天倒馬桶刷馬桶就算了,關鍵是要和騷老頭子擡頭不見低頭見,交關作孽。”

蘇北姨婆陰陽怪氣道。

“儂講誰騷老頭子啊?”

老頭子指著蘇北姨婆,氣得阿噗阿噗。

“女人講閑話,男人硬要插一嘴。這種就叫騷老頭子。”

眾人哄堂大笑。

老爺叔被她嗆得無話可說,暗罵一聲“江北佬”,拎起小板凳找別的地方去坐了。

乘風涼的人越來越多,上街沿已經不夠躺了,有些人大著膽子把躺椅放到馬路上。沒有躺椅的幹脆直接在地上鋪席子。男女老少有說有笑,紛紛猜測到底是哪個明星會大架光臨,有的猜毛阿敏,有的說韋唯,還有的說老板娘會說外國話,認識不少洋人,這次講不定來得是個外國歌星,好比美國的波姬小絲……

飯店門口,服務員小姑娘們站成一排,臉上都化了妝,興奮地看著彼此。

為了今天,小飯店上下都精神抖擻,所有的服務員和後廚師父都換了新制服。服務員穿白襯衫,外罩黑色小馬甲,腰上系著同色圍裙,頭發利落盤起。廚師們原來松松垮垮的制服也都換成了貼身款,漿過的領子貼在脖子上,雪白的衣料不沾半點汙漬。

對面的鄰居們雖然想得遠了點又太美了點,不過有一點被他們猜對了,今天小飯店要接待外國人。

準確地講,今天他們要招待一車旅游大巴的外國客人,作為小飯店改建後打響的第一槍。

到底要不要把小閣樓利用起來,具體怎麽利用,賀敏敏夫妻兩人經過了幾次討論。眼看天佑酒家的生意越來越紅火,如果不乘勝追擊,無疑會便宜周圍的同行們,給他人做嫁衣裳。但是增加幾個包廂可不是僅僅多了幾個圓臺面,幾副碗筷的事情。廚師、服務員都要跟上,具體一晚上能夠賣出去多少菜品酒水,翻幾次臺面,都還是未知數。

萬一他們大張旗鼓搞起來,結果人流撐不住場面,弄得小貓兩三只分散在樓上樓下,邪氣難看不提,搞不好要虧本。

最後還是江天佑想到辦法——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單打獨鬥不如與人合作。

當初靠著周阿發的“豆腐盒飯”茍延殘喘下來,有了今天的局面。想要再往前走一步,還是要靠江湖友人。

說到江湖上的朋友,江天佑還有一個“赤褲兄弟”——

“來了!看到大巴士了!人來了!”

阿德揮舞著帽子從馬路上一路小跑過來。服務員們聞言立即挺胸吸氣。

“師兄,真的不要放炮仗麽?”

小胖摩拳擦掌,轉頭來問江天佑。

“用不著,外國人膽子小來兮,不要嚇到他們。”

正說著,大巴開到門口。一個身穿紅色體恤衫,頭戴小黃帽,皮膚黝黑的男人一馬當先從車上跳了下來。他手裏拿著根棍子,棍子上掛著一個巴掌大的棕色小熊,一看就是導游賣相。

“阿康!”

江天佑上前兩步迎接。

“阿天!”,男人用力地拍了拍江天佑的肩膀,擡頭朝小飯店看了一眼,“都準備好了麽?”

“二樓都空出來,就等你們來了!”

“好!”

男人轉過身,揮了揮小旗子,大喊一聲:“Get off!”

此言一出,好似那阿裏巴巴打開了藏滿寶藏的山洞大門,一群頭發或金或銀或紅或棕,塊頭或肥或痩的老外們從巴士裏魚貫而出。

“哈羅,好愛油呀!”

站在頭排的阿美學著賀敏敏教的英語,主動和老外打起招呼。其他人也有樣學樣,一時間各種荒腔走板的“哈嘍”聲四起。

“不得了,小飯店捅了毛子窩了。哪能一下子來了介許多外國人!”

鄰居們說著,望向蘇北姨婆,想要從她口中探聽消息。

蘇北姨婆比他們還要激動,不停地推小孫女的後脊,“倷娘不是幫你報名什麽少兒英語口語班麽?我看你在家裏對著錄音機嘰裏咕嚕說得好的不得了。快點,到對面去找個老外說說話。跟伊拉(滬語:他們)講‘上海歡迎你’啊,快點去……啊呀,你抱住我幹什麽,快去呀?小姑娘哪能那麽臉皮薄的啦,一點都闖不出去的。”

“阿康哥!”

小胖跳到黑皮旁,笑嘻嘻道,“長遠不了,你怎麽黑成這個賣相,我記得你以前皮膚白的來,綽號‘白胖高’。”

“哈哈,那都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我天天帶團,風吹雨淋,哪能還白得起來。”

阿康笑呵呵,“再說了,我這個不叫黑,叫‘健康’。外國人都喜歡我這種膚色,在歐洲只有有錢人才能曬成這個樣子。”

沈大康,江天佑的赤褲兄弟。80 年代上海灘第一批開旅行社的勇士。江天佑那張去香港的打折機票就是他幫他搞到手的。

江天佑回來後才曉得,根本沒有什麽打折機票,是沈大康半賣半送給他的。

沈大康剛開始搞旅行社的時候也不是很順利,那時候國人基本上沒有旅游的概念。想要游山玩水,要麽小夫妻度蜜月單位開介紹信。要麽趁著單位出差,在會後工餘蹭便宜飽覽祖國大好河山。

自己花錢旅游,在當時的人眼裏不但被當做是異想天開,還認為是帶有小資產階級風氣的墮落之舉。

沈大康那時候雄心勃勃辭職,跟爺娘打了包票,不混出人樣絕不回去。結果開張幾個月都沒有生意,最大的收入來源是幫人代買火車票,有時候還要客串黃牛。最倒黴的日子裏,幾天都吃不了一頓飽飯。

最後能撐下來全靠江天佑。那段時間裏江天佑每天下班帶點心去他那爿開在楊浦區居民樓的旅行社,陪他吃飯,給他打氣。惠民小吃店熱騰騰的包子饅頭鍋貼生煎,讓沈大康度過了人生中最黑暗的歲月。

如今沈大康發了財,所以當江天佑找到他,提出打算和他一起搞旅游團餐的時候,沈大康想都不想,一口答應下來。

“弟妹呢?聽說弟妹最近不得了,賺起鈔票麥克麥克。可惜你搬家那天我在海南島帶隊,不然一定來幫忙。”

沈大康看看四周,不見賀敏敏的蹤影。

“大概接電話去了,她工作太忙。”

江天佑不以為意。

“阿天……有件事情我沒有跟你講。”

沈大康撓了撓頭皮,

“不管什麽事情,等送走這批客人再講。到時候我做兩個小菜,和你,還有我老婆,三個人一邊喝酒一邊談。”

江天佑笑道。

眼看老外們都下了車,江天佑理了理袖子準備進廚房幹活。

卻聽得背後傳來一聲嬌滴滴的“阿天”。

江天佑一臉難以置信地回頭,只覺得腦子裏“翁”地一聲響。只見素珍站在車門口的階梯上,拉著門把手,正笑嘻嘻地看著自己。

素珍今天沒有穿裙子,穿一條灰色闊腿褲,上身著白色襯衫,梳個馬尾辮,脖子上帶了一串珍珠項鏈,顯得幹練又溫柔。要不是眼尾那幾根魚尾紋,根本看不出已經年過三十。

江天佑再轉頭去看沈大康,對方一臉尷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眼裏滿是愧意。

“來來,樓上請。普利司,狗,阿噗絲帶兒(Please go upstairs)。”

小胖英語水平有限,把老外們帶上樓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朱素珍翩然上樓,給客人們分配座位。她辦事有條不紊,落落大方,能力不在賀敏敏之下,看得小胖心服口服。

“小胖,這兩桌客人要看夜景,帶到他們到陽臺上去吧。”

素珍朝小胖招招手,頗有老板娘風範,小胖忙不疊地應了,帶著客人上露臺。

賀敏敏正在包廂裏打給電話,聽到外面聲響曉得是客人上來了,慌裏慌張打開包廂門,結果和正要進房的朱素珍撞了個正著。

“你?”

賀敏敏後退兩步,看到她身後跟著的一大群洋人,疑惑地歪了歪腦袋。

朱素珍嘴邊噙著笑,不說話,也沒讓開的意思。

賀敏敏眼珠子一轉,心中頓時有了計較。她先是咬了咬牙,下一秒卻揚起笑臉,繞過朱素珍和老外們介紹起了自己。沈大康這次接待的是一個美國夕陽紅旅行團,團員們各個熱情洋溢,很快與賀敏敏打成一片。

朱素珍也是沒想到賀敏敏的英文那麽好,神情覆雜地看了她背影幾秒鐘才上前接話。

隔著人群,兩人的視線在空中剎那交匯,又快速分開。

“江天佑……好樣的。”

賀敏敏沖下樓梯打算找江天佑要個說法,剛下樓梯就被新來的服務員水香截住了,講一樓有客人要往樓上坐,服務員說二樓被包場了也沒用。賀敏敏煩躁地用手扇了扇風,跟著水香走了出去。

這邊賀敏敏在一樓應付中國客人,江天佑在廚房裏幹得熱火朝天,那邊二樓沈大康端著酒杯和朱素珍兩個一桌一桌地轉悠。洋人不怎麽會吃中餐,一晚上不曉得摔了幾次筷子。還有幾個喝白酒喝高興了,跑到露臺上拉著小胖一起跳舞,包廂內外鬧哄哄一片。

服務員們倒是跑上跑下樂此不疲,每次上菜或者給老外添水添酒的時候,都有人會塞幾張零錢當小費。阿美甚至收到了一張美鈔,喜得她跑到後廚又跳又叫,把廚房裏的小夥子們羨慕壞了。

“兄弟……good,我跟儂講,這次的團餐真的 very good。以後就照這個水平辦。阿拉指定會發財的。”

這一頓飯足足吃了三小時,總算偃旗息鼓。江天佑和賀敏敏把沈大康送到大巴士車門口。沈大康喝多了,臨走拉著江天佑說胡話,臭烘烘的嘴巴一個勁地朝外噴酒氣。

“好了好了,別說了,快點回家吧。”

“回什麽家,要把這群祖宗都送回酒店才能回家睡覺……兄弟,我這個鈔票賺得苦啊。”

沈大康大吐苦水。

“我不像你命好,討了一個能幹的娘子,有福氣……我說弟妹,你要好好對我兄弟。我跟你講,全上海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好男人。模子!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沈大康。軍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沈大康一手拉住江天佑,一手拉住賀敏敏,絮絮叨叨半天,說著說著還唱起來了。司機按了兩下喇叭提醒,他也只當沒聽到。

“好了,沈老板,走吧。明天還要送客人去機場呢。”

素珍下車,擒住沈大康的胳膊肘。

“阿天,再會。”

素珍轉過頭,朝江天佑點點頭。江天佑別過腦袋,摘下廚師帽捋了捋劉海,故意不去看她。

今天之前他也是想不到,阿康會和這個女人搞到一起去。

說“搞”有點難聽,兩人一搭一檔做起了旅游生意。這兩年出國的人一批又一批,留學的,打工的,被戲稱成“洋插隊”。反過來,外國仰慕中國文化,來中國旅游的人也多了起來。沈大康又做國內游,又做出入境,忙得四腳朝天。

沈大康講是素珍主動找到他,說要和他合作。他講素珍英文好,又邪氣會做人,能拉客戶又能帶團,總之就是讚不絕口。

這話聽在江天佑耳朵裏,總歸不舒服。

當年江天佑和朱素珍的事情,沈大康明明比誰都清楚。畢竟他可是差一點就做了他們婚禮的伴郎。

如今江天佑有心避嫌,沈大康卻這樣安排,讓他著實有點為難。江天佑當即下定決心,以後外國人再來,他只管在後廚炒菜,旁的一百樣都不管。朱素珍再厲害,也不是白素貞,見不到面總歸也就太平了。

賀敏敏立在一旁冷眼覷著,一聲不響。

車子緩緩開動,賀敏敏擡頭,坐在第一排的朱素珍居高臨下看著她。

賀敏敏也不甘示弱,高高地揚起頭,伸手掠開額前的發絲與她對視。江天佑想要把她往後拉,被她一下甩開。

“刷”地拉開藍色窗簾布,隔絕了賀敏敏火熱的視線。朱素珍深吸一口氣,指尖按住緊閉的眼皮,感覺眼球正不住地微微跳動。

司機不知道什麽時候按下音樂播放鍵,兩側的喇叭裏傳來悠揚的歌聲:

時光一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憶童年時竹馬青梅,

兩小無猜日夜相隨。

她心想,她果然還是有幾分不甘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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