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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昨夜情,今朝思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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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昨夜情,今朝思 中

包廂裏空無一人,桌子上杯盤狼藉。燈球兀自旋轉,把兩人的面孔照得五顏六色。

“人呢?”

江天佑把人扶到沙發邊坐下,看了一圈問。

“什麽人?”

素珍明知故問。

“你一個人在這裏喝酒?”

江天佑指了指桌上幾個空酒瓶。

“哦,本來陪幾個客戶喝的。他們走了。”

素珍拉江天佑在他身邊坐下,江天佑冷著臉坐到對面沙發上。素珍咯咯笑。

“幾年不見,阿天見外了。是不想見到我麽?”

女人捋了捋披肩長發。

她穿一身白色西裝套裙,西裝裏面是灰色高領打底衫。除了脖子上一串日本 Mikimoto 珍珠項鏈,渾身上下無半點物品裝飾。即便穿得這樣“良家婦女”,也擋不住她眼角眉梢的風情萬種。

見江天佑不回答,素珍繼續問,“我去你開的飯店找你,夥計說你去進貨了。我留了名片,以為你會打電話找我。結果一等好幾天都沒你電話,我還以為是我的大哥大壞掉了。”

“好像是有看到,大概跟別人的名片混在一起了。”

江天佑別過頭,冷淡答道。

“阿天現在做老板了,所以貴人多忘事,可以理解。”

素珍低頭把玩胸前的珍珠項鏈。

“我走了。”

江天佑起身。

“急什麽。我給你唱首歌聽聽……”

素珍一把拉住江天佑的手腕,另一只手拿起麥克風,清唱道:

為你打開一扇窗,

請你看一看, 請你望一望。

那被人遺忘的角落裏,

懺悔的淚水盈滿眶。

昨夜情,今朝思。

千古恨, 痛斷腸。

走出迷津回首望 ,明媚春光映小窗。(滬劇《昨夜情》)

一曲唱畢,女人盈盈美目裏已經滿是淚水,和胸前的珍珠一起閃著微光。

江天佑雙眼通紅,擡起頭長嘆一聲。

“什麽時候回上海的?”

兩人依舊相對而坐,各自拿著酒杯。褐色的液體在透明的水晶杯裏不住晃蕩,就像是江天佑此刻的心情。

“去年九月份。”

素珍點一支細煙,也不抽,只是看白色的煙冉冉上升。

“什麽?”

江天佑瞪大眼睛。

素珍以為他在責怪她回來那麽久才來聯系,解釋道,“期間又陸陸續續回加拿大幾次,過了年才算徹底安定下來。這不,馬上來尋你了。”

江天佑不說話,胸脯上下起伏,臉色發黑。過了好一會兒用幹巴巴的嗓子問:“幾時走?”

“不走了。”

“不走?做什麽?”

“做生意,還能做什麽?”

素珍瞥了他一眼,笑笑,“難道給你做家主婆?”

“你不是拿到加拿大綠卡了麽?怎麽回上海做生意?”

江天佑不理她的胡言亂語。

“拿到綠卡就要住國外?我的國籍還是中國,我是堂堂正正中國人,上海人好伐?”

素珍說著,又拿起話筒唱起來,“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永遠是中國心……”

見江天佑真的拉開門要走,她一把撲上他的後背,從後面圍住他的胸口。

淚水落在江天佑的後脖頸上,燙傷了皮膚似得疼。

“他死了,遺囑上寫房產和股票都給他前妻。我只拿到一筆現金……他的前妻和孩子把我趕出來。”

江天佑低下頭,聞到從後方傳來洗發水的香味。

他記得她過去用的是紅色瓶裝的蜂花,賀敏敏原本也是用的這款,後來改用海飛絲。然而素珍如今頭上的味道,已經是全然陌生了。

……

“賀小姐,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朋友兼合夥人。”

三個人站在走廊拐角處,趙霞指了指身邊的男人,“馮仁,馮先生。”

賀敏敏也沒想到那麽巧,會遇到趙霞他們也在此處談生意。

精致到頭發絲的男人伸出手,賀敏敏輕輕一握,驚嘆於他掌心的柔軟。她想起姆媽說,男人的手如果小而綿,肯定賺大錢。又想到江天佑兩雙蒲扇似的大掌,早年打架鬥毆,如今切菜炒菜,手心手背都是硬邦邦的。一摸就曉得,天生勞碌命。

“馮老板,儂好。”

“我哪裏算什麽老板。賀小姐折煞我了。”

馮仁的上海話有些洋涇浜,卻也不算難聽。他介紹說自己是溫州人。不過外婆是上海人,從小教他講上海話,可惜學了那麽久開口還是不像。

“蠻好的。要是讓我學說溫州話,肯定洋相十足。我聽人家說,抗日戰爭時期,溫州話被當做軍事密碼使用。”

賀敏敏想起從小在弄堂裏聽到的傳聞。

“是有這麽個說法。”

馮仁的瞳孔顏色極淺,像是玻璃彈珠,“賀小姐有空麽?不如到包廂裏說說話。都是些做地產生意的朋友。”

“我陪著客人呢,還有同事在。”

賀敏敏眨了眨眼睛。

“那就下次吧。”

馮仁低頭笑了笑,鏡片後的桃花眼旁擠出幾絲淺淺的細紋,顯示他有點年紀。然而配上臉龐上的兩個深深的酒溏,竟透出幾分小姑娘似得羞澀。賀敏敏心頭“咯噔”一下,心想這位馮先生一定有不少紅顏知己。

蓋女人這種生物怪來兮,有些人找男朋友,仿佛是在找阿爸,為得是從他身上填補缺失的關愛。還有一部分人找男朋友,倒像是在找兒子,用來傾瀉自己身上用不掉的母愛。後者往往比前者更加驚心動魄。

馮仁這樣又精致又成熟的人物,大概率是兩者兼得。

兩人交換了名片,馮仁的擡頭是“天耀房地產咨詢有限公司”的總經理。

“剛開業不久,來上海討口飯吃。”

“馮先生客氣了。”

賀敏敏記得老法師可是把他們叫做“炒房艦隊”的。

馮仁看了賀敏敏的名片,笑著說,“說不定下次再見到賀小姐,除了 BP 機號碼不變,其他的都換了。”

賀敏敏笑笑不答。

……

“我現在不住曹家渡。姆媽過世後,我哥把房子處理掉,和那個女人一起住到魯迅公園那邊去了。”

素珍吃吃笑,“怕我要分姆媽遺產,一見面就開始吐苦水,說廠裏效益不好,說家裏兩個小囡房子不夠住,吃完晚飯就不留宿了。後來我講在錦江飯店訂了房間,是長包房。馬上就不吭聲了。滑稽伐?”

江天佑不響。

“他家裏的電冰箱,電風扇,洗衣機,都是我這麽多年陸陸續續寄僑匯券買的。我到多倫多第一個月,26 個字母都還沒認全,出門怎麽走都不曉得。就來信說姆媽身體不好,要常年吃補藥,每個月要五百塊人民幣。逢年過節,再多五百塊。八十年代,上海普通工人一個月工資多少錢?嘖嘖……”

酒喝完,素珍要再倒。江天佑去抓酒瓶,被她躲開。

“去年年初姆媽沒了,我那時候在打官司,不方便回來,葬禮就全部委托給阿哥和那個女人。清明節,他打國際長途,問我要三千塊修墳地。”

“三千塊?好修故宮了。”

江天佑忍不住諷刺道。

“我這輩子,算是被家裏徹底榨幹了。”

素珍用手指抹眼淚,“現在曉得那時候我為什麽不和你結婚麽?阿天娶了我,就是娶了一家門吸血鬼,要填一輩子的無底洞。我逃去加拿大,隔著千山萬水,終究也逃不過。”

“以後不會了。”

沒了老太太這個“人質”,素珍的阿哥再也不好敲詐她。

“誰曉得呢。”

素珍狠狠地吸了口煙,“畢竟血濃於水,對吧。”

沈默了一會兒,素珍激動的情緒平覆下來,眼珠子慢悠悠地在江天佑身上打轉,像是在欣賞一幅畫,“不要講我了,阿天這段時間怎麽樣。結婚了麽?”

“結了。”

素珍抿了抿嘴,笑著問,“真好。是老大不小了,好婆都要急死了。什麽時候結的?”

“去年十月一號。”

香煙從纖細的指尖滑落,素珍一臉慌亂彎腰去撿。包間地板黑魆魆,尋了半天看不見。素珍重新點燃一根,吸一口,感覺嘴裏發苦。

“可惜我不曉得,不然一定給你封個大紅包。”

江天佑不響。

一股悲傷的情緒在房間裏蔓延開來。

兩人都不看向對方,是不忍,也是不敢。

……

賀敏敏匆忙趕回包廂,沒曾想只踩到了聚會的尾巴。幾個老板各有各的醉法,東躺一個,西躺一個,醜態畢露。

洋名叫做凱瑟琳,中文名叫何璐的女同事正在一個個打電話聯系他們的司機、秘書上來接人。

“賽琳娜小姐和凱瑟琳小姐,一個美麗大方,一個亭亭玉立。一對姊妹花,做生意很有誠意。”

臺灣老板踩著六親不認的步伐斜著走到賀敏敏面前,一左一右牢牢拉住她和璐璐的手,臭烘烘的嘴巴撲出熏人酒氣,“以後買房子就找你們,別人我不相信的。”

“多謝老板,多謝老板提攜。”

賀敏敏笑得比那天聞她身上海鮮和雞糞味的售樓小姐還要真誠。

送走老板,賀敏敏在桌上整理出一塊幹凈地方,何璐把幾張購房意向書鋪在桌子上,賀敏敏逐一檢查簽名。確定無誤後說明天就去幾個那臺巴子的公司,帶上正式合同讓他簽字蓋章,以免夜長夢多。

“凱瑟琳,沒想到你酒量那麽好?”

賀敏敏掏出皮夾準備去樓下結賬。

“那是,我是七寶人。七寶大曲曉得伐?”

“知道,七寶最有名的就是大曲和羊肉。”

“一般上海人都喝黃酒,就我們那邊的人喝白酒。我八歲開始跟我爸一起去羊肉館喝酒,等我到了十八歲,不是我璐璐瞎吹牛逼,整個鎮子上的男人加起來都沒一個喝得過我。”

何璐接著道,“阿姐不要叫我英文名字,老刮三(滬語:尷尬)的。你喊我璐璐就好。”

“那真好。我喝酒不行。這筆生意如果成了,傭金我七你三。”

賀敏敏背上包,拉開包廂門。

“真的?謝謝賽琳娜阿姐。”

何璐眼睛發亮,“我以後就跟阿姐混了。”

“你現在住哪裏?”

“靜安寺租的房子。”

“那快點走,慢點夜宵線要趕不上了。”

恰好對面包廂的大門也同時打開,三女一男,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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