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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李老師,我歡喜儂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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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李老師,我歡喜儂 下

李婉儀趁午休時間去學校附近的菜場買了點蔬菜魚肉,她不好意思白住人家屋子,這段時間承包了鄭家的晚飯。

“小李最近賢惠得很,過去都是下班的時候買點落腳貨。現在中午就去買菜,老公有口福了。”

回來經過操場,幾個老教師正在飯後消食散步。看到李婉儀手裏拎著的馬夾袋紛紛湊過腦袋,說今天的雞毛菜蠻新鮮,要麽自己也去買一點。晚上和切好片的洋山芋一起放個湯,滴幾滴麻油,清爽得很。

她們不曉得李婉儀已經和丈夫分居,以為她還住在家裏。

剛搬出來的那段日子,李婉儀一度害怕耿恩華來學校鬧事。總算那人雖然無恥,卻也曉得不能徹底撕破臉,要是真的逼李婉儀走上絕路,他在岳父面前交代不過去。

卡著點兒下班,走到車站的時候還是紅霞滿天,車子開到半途就下起了雨。等到站的時候,一晃神變成了瓢潑大雨。

車站旁的小賣部,雨棚下插蠟燭似得站滿了躲雨的人群。這場雨來的毫無預兆,抱怨聲、咒罵聲此起彼伏。

李婉儀沒有帶傘,一手拎著裝著菜的塑料袋,一手把包頂在腦袋上撒腿狂奔,轟隆隆的春雷一記接著一記在腦後炸開。

雨越下越大,眼看已經徹底變成落湯雞,李婉儀也就不再掙紮,幹脆在雨中漫步起來。

連片的香樟樹下,沁人的木香和花香在雨水的蒸騰下愈發濃郁。白玉蘭和紫玉蘭在枝頭結成的花苞玲瓏嬌小卻也堅韌無比,在大風大雨的催著下迎風傲立。腳底下是一片櫻色的海棠花泥。

大雨澆濕了她的衣裳,的確良襯衫緊緊地貼在皮膚上。肩膀上掛著一縷一縷的長發,明明狼狽萬分,偶然的放肆和出軌卻也讓心情難得松快了一把。

走到小區大門口,李婉儀路過門衛崗亭的時候往裏面看了一眼。門衛爺叔不在屋裏,不知道是去上廁所還是去巡邏了。橘黃色的燈光下,原本用來裝雀巢咖啡的玻璃瓶裏泡滿了茶葉,在燈影下吐著水汽。

走到單元樓下,李婉儀遠遠地看到一個人影站在門口路燈下。她以為是同樣晚歸的鄰居。

走進兩步,李婉儀緩緩停住腳步。

那是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比鄭翔還要高出半個腦袋。穿著寬松的雨衣,乍一看像是個黑色的三角形。寬寬的帽檐遮住他大半張臉,只看到一團深色的陰影下一只醜陋的蒜頭鼻和肥厚的嘴唇。他橫刀立馬地站在門中央,嘴邊一明一滅,間或吐出兩個灰色的煙圈,消失在了水霧中。

李婉儀突然想起那天在派出所裏警察給她看過的嫌疑人畫像,似乎也是這樣的酒糟鼻子,這樣腫腫的嘴唇。

“嘩啦”一聲,紫色閃電破開掛著雨簾的層層夜幕,照亮男人的面孔,映出他小小的倒三角眼睛。

剎那間,雨衣男的面容和那個入室搶劫犯重合到了一起。李婉儀嚇得渾身一激靈,塑料袋落在地上,番茄土豆咕溜溜地滾了出來。

那男人發出“嗯”的一聲,朝她望過來。

兩道目光像是兩顆釘子,把李婉儀死死地釘在地上。她心裏告訴自己:跑!快點跑!奈何身體就像是被點了穴道一樣,僵直的膝蓋完全不聽自己的使喚,就連呼吸都在這一瞬間停滯住了。

她看到男人一步一步地走下臺階,往她面前走來。黑色的皮鞋濺起水花,打濕鞋面。李婉儀咬著牙齒,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到她面前……然後擦肩而過。

“你怎麽才回來啊?我快要凍死了。”

男人徑直路過她,往前走去。

“啊呀,領導要我加班有什麽辦法。誰叫你自己不帶鑰匙的。”

身後又響起女人尖銳的說話聲。

李婉儀緩緩回頭,看到雨衣男和一個撐著雨傘的女人一同折返回來。那女的看到她點了點頭,然後快步走進大樓裏。

“哎,她就是你說的家裏進了賊的那個住在二樓的女老師啊?”

男人雖然刻意壓低了聲音,李婉儀還是聽到了。

“幹嘛?看人家長的好看動歪心思了是伐?”

“不要瞎三話四,這個女人她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啊?下那麽大雨不打傘站在樹叢裏一動不動。冊那,我以為是個女鬼,小便都要嚇出來了。”

“哎呀,別管閑事。快點回家。”

直到兩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樓道裏,李婉儀才把憋在胸口的那股濁氣吐了出來。她腳跟發軟,搖搖欲墜。

突然,李婉儀感覺到後背一陣溫熱。

回頭一看,鄭翔一手抵住她的後背,一手撐傘,正擔憂地看著自己。

水珠沿著雨傘的邊緣滑下,鄭翔的目光深沈而熱烈,層層水汽都被燙開,蒸發了。

“抱歉。”

意識到掌心裏那兩個硬邦邦的小小的紐扣意味著什麽,鄭翔慌忙縮回手掌。

“你……沒事吧?”

鄭翔今天特意提前下班,想著可以和李老師一起做飯。沒想到看到她這副落湯雞似的的模樣。

“鄭先生,能不能麻煩你送我回家……我想我現在這個樣子,恐怕不太適合到你家去。”

李婉儀苦笑道。她渾身濕透,因為受驚的緣故更是止不住地發抖,不想讓鄭小芳看到自己這個模樣。

鄭翔點頭。

兩人經過 102 門口的時候特意放低腳步,靜悄悄上了二樓。

李婉儀拿衣服去衛生間洗澡,讓鄭翔隨便坐。

然而他又怎麽坐得下來,忐忑得就像是動物園裏籠子裏的黑熊,圍著小小的客廳做起了刻板動作,轉了一圈又一圈。

昨天禮拜天,李老師臨時接到任務去學校監考。趁著這個當兒,鄭小芳拉鄭翔說話,問他對李老師到底是怎麽想的。

“我問儂,阿是喜歡李老師?你不要騙我,阿姐長眼睛的。從李老師住到家裏第一天,你這雙賊眼烏子一有機會就盯著人家看。李老師一朝你望過來,你的耳朵根馬上就紅了,這不是喜歡這是什麽?”

鄭翔低頭,不響。

鄭小芳繼續道,“我本來以為你把人家接到家裏住是開竅了,結果住了那麽久了怎麽一點進展都沒有。現在我有點懷疑自己的眼光了。你其實根本不喜歡人家吧?”

“怎麽會!”

看到鄭小芳促狹的眼神,鄭翔意識到自己中了激將法。不過既然說開了,他也無所謂了,撓了撓後腦勺,說喜歡是喜歡,就是不好意思追。

大約是脫離了原來居住環境的關系,鄭小芳自從搬到延吉新村,精神比過去穩定了不少。鄭翔便把那日賀家老太太出現的前因後果告訴了她,自然也繞不開自己為了報覆賀家人,故意接近賀敏敏與她談戀愛,最後在結婚領證當日把她當街拋棄的往事。

鄭小芳聽了之後先是不住嘆息,接著眼淚嘩嘩往下流,最後只說了兩個字“冤孽”。

“她是敏敏的小姊妹,我做的那些事情她一定都曉得。阿姐,我有什麽面孔去追求人家?”

李婉儀肯把他當普通鄰居,當朋友,那是人家修養好。換個脾氣暴烈的上海小姑娘,為了給小姊妹出頭可是什麽事情都幹得出來的。他不能把人家的客氣當做福氣。

“不管她是不是賀家姑娘的朋友,阿姐只問你一句,你自己到底喜歡不喜歡?你問問你自己的心。”

“我……我當然是喜歡的。就是覺得配不上人家。”

鄭翔自己也說不清楚什麽時候對李老師動了心。或許是在賀敏敏婚禮的那個晚上,她從樓梯上像只白鴿一樣翩然飛到自己面前。又或者是那個刮著大風的日子,她站在陽臺上低頭看向院子裏正忙著收衣服的自己。

和李婉儀相處的這幾天裏,鄭翔更是了解她是多麽美好的一個姑娘。知書達禮,心地善良,工作負責。鄭翔幾次看到她把作業試卷帶回家批改,一幹就幹到深夜。

“怎麽配不上?她是老師,你是工程師。年紀也相當,我看你們配得很。”

“不……我要一輩子照顧阿姐,我不結婚。”

鄭小芳輕輕地撫摸弟弟的臉頰,“說的什麽傻話。阿姐不能陪你一輩子,那就是真的耽誤了你。阿爸姆媽在天上看到,也會責怪我的。你要是真的喜歡李老師,就放手去追。李老師是難得的好姑娘,你們在一起肯定會幸福。”

大約過了十分鐘,又或者是一個世紀,鄭翔終於魂魄歸位,深吸一口氣,在書桌前坐定。

鼻尖隱隱約約聞到浴室裏傳來洗發水和香皂的味道,淡淡的帶著幾分脂粉氣被濃濃的水霧包圍,溫暖而暧昧讓鄭翔忍不住地臉紅心跳。他隨手抽出案頭的書冊,心不在焉地隨手翻弄起來……

李婉儀走出浴室,穿著高領套頭衫和一條拖到腳面的長裙。面頰經過水汽的蒸騰,白裏透紅像是無錫水蜜桃。明明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然而從她身上傳來白麗美容皂的味道,還是讓鄭翔不由得怦然心動。

鄭翔故作矜持,輕輕地放下書本。

“你……你做什麽這樣看我。”

李婉儀局促地摸了摸臉。

剛才在樓下她被嚇得頭腦發昏,然而被熱水一淋,原本飛到天外的魂靈頭就歸位了。李婉儀後悔不疊,心想自己怎麽那麽不檢點,竟然主動邀請一個男人送自己回家。她感到羞恥又惶恐,怕鄭翔誤會她是那種不三不四的女人。

鄭翔口幹舌燥,剛才打了半天的腹稿竟然全部都忘了。他很想打自己一個巴掌,明明欺騙賀敏敏的時候,各種情話信手拈來……

“我……”

“我……”

兩人同時開口。

“你先說。”

“不,還是你先說吧。你說。”

李婉儀說著拉過一把椅子,橫亙在兩人之間,心想該用什麽理由盡快打發他離開。

椅子腿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李婉儀嚇得急忙住手,唯恐驚動樓下鄭小芳。

“這個時候我阿姐在看電視,她不會註意到的。”

鄭翔看著她窘迫的模樣,忍不住說道。

李婉儀被說中心事,尷尬地扯了扯嘴角。

李婉儀平日一個人在家,到了晚上就打開收音機聽著音樂寫稿子。清靜是真清凈,寂寞也是真寂寞。

有時候放下筆,望著對面樓宇家家戶戶燈火通明,隱隱聽到鄰居家傳來的說話聲,再回頭看看自己,難免發出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之感。

倒是這幾天住在鄭家,每天吃完晚飯,她批改作業,鄭小芳打開電視看《新聞聯播》,鄭翔刷碗。等《新聞聯播》放完了,李婉儀就和鄭小芳一起看《新白娘子傳奇》,鄭翔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偶然擡起頭點評兩句,倒也是其樂融融。

算算時間,《新白》已經播了一半了,小芳阿姐此刻一定正看得起勁呢。

“我有事情要告訴李老師。”

鄭翔雙手放在膝蓋上,畢恭畢正。看得李婉儀也不由得正襟危坐起來。

“第一樁事情,今天下班遇到片警劉同志。講入室搶劫犯已經抓到了,李老師不用再擔驚受怕。”

李婉儀聽罷,長舒一口氣。

“還有一件事情……”

鄭翔猶豫片刻,幽怨地說,“我也是沒想到……李老師騙了我。”

李婉儀心中猛地“咯噔”一下,慌慌張張擡起頭。

她心想難道他曉得她是為了和丈夫分居才搬出來的麽?她倒是不想故意隱瞞他們姐弟,只是覺得這是自家隱私,又不是什麽光榮事情,就不想多說。故而每次鄭小芳問到她家裏事情,都被她隨口敷衍過去。

“李老師真是太不厚道了……原來你就是‘瓊瑤’?”

鄭翔誇張地攤開雙手。

“什麽?”

李婉儀腦子一時沒轉過彎。

“這本新書還沒有出版吧。?”

鄭翔拿起他剛才翻閱的書冊。

“這本《陽臺上的女作家》之前預告過,說下個月才會出版。為什麽會出現在李老師的書桌上?這是出版社給你的樣書吧。”

“不,不……”

被發現了就連小姊妹賀敏敏都不知曉的秘密,李婉儀連忙矢口否認。

“你不要騙我了。你新寫了一半的手稿還放在桌子上呢。”

“啊呀!”

李婉儀驚慌地捂住嘴巴。

這段時間住在鄭家她不方便寫稿子。只好在課中休息時間偷偷摸摸寫幾頁,其他的還放在家裏。沒想到陰差陽錯,被鄭翔發現了。

若是旁人也就算了,但是鄭翔不一樣。鄭小芳床頭上的那些言情小說都是鄭翔買來的,而且他全部都讀過。

“據我所知……瓊瑤不是寶島臺灣人麽?什麽時候變成了上海姑娘?”

鄭翔的眼裏半是戲謔半是崇敬,“還是說……我看了那麽長時間的‘瓊瑤新作’,原來是盜版小說,是你這位才女的大作?”

李婉儀羞愧至極,百口莫辯,她感覺自己像是一條被撈上岸的帶魚,被人扔在沙灘上接受陽光的炙烤和審訊。掩耳盜鈴似得閉上眼睛,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

鄭翔看著她被眼皮遮蓋卻依然不住顫抖的眼珠,提著一口氣,大起膽子牽起她的手。

李婉儀難以置信地睜開眼睛。

“李老師,其實我也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

鄭翔抿了抿嘴巴,面孔憋得通紅,“李老師,我歡喜儂。”

眼前的這個人自己就是寫愛情小說的行家裏手,所以他事先準備好的那些甜言蜜語,那些從書裏挑挑揀揀他人編織的動人牙慧在李婉儀面前全然無效。既然如此,鄭翔幹脆棄繁從簡,拋掉那些華麗優美的詞藻,直抒胸臆。

“我曉得我曾經在感情方面做過無法被原諒的事情,傷害了李老師最好的朋友。我不敢為自己辯解,確實也沒有可以辯解的地方。”

鄭翔半蹲下來,擡頭仰視李婉儀。

“即便這樣,我也想鬥膽問一聲——李老師……你願意接受我,做你的男朋友麽?”

他用無比的勇氣熱忱地看著她,那熱烈的眼神在李婉儀原本已經被婚姻凍傷的心臟上燙出一個紅色的洞,他小心翼翼地窺視,那裏頭是一片被冰層覆蓋的紅色巖漿。

女人天生的直覺和多年與文字為伍養成的敏銳告訴李婉儀,如果她拒絕他的話,很有可能失去此生唯一一次的愛情,真正的愛情。

可是不行,這是不道德的。

李婉儀不敢面對鄭翔炙熱的眼神,把頭撇向一邊。

她是有丈夫的女人,即便那男人是個人渣,但是他還是她的丈夫。

而鄭翔,是個擁有大好年華的小夥子,他應該去追逐那些年輕漂亮的小姑娘。不應該把時間和熱情放在自己這樣一個被婚姻和生活撕扯得體無完膚,只敢在小說裏模寫別人幸福愛情的膽小鬼身上。

“對不起……”

李婉儀慢慢抽回手掌。

然而鄭翔的雙手卻化成了一道鐵門,緊緊地箍住她的雙手,把它們當做一雙小鳥,箍在他溫熱的鳥籠裏。

“李老師捫心自問,真的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麽?”

眼鏡不曉得什麽時候摘下來了,鄭翔抓住她泛紅的指尖,低下頭,把面頰貼向她的掌心。因為靠得太近,她甚至聞到了他身上須後水的味道。和剛才在雨中行走時候聞到的被雨水裹挾住的香氣竟有幾分類似。

不斷掙紮的手慢慢平息下來……

李婉儀心想,自己大概是被迷惑住了。

不止是因為鄭翔的這份感情,還因為在循規蹈矩大半生後,猛地脫離常軌帶來心理上的無上暢快。就像是撕掉還沒完全結痂的傷口上那層薄薄的皮肉,有一種詭異的快樂。

雨霽天晴,第二天李婉儀在鄭小芳的挽留聲中搬出了鄭家。李婉儀看得一清二楚,挽留的話語是真的,眼底裏的笑意也是真的。

兩人開始頻頻約會。楊浦區到處都是大學,隨便走進哪家都是滿園好風景。

荷花池旁楊柳依依,春日午後的陽光灑在青翠的柳條上,像是給柳葉兒鑲上一圈金邊。千條萬線的金綠和池面上瑩瑩爍爍的金色漣漪交織,映在湖畔一對對學生情侶青春洋溢的臉上。

輔導員神出鬼沒,在湖邊大喝一聲,小鴛鴦們紛紛做鳥獸散。

“你們兩個,還不放開手?”

他指著鄭翔和李婉儀大喊,“哪個學院的?”

李婉儀剛要解釋他們早就畢業了,突然間,鄭翔抓住她的手,學那些學生的模樣,猛地奔了起來。

撥開懸在頭頂上的翠柳,飛奔的腳步踐碎湖邊春泥,鄭翔白色的襯衫被風刮起,像是在李婉儀面前打開了一架降落傘。

李婉儀放肆地笑著,美好的春光融進身體裏,融化心頭的冰川。

她想,就讓我放肆這一回吧,就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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