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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流金歲月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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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流金歲月 上

回到小閣樓,夫妻兩人精疲力盡地躺在雙人床上,感覺哪裏是結了個婚,根本就是打了場仗。

“他們都走了吧?”

“走了。”

江天佑有氣無力地答道。

賀敏敏看著天花板,目光呆滯。她心想婚禮這種事情,這輩子絕對不要來第二次了。從早上六點到現在,除了一碗湯圓基本什麽都沒吃到。就在那邊不停地傻笑,直笑到嘴角和胃一起抽搐。

已經夠累了,偏偏還遇到賀健發酒瘋。

本來賀敏敏訂了十桌酒席,飯店免費贈送了一晚婚房。結果賀健又哭又罵又鬧,在大廳吐得一塌糊塗,他們就把婚房讓給他去睡了。

回到小閣樓,一群師兄弟們吵著要鬧洞房。大好的機會,他們可不打算輕易放過江天佑。

關鍵時刻,小胖挺身而出,一屁股坐在樓梯上。

兩百多斤的體重好似一顆“斷龍石”,頗有些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眾人推不動他只好訕訕離開。

小胖這麽殷勤也有他的道理,現在的師兄師嫂就是將來的老板和老板娘,將來要在人家手下討飯吃的。

賀敏敏緩了好久,努力撐起身體準備洗漱,卻發現江天佑臉色慘白,正在床的另一頭發出痛苦的呻吟。

“是不是想吐?我去拿痰盂。”

她以為他喝多了,誰知江天佑突然捂著大腿翻來覆去,好似一條瀕死的魚。大顆大顆的汗珠沿著鬢角往下滑落,不一會兒白襯衫都濕透了,整個人好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似的。

“疼,疼啊……”

賀敏敏手足無措,不曉得他到底怎麽回事。

“我的……我的行李箱裏有藥。”

賀敏敏不顧自己還穿著婚紗,鉆進床底,拖出行李箱。

在裏面摸到一個印著繁體字的塑料袋。袋子裏有兩盒藥和一本病歷卡。

“給我……”

賀敏敏手忙腳亂地打開瓶蓋倒出兩片藥。

等不及熱水,江天佑用牙齒咀嚼了兩下,直接把藥片生生咽了下去。

這簡單的動作像是耗費了他所有的精力,喉結滾動了兩下,江天佑支撐不住砸回床上,等待藥效發作。

賀敏敏幹脆坐在地上,看著手裏的藥片,認出是盒止疼藥。

她再往行李箱看去,發現箱子裏還有東西。剛才床底下黑黢黢的沒看清楚,她伸手去摸,竟然摸出兩張 X 光片。

賀敏敏拿起光片對著電燈照了照,倒吸一口涼氣。

她又打開病歷卡匆匆瀏覽了一番,雖然不怎麽看得懂繁體字,但依稀辨認出的“粉碎”“骨折”“搶救”幾個詞匯就足夠觸目驚心,讓人引發一連串不祥的聯想。

“阿天,你在香港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昨天夜裏江天佑回上海,兩人匆匆見了一面,到今天一早他領著車隊接親之前,他們就沒再做更多的交流。江天佑這段時間在香港經歷了些什麽,他到底為什麽那麽久都不來消息,母親的遺產到底怎麽說……賀敏敏對此根本就是一無所知。

“你曉得伐,原來人在做,老天爺真的在看。滿口飯可以吃,滿口話千萬說不得。”

過了許久,江天佑長長地嘆了口氣。他把右手胳膊搭在額頭上,虛弱地說,“我和李莉分手的時候曾經誇下海口,說我這輩子都不會結婚。如果我結婚的話,出門就叫車子撞死。結果你猜怎麽樣?我剛下飛機,走出機場,還沒看一眼香港到底什麽樣子呢,就被車子撞了。”

“什麽?”

賀敏敏想過一百種江天佑一去無音訊的理由,單單沒有想到他會發生車禍。

“被出租車撞了。肋骨斷了四根,大腿粉碎性骨折,兩條腿都打了鋼筋,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個月,到現在都沒好透。”

賀敏敏突然想起小時候姆媽跟自己說的話,她講人不好亂講話的,尤其是那種死了活了的話,萬萬不可以隨便掛在嘴邊。不然撞到了時辰上,搞不好就會出事情。

賀敏敏過去總覺得他媽這是封建迷信思想作祟,街道裏辦了那麽多次學習班,她媽和那群老太太光顧著拿免費雞蛋了,一句話都沒聽進去。

沒想到還真的那麽巧,居然被江天佑撞上了。

江天佑在香港舉目無親,廣東話對於他來說根本就是外語,既唔識聽,也唔識講,根本就是兩眼一抹黑。

好在警察在他隨身攜帶的信件裏找到了韓律師的名片,打電話去律師樓把他找來。韓律師是上海移民,之前他倆只在電話裏交流過,這次總算見到真人了。

韓律師年紀在五十歲左右,是位看起來很精幹的老先生。一上來就用很老派的上海話跟江天佑打招呼,乍然聽見鄉音,江天佑本來迷失航道的心一下子找到了方向。

江天佑用上海話跟律師說明情況,律師再翻譯成粵語和警察交流。總算了解了情況,說撞他的出租車突然爆胎,司機控制不住方向盤才會導致這場交通意外事故。

那司機看到躺在血泊裏的江天佑嚇破了膽,竟然棄車逃逸,被機場警察逮捕歸案。

於是在辦理遺產繼承手續之前,韓律師先幫他打了一場交通事故的官司,一直到江天佑回上海之前這場官司都沒打完,韓律師跟江天佑說讓他做好必要時回港作證的準備。

江天佑奔著早去早回的念頭去的香港,身上沒帶多少錢,旅館也只定了一個禮拜的。這下可好,直接住進了醫院。

大陸人在香港沒有保險,小護士把賬單拿過來給江天佑過目,他兩眼一翻差點直接升天,不知道自己幾根骨頭居然這麽值錢。

資本主義社會冷酷無情,付不出住院費就要掃地出門。多虧韓律師慷慨解囊幫他墊付,說等賠償金下來之後還給他就好。

江天佑本來以為韓律師這麽熱心,是因為老鄉幫老鄉,誰知道人家說自己原本就和江天佑的母親江幼怡認識,自家太太和她是多年的好朋友、好鄰居。

漫長的住院時光,都是韓太太跑進跑出照顧江天佑,為他煲各種骨頭湯。又怕他初來乍到,吃不慣廣東菜,每天都做一些上海小菜送到床前。

也就是從這位韓太太的只言片語裏,江天佑逐漸拼湊出了過去這二十多年裏母親在香江的生活。

“我過了百日後不久,我媽就失蹤了,她跟好婆說去找我父親。”

江天佑坐了起來,單手解開襯衫扣子。

“父親托人帶了口信,說在澳門等她。”

“澳門?為什麽不直接去香港?”

賀敏敏不解。

“因為……因為我父親的妻子在香港。”

江天佑自嘲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我從小被人罵是‘資本家的小孩’‘黑五類’‘雜種’,罵著罵著我也習慣了。也是快到三十歲才曉得,我不但是個私生子,還是個孽種!”

難怪江幼怡選擇獨自生下孩子,街道裏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她咬死都不透露孩子的父親是誰。

因為孩子的父親是有家室的。他有太太,有孩子,有社會地位。

江幼怡與他交往十多年,生生地從二十多歲的小姑娘被拖成了年逾三十的老姑娘,在為他生下一個孩子後,父親總算說服了自己的妻子,肯給母親一個“名分”。

然而新社會是不準納妾的,更不能重婚。江幼怡想要嫁給他,只能去大陸法律管不到的地方——香港、澳門,或者臺灣。

彼時社會恐慌,各種流言四起,江天佑的父親頗有些政治嗅覺,早就先行一步處理掉財產,讓妻子帶著全副身家和兒子去了香港,先行安營紮寨。

他妻子手裏有了錢,腰板兒也硬了起來,不準江幼怡直接到香港,讓她先去澳門,等他們自家人安定下來再來處理這個“小的”。

就這樣,江幼怡先是南下廣州,然後去到澳門,等那個男人來接自己。

“後來呢?她等到了麽?她……真的給人去做小老婆了?”

賀敏敏說不出什麽心情。

這種舊社會的恩怨情仇,正房和妾室的勾心鬥角,大時代下小人物顛沛流離的故事,似乎只在電視電影裏看到過。

作為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一輩人,賀敏敏只能嘗試去理解其中的悲歡離合。然而一想到自己的婆婆做了人家的小老婆,心裏總覺得別別扭扭的。

“沒有,她沒有等到他。”

江天佑搖了搖頭,“她在澳門等了三個多月,‘那個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那個人’?”

賀敏敏以為他是恨自己的父親,所以絕口不提他的名字。誰料江天佑卻對他說,他壓根就不知道那個男人叫什麽,連他姓什麽都不曉得。

母親的遺囑裏沒有提及,韓太太也說從來沒有聽她講過那個男人的事情。似乎有聽到過一句,好像是姓王,卻也不太肯定。

“我媽一定恨死他了。把她從上海騙出來,又不去管她。一分錢也不給,一句話也不捎。”

江天佑說著,指了指自己,“雖然我也是男人,不過我還是要說,男人沒幾個好東西,天生就要讓女人傷心的。”

賀敏敏想到了把自己傷透的鄭翔,把鄭小芳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賀健,再想到李莉為了江天佑要死要活的模樣,不得不承認江天佑的話有幾分道理。

“眼看錢要花光了,我媽實在等不下去,就動身去了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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