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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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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8-01-22 17:00:03 字數:4964

顏雋頭一次興起不幹保鑣這念頭。

解剖臺上,大體老師胸口被劃了幾刀。學生推來推去,無人要劃下第一刀,真推派出來了,力道與握刀姿勢又不對。沈觀示範,刀法幹凈利落,一手執手術刀,一手握有止血鉗;止血鉗夾起一整片胸膚,露出底下筋膜,它包繞著暗色肌肉和血管與神經。顏雋回想方才她動作,她掀開整層皮膚就像拉下拉錬掀開外套那樣簡單不遲疑。

躺在上頭的是人,曾經是活生生的一個人,現在安靜躺在那,奉獻出身體,讓這些學生研究、實驗,精神固然值得敬佩,可那暗沈又幹巴巴,像是被烹煮過頭的熟成膚色,再有微嗆的防腐劑味,令他胃裏一陣翻攪。他偏首,目光對上器械推車上的骨鋸、鐵錘與鑿子時,目光又沈靜調回前頭。

「老師,顏色怎麽會這麽深?」有學生發出疑問。

「因為防腐處理過。防腐處理後,除了膚色比較深之外,觸感也比較硬,缺少彈性。你們現在看到老師他沒流血,也是因為經過防腐處理;等你們開始上模擬手術課程時,大體老師只經過冷凍,沒有防腐,那時你們下刀就會看見血慢慢流出來。」

她放下刀片與止血鉗,道:「接下來要換你們自己動手。我知道第一刀比較困難,但你們將來都會成為醫生,沒有第一刀,不說以後無法勝任這工作,連學分能不能拿到都是個問題。大體老師願意讓你們用他的身體來練習,無非是希望減少你們將來在手術臺上的困難與疏失,請不要辜負他的心意。」她音嗓持平,不快不慢,維持平穩和氣的聲調。

幾名回來幫忙的學長姐在旁鼓勵與分享經驗,終於有學生上前,接續後頭的工作。

沈觀往前頭走,一邊摘下手套與口罩,她旋開保溫杯上頭杯蓋欲倒水喝。左後方的男人始終保持兩步距離,存在感強烈,她方才從他微皺的眉心察覺他的不適,把可當杯子用的杯蓋遞過去。

「喝水?」

顏雋楞一下,摘下手套去接杯蓋。「謝謝。」

他解下口罩,一口喝光,她再問:「還要嗎?」

「不用了。」

她斟滿水,抿了兩口。「你要真不舒服,去我辦公室坐,這裏除了學生和指導老師,不是每個人都願意進來,你不必擔心我。」

「我不可能在你每次上課時都不在你身邊,總是會習慣。」他邊說邊戴上手套。為了不讓師生對他產生疑問,他身上同她一樣,白色實驗衣、手套、口罩——

「也好。」喝光水,她重新戴上口罩與手套。「也許將來你可以轉行,跟我做一樣的工作。」

她口罩上方那雙眼睛微滲笑意,他盯著她看兩秒,松弛了眉眼。

後來的課堂上,她教學生怎麽換刀片、糾正握刀動作,說明血管與神經的分別。數小時下來,他對胸肌區有了基本認識。

人說隔行如隔山,這副皮囊三十多年了,他今日才知道不過一片胸肌而已;膚下的筋膜、肌肉、血管、神經分布竟會是如此覆雜,她是花了多少時間與心力,才了解那每片膚肉、每段神經、每個臟器的結構與存在的意義?

課後洗手時,沈觀看著他搓手指的動作,問:「有沒有好一點?」

他低著頭,額前劉海軟軟地垂了下來。他仔細搓洗手指,沒看她。「比剛開始時適應多了。」

「正常的。你算好了,我記得我以前還是學生時,第一次上解剖課,我的幾個同學跑到教室外吐了好幾次,看他們吐,我也沒能忍住,就加入他們。」顏雋是有些意外,擡眸看她。

「不相信?」她沖凈雙手,關水龍頭。「你一向很冷靜。」他輕輕甩著手上的水珠,掏手帕擦手。

她雙手滑入白袍口袋,聳了下肩。

「再冷靜也有情緒。」她往辦公室走,道:「你等等該不會吃不下飯?」

他想起大體老師黃澄澄的皮下脂肪被整層掀起、胸大肌從前胸壁翻開的畫面……他微微合眼,展眸時,喉結滾了滾,道:「……應該是。」

待真上了飯桌,胃口其實沒想象中差,只是在這之前與雇主一家人共桌用餐的經驗是零,他略不習慣。

「顏先生你多吃一點啊。不好吃是不是?」王友蘭見他拘謹,沒多夾菜,她招呼著。

飯桌上,他神情較為柔軟,溫聲道:「好吃。是我還不大餓。」

「不大餓?你都晚吃是不是?」黃玉桂停筷,關心的口吻。「你不要像我們阿觀一樣,只要進去實驗室,就忘了吃飯。」

「下午有解剖課,他跟我跟了一下午,也看了一下午。」沈觀為他解釋。王友蘭看女兒。

「難怪你要我菜做清爽一點。」她筷子還在手中,指著其中的糖醋料理,道:「顏先生,這糖醋是素的,我沒放肉,是百頁豆腐包腐皮炸的。沈觀下午打電話給我,要我晚上做點素菜,我還以為她想吃,原來你下午也跟著她上解剖課了。第一次看到很不習慣吧?」

顏雋側首看了沈小姐一眼,和氣地對王友蘭說:「是有些不習慣。」

「我跟她阿嬤到現在都沒看過她工作的樣子,實在不敢看,真難為你了。」

「你嘛很厲害,跟阿觀看了一下午。」黃玉桂掀湯鍋蓋。

「飯菜吃不下的話,你喝點湯。這個筍子是早上現挖的,老板有熟識,專程拿來給我的。阿觀她媽煮的筍湯通人稱讚,你喝一碗。」拿湯勺與空碗,就要起身為他盛。

「老太太,我自己來。謝謝。」他急開口。

「哎唷又不是什麽粗重工作,你那麽辛苦保護我們阿觀,我幫你盛一下湯也是應該。」黃玉桂只撈了筍塊,沒給他排骨。

他彎身,雙手接過。「麻煩您了。」

「講什麽麻煩不麻煩的。」黃玉桂擺手,坐回位子。「我們阿觀還要拜托你幫我們保護,是我們比較麻煩你。」

「我應該做的。」他放下湯碗,雙手搭在大腿上。

「對了,最近阿觀有沒有遇上什麽事?」王友蘭問。

他才掀唇,右大腿側被輕撞了兩下,他頓了頓,道:「一切都很平順。」王友蘭看看兩人。「真的?」

他可以感覺她大腿又撞了過來。「是,沒有狀況,請沈太太放心。」

「阿沒有事是最好,有事你一定要告訴我們。」黃玉桂叮囑著。

「阿嬤、媽,也讓他先吃完飯再說這些。」沈觀吃得認真,難得出聲說話。

「快吃快吃!」黃玉桂忍不住舀了匙糖醋豆腐給顏雋。

他受寵若驚,面上維持一貫的沈靜,無聲地低首吃飯。

晚餐後黃玉桂拉著孫女在客廳坐,顏雋仍隨在其側;王友蘭端著水果出來,見他杵在沙發後頭,道:「顏先生怎麽不坐?」

「說剛吃飽,站一下。」答話的是沈觀。

「整個下午跟著阿觀還站不夠啊!」王友蘭招手。「過來坐,吃點水果。」

「對啦不要站啦,你站在那看我們吃,我們也會不好意思。」黃玉桂拍拍沙發。「坐,過來坐著一起吃。」

兩位沈太太熱情好客,他性子耿直,說不出好聽話;一偏首,見沈小姐臉

微擡,直盯著他瞧,他繞過沙發,在她身側落坐。

沈觀遞給他果叉,道:「不要客氣。」

「是啊,不要客氣,自己動手。」稍頓,問:「我聽阿觀說,你爸爸就是顏隊長?」

那天電話中聽沈觀提起,王友蘭心裏惦著這事。「是。他就是當年承辦沈先生案子的那個小隊長。」

王友蘭露出遺憾表情。「想不到你真的是他的孩子……」

「這麽剛好,你又是阿觀的保鑣,這樣講起來,我們還真是讓你們幫了不少忙。」黃玉桂咽下水梨,感慨開口:「當年要不是你爸爸,我們阿觀她爸的案子就要被搓掉了。」

「我父親一直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

「還很熱心。當初若不是他幫我們找律師,根本沒有人敢接。阿就是太早走了,這麽好的警察應該讓他繼續活著抓歹人嘛,天公伯那麽早就把他帶走,實在講不過去。」黃玉桂擺手,嘆口氣。

「你爸殉職的新聞出來時,我還不敢相信。那時候為了阿觀她爸的案子時常進出我們家,常聽他提他老婆和兩個兒子的事,我們雖沒見過,也可以感覺你們一家人感情好,所以看到新聞時我還想那他老婆和兩個兒子以後怎麽辦?想不到那麽多年後,我會認識你。」王友蘭擡眼看他。「你媽媽和你……是哥哥還弟弟,他們過得怎麽樣?」

「我媽走了。我弟現在有自己的家庭,過得還不錯。」

黃玉桂詫聲:「阿你就自己一個人過?」

「多數時候都在工作。」前些年在部隊,這幾年跟著不同的雇主,不算一個人,但也真的是一個人。

「這樣放假時不是很無聊?」王友蘭很意外他連母親也不在了。

「媽,」沈觀忽開口:「水梨還有嗎?」

王友蘭一瞄果盤,訝道:「你吃光光了?我切了三個欸。」

「我好幾天沒吃水果了。」她答得坦然。

顏雋忍不住將眼睛調向她肚腹。她的胃袋究竟有多大?

沈觀察覺他目光,看了他一眼,放下果叉。「冰箱裏還有嗎?能不能讓我帶幾個回去?我明天要早起,得走了。」

黃玉桂看時間,疑惑問:「明天不是放假?」

「我要去學校,實驗室有些工作沒完成。」她隨口編了個借口。

「這麽趕啊……」王友蘭放下果叉,「冰箱裏還有,我去裝幾個給你。」

沈觀在門口穿鞋時,王友蘭雙手分別勾住袋子的兩側袋耳,看向裏頭的物品,交代女兒:「水梨給你帶了五個,還有幾個蘋果……啊,這個是上次——」想起有外人在,把女兒拉至角落。

取出袋裏一個圓紙盒,塞至女兒手中。「你後來去醫院,月老殿的姻緣六禮我帶回來了,一直忘了給你。」打開紙盒,將裏頭用數個小夾煉袋裝好的小物一一取出,解釋:「這是緣錢、紅線和合符,我已經幫你過過爐了,也幫你用這個小袋子裝好,你要隨身攜帶。這個紅棗和桂圓都有兩顆,一顆自己吃,另一顆跟別人結緣,隨你要給誰。這兩顆糖也是一顆自己吃,一顆結緣。玫瑰花你看是要泡茶喝了,還是隨身攜帶都好。」

沈觀並非不信鬼神不信邪,是難免懷疑效用。吃個紅棗、桂圓和糖果就會有姻緣?

「這個蠟燭那天我在廟裏有點了,你那裏沒神明廳,就放客廳,回去要點,不要點完,意思意思就好,這樣才能把緣從月老殿接回你家裏。」王友蘭指著袋裏那對葫蘆形蠟燭。

沈觀未應聲,也沒表達意見,僅接過袋子。

「回去開車小心,別開太快。」

「我知道。」她拎著袋子正要走,又聽母親開口,話卻不是對她說。

「顏先生,當年的事真的很感謝你爸爸,你要是有空就過來坐坐,千萬不要客氣。把這裏當自己家。」王友蘭喊住正要跟著沈觀離開的他。

顏雋杵著,拒絕不是,不拒絕也不是。

「嘿啦,當自己的厝。反正我們人口也少,平時就我們婆媳兩個,阿觀有回來,你就過來吃個飯。」黃玉桂拍拍他臂膀。

顏雋略顯靦腆,又道謝又道再見。

兩位沈太太進屋後,沈觀側眸看他,道:「我比較有空時,就會回來陪她們吃頓飯。下次再回來,你還會遇上同樣的情況,你不一定要每問必答。她們確實是關心,你父親對我們的幫助我們銘記在心,但你有選擇回不回應的權利。」

他不答話。從未有哪任雇主對他如此和善親切,他們主仆有別,花錢聘他他身分就是仆,別說同桌吃飯是妄想,連內急想跑廁所也得忍,這家人給予的卻有別於過往那些經驗。面對沈家兩位太太的熱情他並不自在,心口卻又被太太們的熱情給填得滿滿。

他沒說話,沈觀笑問:「還是說,合約上有一條『雇主有問必答』的規定?」

「想答就答了。」想起什麽,他掏出偵測器,道:「沈小姐請稍等。」

她拎著水果靠墻,靜靜地看他持偵測器將每個角落都搜找過。

「怎麽樣?」在他收起偵測器時,她問。「沒有針孔,可以放心。」

「怎麽會懷疑這裏也會被裝上針孔?」

顏雋搖搖頭,跟在她身後步人電梯。「我懷疑的是沈小姐近日遇上的事件,可能與當年你父親的案子有關。」

沈觀垂眼,摁了樓層鍵,沒有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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