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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說不上是誰幫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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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說不上是誰幫誰呢。

18 歲的宋倪肯定想不到,自己 28 歲時最好的朋友會是林霽予。

這所以理工聞名的高校,本來女生就少,女生宿舍樓只有兩棟。宋倪所在的人文社科學院和林霽予那個花錢就能上的 3+1 留學項目,都把剛入學的新生安排在了同一棟女生宿舍樓。

兩人作為同級,甚至被分在同一個樓層。

繼“白富美高調求賢郎”未果,林霽予很快做出另一件非常人能想象的事。

當時北京很多大學的住宿條件並沒有那麽好。像她們學校,還停留在沒空調沒獨立衛生間的六人宿舍水平。宋倪就在和另外五名室友同住。

林霽予就讀的,單從名字看根本不知道是學什麽的國際藝術管理專業,則稍微好一點,是四人間。多出來的空間給她們每人加了一個櫃子,其餘配置不變。

林霽予報到後,根據指引來到寢室,其餘三名室友已經提前入住了。

按理說都是花錢上學的那一派,大家家庭條件都差不多。但其他人沒有林霽予這麽矯情,早就鋪好床,收好行李,看上去已經做好了過普通大學生活的準備。

只有林霽予,皺著眉在寢室轉了一圈,然後果斷轉身出門,踩著嗒噠作響的高跟鞋找輔導員溝通去了。

她的行李箱還放在寢室角落,人卻再也沒出現了。

直到三天後,別人都上了好幾天課,她才再次現身,拖著她的小行李箱,直接搬去了一間空著的寢室。

傳言很多。有人說她是直接甩了一份證明自己精神有問題的病例出來,也有人說是她拿到了所有室友簽字讓她調換寢室的申請書。也有更直接的猜想,就是她使用鈔能力過了輔導員這一關。

總而言之,她成功了。

即便如此,宋倪也很少在寢室樓裏看見林霽予。

當然,就算見到,宋倪也會躲得遠遠的。

道不同不相為謀。

宋倪的人人主頁上,簽名是“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

在高三的最後一個學期,她還在買新聞雜志,夾在教科書裏偷偷看。這些遙遠的文字,陪她度過一個又一個要苦讀到後半夜兩三點的夜晚,為她撐開一小片可供呼吸的水面。

這一年,她印象最深的一篇文章,叫《另一個北京》。

四萬億人民幣投入到這片土地上,變成拔地而起的鳥巢、水立方、中央電視臺總部大樓,變成早晚高峰時車後燈亮起時如一只只紅眼野獸的城市環路,變成地鐵奧運支線、機場線和 10 號線。

她是從高考大省裏掙紮浮潛,一心考來北京讀好大學的天之驕子,哪怕還沒有確鑿地收到錄取通知書,她也知道自己的目標就算不是清北,也是 985、211。

從老家坐火車到北京站,上 2 號線,直達海澱。怎麽走這條路線,已經在她心裏排練了無數遍。

在她作為未來可期的年輕學子所向外和了解的北京之外,在光亮無法覆蓋的角落,還有在垃圾堆裏拾荒在立交橋洞下安營紮寨的流浪漢,在地下通道生活和賣唱的追夢歌手,為了省錢在地下室和隔斷間裏居住的年輕北漂。

這令宋倪尤為動容。

除了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北京在宋倪心裏也代表著新聞中心。她努力求學十二載,目標就是來到這裏,做記者,用她的眼睛和筆尖去探尋真實。

她的運氣差了一點,高考失利,最終與目標院校失之交臂,成績只能夠得上這所以理工科聞名的 985 大學的文科專業。

閉門不出,眼睛哭腫到只剩一條縫,她最終還是決定不覆讀。

但來到這兒,還是帶著怨氣的。尤其是在見到林霽予之後。

宋倪看過林霽予的人人網主頁。唯一使用文字的地方是上傳照片時的文案,直白赤裸得令她頭皮發麻。

林霽予開來學校的那輛法拉利,是她 18 歲生日禮物。她捧著一束鮮花,站在線條和顏色都無以倫比的跑車旁邊,穿著高跟鞋的雙腳在身前交叉—據說是因為這樣的姿勢會顯得腿更長,歪著頭笑得無比甜蜜,仿佛一輩子沒有過任何心事一般。配文是“謝謝爸爸送的大玩具,祝我 18 歲生日快樂”。

更早的時候,宋倪還在拼一模考試,林霽予就已經拿到了駕照。她還跟幾個朋友們去海南玩了一圈。她坐在駕駛位,開著敞篷小跑車,對著鏡頭比耶。

除了旅行記錄,林霽予還毫不見外地與所有關註者共享每一次購物結果。

所有新衣服新鞋子和新包包都有自己的專屬展示環節,好比在給它們建檔。包裝盒和包裝袋是一定會留著當背景的,購物小票也要放在一邊,數字一覽無餘。

照片拍攝得毫無技巧,就是硬炫。文案更簡單,有一套基本公式,比如她開學時背的那個包,檔案上傳於半個月前,文案就是“一直想要的中號荔枝皮黑銀 Leboy,美美拿下啦”。

更多的當然是自拍。經過卡西歐美顏神器的加持,林霽予每張伸直手臂的 45 度角自拍照都浮上了一層濾鏡,只剩越發尖的下巴和模糊成平面的五官。

林霽予就是沒趕上好時候。如果當時有小紅書,以她這個實力和意願,肯定能秀成頭部白富美網紅。

學校裏愛看林霽予主頁的人多得很,宋倪的室友們也在此列。那時基本每個人打開電腦就會登陸人人主頁,宋倪在經過室友身邊時,經常能在她們的屏幕上看見林霽予本人或者購物戰果的照片。

怎麽說林霽予的都有。畢竟已經千禧後十年,年輕小孩對世界的了解更趨於扁平和覆雜。最多的評價當然是膚淺暴發戶,比較邪門的則說她是被包養的女大學生。

宋倪對各種論調嗤之以鼻。兩個人實在差太多,堪稱南轅北轍,宋倪完全不嫉妒林霽予,只是理所當然地輕視她。

這種輕視一視同仁,也包括在背後八卦林霽予的人。說到底她們的關註點很一致,共享被消費主義侵蝕的大腦。唯一的區別在於,林霽予有,而其他人沒有。

宋倪真正的想法是,那四萬億,原來是以這樣的方式流到了一些人手裏,變成了他們能夠展示出來,亦或完全隱藏起來的財富與特權。

宋倪,以及宋倪的這些同學們,只是北京的圍觀者。《另一個北京》裏展現出的北京,如果是更暗的 B 面,那林霽予所代表的,應該就是刺眼的 A 面了。

宋倪本以為自己和林霽予所代表的 A 面人一輩子都不會有交集。

直到某天晚上,她從校外回來,看見正在拎著一大堆印著某個餐廳 logo 的包裝袋,艱難往垃圾桶旁邊挪動過的林霽予。

9 月過半,季謁剛升大二,正忙著準備移動互聯網創新大賽的決賽。不算導師,團隊一共 9 人,大二大三的學生都有,橫跨三個專業,由季謁帶領著參賽。

開學到現在,季謁晚飯後的所有時間都用在了這裏。為此,他放棄了互聯網+和國賽,主攻這個實操性最強的民間賽事。因為最高獎金有 20 萬。

季謁很缺錢。稍微跟他熟悉了就很輕易會發現這件事。貧窮很難隱藏,季謁在自尊心強烈到甚至會刺傷自己的青春期,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就再也沒起過半分遮掩的心思。

他知道自己做對了,因為他表現出的坦蕩樂觀反而贏得了他人的尊重。

但他自己接受,不代表別人可以把他的貧窮當成軟肋,試圖通過猛攻這一點來拿捏他。

在遇見林霽予的初期,季謁完全沒想過自己會跟她在一起,從她那裏獲得好處。他只覺得厭煩。

所以,當林霽予兩手拎滿裝著食物的打包袋,敲開了教室的門,季謁幾乎連笑容都掛不住了。

包裝袋上印著一家貴價烤鴨店的名字。那時還根本沒有遍布全城的外賣平臺,顯然是她自己去店裏打包回來的。

也不知道她怎麽打聽到自己在這裏,林霽予把東西在門口一放,多一步路都不再走,不客氣地招呼著:“我請大家吃夜宵啊!車裏還有呢,我一個人拿不過來,再來兩個人跟我去拿一趟吧。”

說完,看著季謁,面露得意,似乎覺得自己做得特別上道。

季謁並不知道這家店的具體價格,還是團隊成員在旁邊打趣:“這可是大董,比全聚德還貴呢,跟著季謁有口福咯。”

季謁自認為是自制力極強的人,林霽予卻總有辦法讓他臉上連練習良久的禮貌笑容風幹皸裂。他阻止了兩個興奮地說著“那就謝謝咯”就要跟著林霽予出去的男生,自己上前,拽著她的袖子,把她請出教室,關上了門,一路拉到走廊盡頭。

他冷了臉:“這位同學,我已經明確地拒絕過你了,可以不要再打擾我嗎?”

林霽予也不高興了:“我聽說你在準備比賽,很辛苦,可是好心好意給你們送宵夜誒!你不謝謝我就算了,怎麽還給我擺臉色?”

季謁面無表情:“謝謝,但我不需要。與你與我都是不必要的麻煩,以後不要再送了。”

林霽予一臉懵:“怎麽麻煩了?是吃烤鴨還要用手包所以比較麻煩嘛?那我下次給你們送點別的好了。”

季謁要被這種雞同鴨講的溝通氣昏過去:“什麽都不需要!你送任何東西對於我來說都是負擔。”

想了想,他又狠心補了一句:“你本人出現在我面前就是負擔。”

林霽予惱怒道:“你這人怎麽這樣?也太不識好歹了!別人想要我還不送呢。”

季謁嘆了口氣,盡量冷靜地勸道:“我這人確實是不怎麽樣,你認識到這一點就好,以後就當我是陌生人,可以嗎?”

林霽予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你理解能力是不是有問題,我說你這人怎麽這樣,沒說你這人不怎麽樣。再說了,大家都知道我在追你了,最後咱倆只能做陌生人,我不是很沒面子?”

季謁換了個角度勸她:“你設想一下,如果是別的男孩子追你,老是送一些超過你需求和條件的東西,你也會很有壓力吧?如果你真的喜歡我,能不能起碼站在我的角度上考慮一下?”

林霽予認真思考了一會兒,開口道:“我站在誰的角度上,都覺得收到超過自己需求和條件的東西很快樂啊……哎呀,我也沒什麽經驗啦,畢竟我不喜歡別人追我。人嘛,都喜歡好東西,追我肯定說明他不如我,我才不要。不過你也不要得意,我是在追你,但我可沒有不如你。要不是學校裏沒有更好的,我也不會追你了。”

一番毫無邏輯的話下來,給季謁氣得頭都開始疼了。季謁見跟她說不通,直接下通牒:“我還要去準備比賽,你的東西我不要,你拿走吧,以後也不要再來找我。”

說罷,轉身回到教室,把林霽予和她帶來的東西都反鎖在了外面。

林霽予不甘心地敲了一會兒門,連季謁同組成員,不知道是真的於心不忍,還是想吃烤鴨,都開始替林霽予求情,讓季謁不要對白富美這麽冷酷。季謁卻完全不理。

林霽予趴在門外,見季謁看都不再看她一眼,生氣地對著一堆外賣袋提了兩腳,才轉身走開。

見她終於放棄,一直故意背著門假裝林霽予不存在的季謁才松了一口氣。

下了樓,林霽予剛往寢室走了兩步,才想起還有一批外賣在她車上。她和這臺車還在熱戀狀態,還是很心疼的,不願讓內飾染上食物的油膩氣,只好往校外的停車場走。

宋倪遇見林霽予時,她正在拎著大包小包,仿佛這輩子沒拎過重物一眼,一步一踉蹌地移動著。

宋倪本想視而不見繞道走,卻突然被林霽予叫住。

林霽予竟然知道她的名字:“宋倪,是宋倪吧?能不能過來幫我一下。”

名字如同咒語,林霽予就是拿著紫金葫蘆的銀角大王,她叫這一聲,宋倪實在不敢答應。她剛想假裝沒聽見繼續往前走,林霽予卻不放過她。

“你不還以我為主角寫了文章罵我嗎,怎麽這會兒裝不認識我?”林霽予的語氣倒是沒有絲毫憤怒,反而更像調侃,“你們愛寫東西的人膽子都這麽小嗎?”

這話宋倪就不愛聽了,記者——雖然她還不算是——在這裏,可是最勇敢的一群人,沒有之一了。

她向林霽予走過去:“幫你什麽?”

林霽予毫不客氣地把兩手的東西都遞給她:“我拎不動了,你幫我把這些都扔了吧。”

宋倪接過,飯菜還散發著香味,隔著包裝盒尚能感覺到餘溫。她皺了皺眉:“這些都是剛買的吧?這就扔了?”

“那不然怎麽辦?”林霽予理所當然道,“我又不吃,熱量那麽高。”

宋倪無語:“你不吃,你買這麽多?”

“那是因為……”林霽予剛想解釋,又覺得被季謁拒絕的事不適合大張旗鼓地往外說,她眼睛一轉,“你吃晚飯了嗎?沒吃的話拿回去吃也行。”

宋倪想了想,垂眸道:“那我拿回去了。”

林霽予不在乎地擺了擺手:“隨你啦,反正我懶得拿。”說罷,爛攤子交給宋倪,自己頭也不回地走了。

兩人都是回寢室,宋倪拎著重物跟在林霽予身後,兩人保持著一個剛好看上去不像同路的距離。

林霽予回頭了宋倪一眼,站在原地不動了,等宋倪走到她旁邊,伸出手去:“算了,看你這麽費勁,也幫你拎一點吧。”

話鋒一轉麽,就變成她幫宋倪了。林霽予真的很擅長讓人哭笑不得。

兩人還是一前一後地走,只是距離稍微縮短了一點。

一路無話,到了宿舍所在的樓層,林霽予才把袋子重新遞給宋倪,而後撇著嘴抱怨:“我手都勒紅了。”

宋倪只得回應:“麻煩你了。”

回到寢室,宋倪把東西放到桌子上,招呼室友過來吃。室友也多是外地人,本來就打算出去嘗嘗烤鴨和涮肉,見宋倪竟然外帶了烤鴨回來,知道這東西不便宜,都圍了上來,七手八腳地把包裝打開,湊在一起包起了烤鴨卷。

宋倪坐在一旁不動,見眾人吃得差不多了才開口:“我正在寫的那個曝光學校食堂的稿子,你們願意接受采訪,在我的實名舉報信上簽名嗎?”

才開學沒多久,就有學生在食堂裏吃出了不明物體,這件事在學校的介入下不了了之。宋倪向學長學姐打聽了一番,又到學校的貼吧去查,才發現此類事件已經發生過不止一起。她打算寫成稿子曝光,並實名向校方申訴。

人多力量大,宋倪想再爭取一些人的支持。

聽見她這麽說,室友們都楞住了,面面相覷了半響,才悻悻地停下了正在往荷葉餅裏放鴨肉和黃瓜絲的手。

“這我們就不參與了吧。”

“是啊,也不算多大事。食堂麽,吃出異物也很正常,在外面吃也未見得有多幹凈。”

“而且食堂其實還挺好吃的,也不貴,萬一整改了停止運營,咱們去外面吃飯多費錢啊。”

宋倪的室友以各種理由拒絕了她的請求。

這些話還是好聽的,更有人陰陽怪氣道:“我說怎麽突然請我們吃飯……吃你一口東西的代價還挺大。”

宋倪語氣平常地說:“沒事,我就是問一句,不願意也沒關系。”說罷,她拿起裝著洗漱用品的塑料籃,推開寢室門,往水房走去。

她用冷水洗了臉,長呼出一口氣,直起身來,快步往走廊盡頭走去。

她在一間寢室的門口站定,敲了敲門。

林霽予敷著面膜打開了門,見來人是宋倪,驚訝道:“怎麽是你?”緊接著側過身,讓她進來。

宋倪進屋坐下,把食堂事件的前因後果跟林霽予簡單講了一遍,同樣向她提出了采訪和簽名的請求。

林霽予用手指撓了撓臉:“采訪就算了,我沒吃過咱們學校食堂,也不打算去吃……簽名沒問題。”

宋倪問:“你不害怕?”

林霽予納悶道:“怕什麽?”

宋倪不知道怎麽向林霽予解釋“公權力”這回事,只能攤開直說:“比如惹到校方,被威脅退學之類的。”

“這有什麽好怕的?”林霽予嗤笑一聲,“這世界上還沒有能讓我害怕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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