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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但我要開始愛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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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但我要開始愛我自己了

“爸,我不太明白。”

一道細弱的,淡淡又清脆的聲音劃破長久的沈寂,打破了餘凱旋和孫錫關於漫長恩怨最本質的拷問。

所有人循著那聲音,看向餘九琪,看到她清淡著一張臉,眼神卻突然沈著且堅毅。

“我不明白。”小九微微轉頭,看向旁邊的餘凱旋,“為什麽過不去了?”

餘凱旋怒氣沒消,急喘著氣看向她。

“你說的過不去,歸根結底還是 99 年的案子對嗎?”

餘凱旋不懂她想說什麽,就看她。

她就幹脆說清楚:“爸,這麽多年了,犯錯的人早就受到懲罰了,當年害了小姨的那兩個人,槍斃的槍斃,坐牢的坐牢,還不行嗎。”

餘凱旋聽出來她認真了,沈著臉答:“那是法律的公正,人心沒那麽容易覺得公平。”

小九微微蹙眉,似有不同意見,放在往常她會忍下去,甚至佯裝附和,但此刻突然就坦蕩地直視爸爸,反駁質問:

“那人心要怎麽樣才能得到公平呢?覆仇嗎,反擊嗎,或者非要看著別人活的更糟糕,活的更痛苦才行是嗎?”

餘凱旋一時之間楞住,不知是答不上來,還是被小九反常的叛逆震懾。

隔間內又一陣回蕩著靈魂掙紮的沈默,寂靜中,門簾外傳來幾聲清晰的抽泣,起初只是哽咽,隨即那哭聲越來越明顯,嗚嗚地隔著懸空的布藝門簾飄進來。

孫錫挨著門口坐,回頭看了眼,看到門簾下面一雙粘著雪的棉鞋,顯然那人就站在他們的隔間外,胳膊伸過去,一把扯開門簾,一張疲憊又淒苦的臉看向裏面,滿臉淚痕。

幾乎立刻,孫錫和餘九琪都認出了他。雖然他換了身更厚的衣服,戴著棉帽,但那張可憐巴巴的臉,和背上那個看著不太健康的孩子都極為眼熟,就是中午他們捎了一段路的來探親的南方中年大叔。

孫錫更覺奇怪,問:“你有事嗎?”

那人急忙抹了一把臉,支吾著說不出話,

孫錫下意識瞟了眼小九,倍感詭異,又轉頭問他:“你找誰?”

那人駝著背,背上裹著棉被的孩子睜著眼睛,怯生生看向眾人,而他稍微穩定了情緒,向隔間內走了一步。孫錫瞬間更警惕,把椅子轉方向,向裏挪,面向他,警覺觀察他。

那人先是看著孫錫,幹裂的唇緩緩張開,口音鮮明問:“你是孫譽文的兒子?”

孫錫一驚,還沒搞清楚怎麽回事,他又看向小九:“你是那溫雅小姑娘的外甥女?”

餘凱旋聽到這幾個人名,瞪著眼睛喊:“你誰呀!”

那人背著孩子,慢慢屈腿,兩膝交替著落地,撲通跪了下來,在所有人的驚訝中,擡起頭,紅腫衰老的眼睛布滿血絲,磕絆說:“我,我是丁勇的小兒子,我叫丁滿光。”

在座所有人嘩然,幾乎都屏住呼吸,帶著意外的震驚,和剛剛那場對峙殘留的憤怒,瞪向他。

丁勇,就是 1999 年害死溫雅的主謀,是逃竄五個省份連續犯下五起案件的連環殺人犯,是早就被槍斃了卻至今活躍在各大罪案盤點裏的變態惡魔,本質上,也是造成在座所有人掙紮痛苦的罪魁禍首。

餘凱旋騰地站起來,幾乎要掀凳子。孫錫也繃著臉,手撐在桌子上。

那丁滿光跪著,手放在腿上,仰頭掃了一圈,趕緊說:“我沒有惡意,我真的沒有惡意,我專程來見你們,是想道歉的,是想求你們原諒的!”

又趁著大家沒反應,繼續說:“一年了,我跑了五個省份了,跪了五個家庭了,就差你們了。”

“對不起啊,我替丁勇給你們道歉。”他費勁彎腰低頭,又哭起來,“如果不是他教唆,孫譽文也不會參與犯罪,溫雅小姑娘就不會被盯上……對不起啊……”

“求你們慈悲,救救我們,寬恕我們。”

寬恕兩個字像兩記悶拳一般狠狠砸在每個人心裏,砸得鮮血四濺,用肉眼看不到的方式噴濺在臟腑裏。

餘凱旋忍著胸悶,依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今天只是想在女兒婚戀問題上擺明立場,萬萬沒料到遭到如此難堪的伏擊,盯著跪在地上的人問:

“你真是丁勇的兒子?”

丁滿光說是,然後報出了丁勇的籍貫,準確到戶籍村子裏,又說丁勇一共有三個孩子,兩兒一女,現在只剩我一個了,我哥我姐,99 年之後十年之內都死了,一個車禍,一個游泳淹死的。

這時他背上的孩子突然鬧起來,丁滿光把他從背上卸下,抱在懷裏,又擱在地上,摘下孩子的帽子,漏出貼著紗布的光頭。

“這是我小兒子,出生起就被查出腦瘤,為了看病賣房賣地花光了錢,怎麽也治不好。”他看著孩子,平靜說,“我還有個大兒子,如果活著的話快十二歲了,有一年他媽罵了他兩句,想不開就跳樓了。”

餘凱旋看了看地上那黑瘦的病孩子,錯愕,又煩悶:“他媽媽呢?”

丁滿光說:“生完他沒多久,也沒了。“

“那你家?”

“就剩我們父子倆了。”

短暫沈默,他仰起頭,哀求地看著大家,說他深知父親罪孽深重,但他整個家族已經付出代價了,能不能寬恕他的兒子。

話已至此,在這位不速之客絮絮叨叨的敘述中,大家已經拼湊出來他幾乎橫穿整個國家,來替他惡貫滿盈的父親致歉原因。

簡單說,就是他們整個家族在丁勇被槍斃之後,這二十幾年來離奇倒黴和崩散,丁滿光最絕望時寄托於迷信,被告之想要小兒子活下去,就要去求得被他父親傷害的所有家庭的原諒。

他糊裏糊塗,戰戰兢兢,又滿懷希望的上路了。

他說他之前聯系過溫雯,吃了閉門羹,溫雯罵他活該,是報應,永遠不會原諒。可前一段時間溫雯又突然聯系他,說孫譽文在監獄快死了,你不是想消業障嗎,你去找找他。

丁滿光前兩天就來到了石城,他先去監獄看了孫譽文,是孫譽文提到,他的兒子回來了。

丁滿光帶著覆雜的愧疚,想去見同樣被當年的案子拖累了人生的孫錫,發現孫錫和溫雯的女兒在熱戀,他以為是命運終於可憐他的真誠和付出,讓他看見仇恨恩怨裏也能生長出愛,以為會被寬恕,以為會改變孩子和家族的厄運,於是跟著他們而來,跪在這裏。

孫錫聽完這一切,胃裏翻騰,本能地想嘔吐,一句話說不出來,這時丁滿光仰頭看著他,突然開口說了一番讓他徹底失控的話。

他說:“你父親孫譽文病得很重了,你知道嗎?”

“他說他也在懺悔,他這兩年一直給你寫信對吧,讓你為他去做點什麽。”

“他讓我轉告你,說你做得很好。”

孫錫突然轉過身,扶著隔間的墻壁,痛苦地幹嘔了起來。

餘九琪隔著滿桌狼藉看向孫錫,她從不知道孫譽文在給他寫信這件事,更聽不懂,他說孫錫做得很好,指的是什麽。

“真他媽扯淡!”

餘凱旋覺得荒唐至極,站起來,繞過所有人,往外走。丁滿光跪著,試圖攔他一下,像是繼續求諒解。

“不可能。”餘凱旋停下,看了眼那個病孩子,只說,“除非奇跡發生。”

他大步走出去。

餘九琪看到爸爸腳步踉蹌,像是喝多了,擔心外面風雪交加,門口結了冰的臺階濕滑,跟出去,剛拐到大廳,還沒來記得叫他,就聽到一聲悶響。

小九跑出去看,看到餘凱旋果然在臺階上滑到,整個人跌坐在水泥地上,腰墊在突出的石階一角。

小九過去扶他,餘凱旋倔強地甩開她,想自己站起來,可腰上突然一陣劇痛,怎麽也使不上力氣,在風雪呼號的室外,痛出滿頭細汗。

小九知道摔得不輕,急出了哭腔,大聲沖裏面喊。

“哥!哥!你快來!”哭腔更重,大喊,“孫錫!”

孫錫和葛凡一起跑出來,餘凱旋僵持著,不肯讓孫錫幫忙,可他一米八幾的個子,體重也不輕,葛凡一個人弄不了,最後孫錫蹲在他面前,用幾乎懇求的語氣說,叔,咱們得趕緊去醫院,你讓我背你,行嗎。

餘凱旋忍著腰上劇痛,看了他一刻,才垂眸,下了決心,手搭在孫錫背上。

一行人都喝了酒,小九就求店裏的員工幫忙開車,直接去市醫院。

在路上孫錫就意識到不對勁,懷疑餘凱旋腰椎有骨折風險,問他的下肢有沒有感覺,餘凱旋一時間答不上來。

孫錫將他的腰在後座放平,自己蹲在旁邊的小空間,給市醫院打了電話,拜托急診準備擔架在門口等,說患者的腰不能動。

到了醫院後,一行人隨著擔架,繞過急診,直接去了脊柱外科。小九抱著餘凱旋的羽絨服全程跟著,葛凡聯系孟會紅帶上證件去辦手續,孫錫跟著醫生在病房,拉上簾子,醫生讓他幫忙脫衣服和褲子,做檢查。

小九被隔在簾子外面,心急如焚,聽到裏面餘凱旋忍著疼大聲叫她,說九?小九趕緊答應一聲,爸。餘凱旋說,你哥呢?讓你哥進來。

小九知道餘凱旋不願意孫錫幫他脫衣服,他不想在他面前如此狼狽,哽咽說,爸,我哥去接紅姨了,紅姨到了,他怕紅姨著急辦不明白。

孫錫了然,在裏面說,叔,你就把我當成一個護工,一個陌生人,我就給醫生搭把手幫個忙,完了我就走,行嗎?你別動,頭也不能轉。

那醫生也說,這時候了就別計較那些了,快點吧,把褲子扒下來我瞅一眼,然後去拍個片。

餘凱旋沈默著,再也沒說一句話。只是醫生在問他不同位置身體感應時,悶聲答應。

小九站在外面,咬著唇,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仔細聽裏面動靜,隨著餘凱旋每個回答,簡單的“有感覺”和“沒感覺”,“疼”和“不疼”幾個詞,都像是刀子一樣往心裏紮。

她很想問問是哪裏疼,哪裏不疼,哪裏有感覺,哪裏沒有,她只能憑猜測,憑對爸爸一個良善之人福報的信念,期望不會有壞的結果。

結束後,孫錫把餘凱旋的衣服穿好,醫生拉開簾子,說問題不算大,可能輕度壓縮性骨折,具體拍個片子看。

餘九琪瞬間飈出淚來,重重垂下頭。

再擡起頭來時,恍然撞上幾步遠外的那雙同樣迷茫的眼睛,雖然距離他們從查幹湖回來只有堪堪不到十個小時,可從希望滿滿到慌亂挫敗,這一波一波的意外和變故讓他們宛如渺小的兩只螞蟻,站在巨大眩暈的命運場裏無助對視,均辨不清方向。

外面傳來葛凡和孟會紅的聲音,孫錫收回眼神,識相地往外走,想離開。

撒肩而過時,只短短一瞬,沒有做任何準備,小九突然撿起孫錫兩根手指,握在手裏。

就像不久前他在刑警隊的走廊一樣,用力捏了捏那兩根僵硬骨節,再松開。

孫錫吃痛,轉頭回望她,小九堅定地看過去,眸光凝凝。

像是某種默契的信號,他們不用說出來,那一眼就懂。

然後平靜地暫時斷開。

但孫錫並沒有走出這棟醫院大樓,他在樓梯口突然接到孫婷婷的一個電話,停了幾秒,掛斷,擡腿匆匆大步爬樓梯去樓上的住院部。

又是一場風暴。

隔了一會,餘九琪才知道溫雯也來了。

是在等待餘凱旋拍片檢查時,孟會紅隨口說了句。

“你媽去哪了?”

提到溫雯,小九心裏打了個結,悶聲:“我媽?”

紅姨說:“她也來了,剛剛還看見了。”

“在哪?”

“樓梯口那。”又說,“她像是要上樓。”

小九看了眼樓梯口,又順著向上瞅了瞅,想起樓上似乎是孫錫奶奶的病房。她不確定她的預感準不準確,趁著孟會紅在陪餘凱旋,上樓去看看。

還沒走到那間病房,剛爬上樓梯,就聽到走廊裏的爭吵聲,祈求聲,哭聲,呵斥聲,甚至有無力的拳頭砸在人身上的悶響。那些聲音,全部都是她熟悉的。

祈求的是那位口音明顯的丁滿光,他背著生病的孩子來到醫院,懷著走投無路下茫然又絕望的心情,向同樣被他父親的罪惡拖累的孫老太太致歉。

孫老太太撐著一把骨頭,堅決不肯原諒,將家庭的悲劇又念叨一遍,悉數怪在當時潛逃在這裏藏身的丁勇身上,說到激動時,大哭,哭著攥著空拳在丁滿光身上砸兩下,只激起陣陣灰塵。

呵斥的是孫錫,他想終止這場鬧劇,大聲勸丁滿光抱著孩子趕緊走,在醫院引起這麽多人圍觀不好,又說別信那些迷信,去想辦法籌錢繼續給孩子治病。

圍觀群眾擠了兩層,餘九琪一眼就看到最外層的溫雯。

她仍是一身標志性的黑色大衣,黑色長卷發鋪滿了肩頭,沒有湊近,也沒有摻和,疏離地埋在人群外,冷眼看著她一手挑起來的,她最仇恨的兩個兇手的破敗家庭互相撕扯傾軋,像個無情冷酷的審判者。

直到聽到丁滿光在懇求聲中提到兩個關鍵詞,她才仿佛聞到血腥的豹子一般,扒開圍觀人群,走過去,接連質問。

先問丁滿光:“孫譽文跟你說什麽?他懺悔?”

然後看向孫錫:“什麽信?他給你寫了什麽信?”

餘九琪就是在這時過去的,她幾乎粗暴地拉著溫雯,說走,我爸在樓下呢。

溫雯多少可以理解丁勇的兒子因為悲慘生活神神叨叨的要贖罪,但無論如何無法接受還活著的孫譽文有懺悔之意,覺得虛偽,憤怒,他不配獲得安寧,他應該到死都是個存粹的敗類,死後直接下地獄。於是就盯著孫錫,問憑什麽,問什麽信,不依不饒。

小九憑借多年與溫雯纏鬥的經驗,知道勸不住她,可又惦記著樓下的爸爸,便給孫錫使了個眼色,意思你先走。

孫錫定定看了小九一眼, 轉身繞過人群,下樓。

溫雯依舊豹子一般,敏捷地追過去,小九拉了她一把,只拖延了一點時間,終究沒攔住。

她就跟著溫雯,跑下幾層樓梯,追著那個已經看不見的高大身影,來到空曠的醫院停車場。

起先餘九琪並沒有發現異常,只是意外室外沒有那麽冷了,刮了一整天的風雪不知何時,突然停了。

周圍一片寧靜,仿佛置身真空中。

人不多,只有溫雯無頭蒼蠅一般亂撞,尋找那個她跟丟了的,將她生活一次次打散的敵人。

小九慢騰騰跟在她身後,其實並不累,可心裏極其疲憊,她重重嘆口氣,忽然有個念頭一閃而過,她以後不想再這樣追媽媽了,也不想為她發的瘋善後了。

於是就幽幽淡淡叫她:“媽。”

溫雯回頭,長發甩在臉上,陰鷙的眼神敏捷看過來,看著小九,問:“你讓他走的?”

小九沒否認。

溫雯又問:“你知道那些事嗎?信?”她冷笑了下,“他居然懺悔?”

小九不想解釋了,只說:“我說不知道,你會相信我嗎?”

突然,天空晃過一絲彩色的光,懸在溫雯頭頂一閃而過,小九晃了晃神,以為眼花了。

然後有氣無力對溫雯說:“走吧,我爸應該拍完片子了。”

溫雯卻不動。

小九望著她,懂她在鬧脾氣,也知道如果此刻自己乖巧地去哄哄她,說她愛聽的話,罵她仇恨的人,違心地像多年來很多次一樣,劃清界限,表明立場,就能哄好她。

可她突然不想那麽做了。

再也不想了。

於是轉身就走,你願意留在這,你一個人留在這裏吧。

“餘九琪。”

小九站住,沒回頭。

溫雯聲音顫抖著:“你去哪?”

“我去看我爸。”小九說,“你要跟我去嗎?你關心嗎?”

“我怎麽不關心你爸了?”

“我不知道……”小九心口堵著氣,沒忍住,“如果你在乎他,你難道不會覺得自責嗎。”

“我自責?”

“你不覺得今天這件事你有責任嗎?如果你不把那個人叫來,我爸也不會出這個事。”小九一陣鼻酸,轉回頭,“你想過沒有,如果他真的摔嚴重了,怎麽辦!”

這時她又看到兩個彩色光柱閃過,懸在空中,依舊沒在意。

溫雯在光柱下,慘淡問:“我為什麽把他叫來?不是為了你嗎?”

“為了我?”小九詫異。

“我就是要把水攪混,讓你看清他們家真面目,你也聽到了,孫譽文一直在給孫錫寫信,你以為他是為了你回來的?說不是都是孫譽文教他的,他是另有目的的!”

餘九琪突然捂著臉,每個字都讓她難以忍受。

溫雯以為說動了她,走近了兩步,蠱惑一般說:“九,媽媽是為你好的,只有媽媽是最愛你的。”

“媽!”餘九琪松手,看向她,吼著,“你真的是因為愛我嗎?”

索性幹脆,一口氣說出來:“你當年明知我在北京找到工作,故意讓我回來,現在又故意把三叔接回來,把那個丁滿光弄過來,你做這些,真的是因為愛我嗎!”

嘶吼的回音在這空曠黑夜層層震蕩。

然後猛然,小九擡頭看向天空,睜大了眼睛,這一次真切地看到漆黑寧靜的空中懸浮著許多淡淡彩色光柱,筆直,修長,參差地懸立在天地之間。

對於北方孩子來說,這種罕見的自然現象並不陌生,小九很快知道,她看到了冰晶反射光線形成的寒夜光柱。

她並不是第一次看到這種自然現象了,但奇怪的是,寒夜光柱一般出現在晴天剛入夜時,而此時已經深夜,又刮了一天的風雪,天地之間這片恢弘又炫目的奇觀,反常的震撼。

堪稱奇跡。

很有趣,奇跡沒有發生在得不到公正的人心,沒有發生在孜孜不倦想彌合恩怨的真愛,沒有發生在可憐的悲慘家族,沒有發生在執拗仇恨的幸存者中。

卻發生在這大自然裏,這天地之間,無償、平等且警示地贈予所有人。

餘凱旋躺在剛剛辦理入住的病床,與孟會紅一起沈默地看向窗外。丁滿光隨著圍觀人群,透過走廊窗戶,錯愕地看著奇跡。孫老太太就站在他身後,看他背後那個病懨懨的孩子,突然哭了。

孫錫坐在自己的車裏,看著眼前瑰麗壯景,手裏的煙灰顫巍巍落下,悄無聲息湮滅。

而餘九琪,仰頭望著奇觀,突然得到莫大的勇氣。

她覺得就是現在了,沒有理由再逃避了,她順著剛才沒說完的話,勇敢地攤開許多年來滋養她卻也深深折磨她的,與媽媽之間最大的秘密,牽絆,和痛苦。

她回眸,望著一臉慘淡的溫雯,說:

“媽,我知道你是怕我離開你。”

“我知道你很需要我。”

“可是這麽多年了,我也很累啊,我真的很累啊媽媽。”

“沒錯,我的命是你給的,我也知道你撿到我的那天,你是打算自殺的。”

“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

“那我們就要一輩子綁在一起嗎?我就要一輩子維持你的生命力嗎?我就要為你活著嗎?”

“那我寧願你那天沒有撿起我。”

溫雯眼淚滑下來,不管不顧,只看著小九,聽到小九繼續說。

“媽,你明白的,你做那些不是因為愛我。”

“但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不夠愛我媽媽。”

她又擡頭,看了眼天空中的奇跡,自言自語一般說。

“但我要開始愛我自己了。”

溫雯這才仰頭,看著空中,倍感熟悉。

恍然似回到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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