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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寧願招人恨,也不要被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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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寧願招人恨,也不要被可憐

孫錫發那條尋找燈球的朋友圈,是因為他已經連續兩天無法入睡了。

當時他一身淺灰色家居服,光腳坐在客廳窗前地板上,亂糟糟的散發虛虛遮住睫毛,眼睛卻一眨不眨,就看著窗外星移鬥轉,晝夜更替,看著時間一秒一秒在他眼前不緊不慢劃過,撐著腿,駝著背,明明是寬闊緊實的臂膀,卻拗出一個無力絕望的姿勢。

其實在太陽剛升起時,他頭暈眼重,瞇著大概率能睡一會的,可突然來了個郵政快遞電話,說是有個文件包裹,放在樓下存儲櫃了。

孫錫嗯了一聲,掛了電話,然後僅存的那一點點睡意也消失了,窗外天色大亮,無灰無霾,北京難得的冬日晴天。

他疲倦地吐一口氣,又要挨好久才能輪到天黑。

這幾年他經常失眠,最高記錄曾經三天四夜沒怎麽睡覺,仗著年輕身體好都沒太影響精力,但這次不一樣,可能是剛患過重感冒,又連喝了幾頓大酒,整個人突然就垮掉了。

回來的長途車上他根本沒睡著,明明累得要死,腦子裏卻都是那些不爭氣的事,他不願再去糾纏身後那座城市的一切,打開後車座的車載電視,連著看了十幾集《甄嬛傳》,熬到北京。

回來後先去酒店轉了一圈,他經營的是一棟四層樓的獨棟主題酒店,在海澱西側幾家大學之間,客流量很穩定,口碑也不錯,比自如 7 天那種連鎖酒店逼格高不少,但跟隔了兩條街的希爾頓和西苑飯店沒法比。他去看了看這幾天的流水,跟經理溝通下雙旦和春節期間銷售策略,本來想叫上幾個同事吃個午飯的,可突然就說不出話來了。

就是那種剛剛開口,卻忘了要說什麽的遲鈍,像個智障。

胃口也絲毫沒有,連口水都不想喝,他想他連自己都懶得應付,社交就更費勁了。幹脆把車扔在了酒店,打車回家,拉緊所有遮光窗簾,吃掉助眠藥,暖氣調到最舒適溫度,悶頭睡覺。

可一秒鐘都沒有睡著,渾渾噩噩的,煎熬到第二天早晨。

他曾以為像死去一樣平靜的活著,就能熬過人生大部分磨難,可突然就受不了了,敗給了身體最本能的生存需求。

他坐在窗前地板上,垂眸盯著陽光一寸一寸向屋子裏移動,黑暗逐漸讓渡給光明,等陰影全部消失時,他覺得自己大概率會融成一灘爛泥。

然後開始回想上一次真正睡著是什麽時候,為什麽,有沒有經驗或技巧可以借鑒。沿著時間向前追溯,沒用多久,就找到了答案。

很諷刺,居然是在石城那個 KTV 包間裏。

就是在等待小富總的那個晚上,他仰頭躺在沙發上,看著那五顏六色的俗艷彩燈淩空旋轉,在對比每個顏色數量時居然睡著了,甚至身邊有人在唱戰歌也沒影響他短暫陷入深度睡眠,才積攢了足夠的精力應付接踵而來的寒意。

他要找到這個燈球。

他要睡覺。

一刻也沒等,搜了張幾乎一摸一樣的圖片後立刻發了條朋友圈,發的時候照慣例屏蔽了石城的人。他朋友列表裏石城的並不多,但每新加一個,就拖進那個唯一的未命名分組裏,將他們永遠屏蔽。

倒不是意氣用事的報覆心態,作為一個被家鄉排斥的不祥之物,一個屢次灰溜溜用混賬姿態逃走的人,他只是不想礙別人的眼罷了。他叔嬸,婷婷都在此列。

但這裏面,不包括餘九琪。

餘九琪。

孫錫平靜地捏著手機,任憑自己陷進蔓延而來的明亮裏,好像只是單單想起這個名字,陽光就沒有之前那麽刺眼了。

然後電話響了起來。

“羅密歐,出來吧,我馬上到你家樓下了。”

“去哪?”

“你想去哪?”

孫錫沒空應付他胡鬧:“我再請兩天假可以嗎老板?”

“快點的吧。”陳木霖的嗓門還是那麽大,“帶你找燈球去。”

孫錫朋友圈裏那種體積巨大但塑料感很重的燈球在北京並不常見,陳木霖以為他只是找個概念圖意思一下,直接開車帶他去東五環的家具家電城轉轉,足足逛了兩小時,高中低檔各個裝飾燈球都看了一遍,他一個沒選。

陳木霖耐心耗盡,以為他就是給酒店布置節日氛圍用的,大可不必這麽較真,讓他抓個揪,隨便選個得了。

孫錫這才不急不慢地跟前這位年長他幾歲的富貴閑人,他酒店真正控股的老板,也是在北京最好的朋友說了實情,說他只要那種誇張俗氣轉起來賊刺眼的 90 年代大燈球,一點都不能差,因為本質上那是治療他失眠的藥。

陳木霖笑:“那你直接找個東北風的 KTV 就行了。”

“哪裏有?”

陳木霖皺眉,剛想反問你作為東北人居然問我一個南方人哪裏有東北 KTV?又壓下去了,問了也白問,孫錫除了模樣像個北方的,口音和生活習慣上都沒有東北痕跡,甚至這麽多年了,還是第一次見他回老家。

陳木霖時常覺得,他像是在刻意抹去什麽一樣。除了三年前狠狠擺了他一道的餘九琪,從沒見到孫錫生活中出現過屬於過去的東西。

想到餘九琪,他上下掃了眼睡不著覺發瘋找燈球的人,話裏有話問:“你這失眠有三年了吧?”

他頓了頓,只說:“沒數過。”

“跟我走吧。等會你請客啊。”

孫錫跟著陳木霖來到通州的一家 KTV,這裏離他住的地方近,旁邊也有一家他投資的同品牌酒店,這家更大一些,陳木霖自己管著。孫錫見他熟門熟路走進 KTV,跟前臺說了幾句話,然後直接去了一間名為“漠河舞廳”的包房,就知道他沒少來。

陳木霖家裏是在包郵區做實業的,很有名,擠進過全球五百強那種,不過他前幾年退出家族企業,換了些錢,在北京憑喜好做點生意,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交朋友和玩。

但孫錫不太一樣,孫錫是朋友,卻從不跟他一起玩。陳木霖和孫錫的交情始於一場險些要了他命的陰謀,某種程度上,孫錫是他的救命恩人。

陳木霖關了包間的燈,按了兩下門口獨立的小開關,而後指著頭頂旋轉閃耀燈球問:“這個像吧?”

大概有七成像,燈球上紅色和金色的彩燈不夠多,材質不夠粗糙,轉起來也不夠野蠻,孫錫卻點頭:“挺像。”

他實在走不動了,平躺在沙發上,長腿疊交,一只手臂墊在後腦,盯著頭頂那個機械滾動著的還挺賞心悅目的東西,棱角鋒利的臉在璀璨燈光下斑斕起伏,忽而冷調的銀,忽而濃郁的金,明暗之間那雙幽深的眸子又沈了幾分。

陳木霖看他那樣子著急,終於按捺不住,坐在旁邊八卦:“回去見到朱麗葉了?”

孫錫僵硬地反應了一下:“見到了。”

“有聯系嗎?”

“嗯。”

“說什麽了?”

“借錢。”他盯著燈球,沒什麽表情,“我跟她借錢。”

“你有病吧。”陳木霖一臉問號,“你就那麽缺錢,跟前女友借?借多少?”

他緩緩吐了一口氣,慢悠悠轉著遲鈍的腦子在計算:“五千……一千……三千……一共九千,差點把她借破產。”

“你踏馬純有病!你這一趟一趟的借這點零錢,你這不故意嗎?故意惡心人家嗎?你可真行!還了嗎?”

“沒有。”

陳木霖嫌棄地瞪了眼他,又罵了句更難聽的,可也知道這應該不是孫錫的本意,這麽多年陳木霖多少了解他了,他那張兇巴巴的臉像是一張混蛋面具,下面遮遮掩掩藏著他不願意示人的底牌。

寧願招人恨,也不要被可憐。

“你以為你故意這樣,故意當壞人,她就……理所當然了?”

陳木霖本想揭一揭他的底牌,可還是把話收回去一些,他本來想說的是,她就能理所當然有充分足夠的理由怪你,否定你,讓你滾蛋了,而不是像三年前那樣絞盡腦汁地想平和收尾,卻鬧得差點搭進去兩條人命。

孫錫沒接話,只換了個手臂墊在腦下,神情依舊平靜,也依舊沒有絲毫睡意。

“有個事我一直不太理解。”陳木霖拿出煙,遞給孫錫一根,孫錫搖頭,他便自己點上了,“我不理解,這都什麽年代了,還有人因為上一代的事為難自己嗎?你得反抗啊,鬥爭啊,實在不行去他娘的愛誰誰你們過自己的啊!”

孫錫動動眼皮,黑漆漆看了眼他,陳木霖懂他這個眼神,意思就是沒你說的那麽簡單快閉嘴吧。

可陳木霖畢竟是他老板,這點迎難而上的膽量還是有的:“我看你們還不如羅密歐朱麗葉呢,人家還能沖破家庭枷鎖,為自由反抗,多酷,多牛掰,要不說人家是名著呢!”

“嗯,是。”他語氣無波無瀾,甚至有點玩笑意味說,“可羅密歐與朱麗葉哪有好下場。”

“你下場好!”陳木霖瞟了一圈這“漠河舞廳”包間, “跑 KTV 裏找燈球,沒有燈球睡不著覺,你下場好!你快瘋了你!”

孫錫沒再說話。

沒一會陳木霖接了個電話,像是有人約他打球,他答應了聲,把剩下兩口煙抽完,說他先走了,走之前糾結了一會,留下最後兩句話,是他花了大半天陪孫錫胡鬧著治療睡眠的結論,也是他作為朋友的肺腑之言。

他說:“我認識你也有六七年了,說句矯情的,你最好的時候,還真是那一年。你自己都忘了,那時候你是什麽樣了吧?”

又說:“人應該自私一點,你們倆都應該自私一點。”

陳木霖走了之後整個大包房瞬間空空蕩蕩,孫錫想起石城 KTV 的那個晚上有人在旁邊唱歌,他想或許需要一點噪音才能睡著,隨便在點歌臺選了幾首熱門戰歌,躺回去,平靜又無望地等待著。

戰歌循環了一遍,他身體昏昏沈沈,頭腦卻越來越清醒,他清醒地回想著剛才陳木霖說的那些廢話,輕哼了下,難道他不懂嗎?還是他沒嘗試過?

他也是花了很大的代價才明白,生活不是屏幕裏戰歌唱的那般簡單,不是憑借一腔熱血就可以披荊斬棘,更不可能僅僅因為孤勇就會被愛。

陳木霖那句話倒是讓他很好奇,那個時候,那一年,他是什麽樣,他確實不記得了。好像這麽多年了,他只保留下狼狽和傷疤。

下意識地轉了轉食指上那枚素戒,稍一用力,似乎還隱隱作痛。他便幹脆狠狠按著它,又使勁貼著皮膚滾動,疤痕被粗重碾磨過後激起一陣刺激痛感,隨著神經鉆入腦髓,而後突然的,他順延著想起一段往事。

想起那年在世貿天階下跨年,他隨著人群跟在餘九琪後面,低頭問她冷不冷,她卻回頭,笑著在新年鐘聲下問他另一個問題,她說孫錫,這是我們一起跨的第幾個年了?

孫錫當時想都沒想:“第五個。從世界末日那年,到今天,第五個。”

她眼睛裏盈盈泛著光,甚至比頭頂天幕上人造的星河還璀璨明亮,長睫毛微微翕闔,波光鱗動:“那我們認識好多年了啊。”

他想到了什麽:“其實更久。”

她立刻懂了:“算上 7 歲那年嗎?”

“嗯。”

“你不開心嗎?”

幾個頭戴新年發卡的年輕人從他們身邊鬧著跑過去,險些撞到餘九琪。孫錫上前一大步,手臂攬著她的腰一撈,把她帶到旁邊一處狹小高地,那裏勉強貼著能站兩個人,便沒放開她,細細腰線上的手緊了些。

她任由他帶著,攬著,只擡頭盯著他的臉,還是問:“你不開心嗎孫錫?”

孫錫低頭撞了下她的眼睛:“沒有。”

“那你怎麽不笑呢?”她倒是一直在笑,笑起來兩枚小小梨渦若隱若現。

“為什麽一定要笑。”他發現那兩個小梨渦消失了。

“因為我喜歡看你笑。”她歪著頭,梨渦又冒出來。

孫錫躲了下她的眼神,費了點勁,抿唇彎了彎嘴角應付她,想讓她放過自己。他不是一個愛笑的人,那是他當時能做到的最大幅度笑容了。

“不是這樣的,你別糊弄我。”她幹脆伸手,手掌附在他臉上,輕輕向上提拉下面部皮膚,留下一陣冰冰涼涼的滑膩,“這樣笑,大笑,開心的笑,使勁笑,不要皮笑肉不笑。”

孫錫低頭看了她一會,看她聚精會神地非要在自己臉上扯出一個她滿意的笑容,像個不甘心的新手賭徒,又像個淘氣的任性孩子,直到她滑膩手指胡亂著摸索到他的眼睛,孫錫終於忍不住了,他垂眸,腦神經牽引面部肌肉群,突然不受控地嘴角上揚,眼角彎彎,露出一排牙齒,甚至低低笑出了聲音。

可他突然覺得難堪,害羞,似乎這樣本能的笑是不應該的,不配的,糟糕的,趕緊用力躲開她的手,把頭偏向一邊。

餘九琪卻固執地板正他的頭,一臉驚喜,像是看到什麽奇跡:“你都不知道嗎,你笑起來特別好看,特別可愛,溫暖,有點天真,還挺萌的。”

又說:“我好多年沒看你這樣笑了,真好。”

孫錫受不了她這樣說話,受不了這些形容詞,更受不了她這樣凝視自己,他覺得餘九琪像個技巧高超的巫女,在用古怪又殘酷的刑罰往死裏折磨他。可臉上的笑卻像是被她施了魔法一般止不住,徒勞又懊惱。

他別無選擇,松開她腰上的手,又想逃,可一松手,她失重向後倒去。

餘九琪低頭向下看看,輕輕驚呼,隨後感受到腰上的力量又回來了,重了些,擡頭,看到他眼底一片灼耀。

孫錫想也沒想,無路可逃了,一手再把她撈回懷裏,一手捏著下巴把人穩住,吻了上去。

那個吻在世貿天階的銀河天幕下,在熙熙攘攘的歡鬧人群中,在許多像他們一樣自顧慶祝新年的情侶間,旁若無人的,坦蕩無畏的,吻的悠悠轉轉,深深淺淺,又漫漫長長。

然後他終於大方笑了,肆意地笑著看了她一會,問她這次怎麽不臉紅了。

她說,因為穿的少,太冷了。

他抱著她,在新年第一天擁擠的淩晨,把她緊緊裹在懷裏。

……

孫錫睡著了,睡了四個小時。

他很久沒有如此長時間的深度睡眠了,醒來時看到手機上有四個未接電話,居然一個都沒聽到。看了眼,電話是陌生號碼,所屬地是他家鄉的省份,八成是無關緊要的推銷廣告,沒搭理。

他去前臺結了賬,準備離開時電話又響了,還是那個號碼,充足的睡眠讓他脾氣好很多,劃開接通。

是個女孩子聲音:“請問是孫錫嗎?”

“對。”

“太好啦你終於接電話了!”她語氣異常興奮,“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咱們石城的一個網紅博主,你可以搜我,我賬號叫「忘了她吧我炸雞架養你」,我能找你拍個作品嗎,線上就行。”

孫錫一個字也沒聽懂,皺眉:“找我幹什麽?為什麽找我?”

她倒是直率:“就是拍個抖音作品,聊聊你的事。”

“聊我什麽事?”

“你爸的事。”

“我爸?”

“你爸不是孫譽文嗎?我有預感今晚之後他在石城會大火,是個漲粉的好機會!”

孫錫剛踏出 KTV 大門,天已經黑透了,涼颼颼的夜風讓他瞬間極度清醒和警惕。

“你從哪拿到我電話的?”

“你妹妹,婷婷,是我朋友!”

孫錫站在北京的冬夜裏,商圈的霓虹燈在他臉上投下一片藍光,明明滅滅中,藍光又變成紅色,他沈浸在紅藍之間片刻,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想起在離開石城的高速上給婷婷打了個電話,他簡單交代完家裏的事之後婷婷哭了,哭著說了一句話,當時他太累了沒在意,而此刻,睡飽了的孫錫全部想起來了。

當時婷婷哭著說:“哥,澡堂子他們家也太欺負人了!我不會放過他們的,哥你等著,我不會放過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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