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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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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當賈薔——或者說賈雨村——在自己的房間裏找到第一卷《紅樓夢》殘頁時,泰城已經擺脫了先前說涼不涼、說熱不熱的天氣,同節氣更替一起,正式入夏。

那疊東西顯然不算新,從印刷手法和紙張質感上來講,少說有四十年歷史。頁邊雖被摩挲得打了卷,又沒有裝訂——或者是裝訂過,卻被拆散了——頁碼卻沒有亂,隨手一翻,是完整的章節回目。

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徒勞地試圖用後腦勺那點將將長過板寸的頭發遮住中央空調吹來的冷風。沒有用,但是同面前這一沓材料相比,賈雨村覺得,自己頸椎傳來的麻木與酸痛,似乎亦不那麽重要了。

什麽“葫蘆僧亂判葫蘆案”,什麽“賈雨村風塵懷閨秀”,滿目琳瑯的故事撞進他眼簾,賈雨村只覺得瞠目結舌、口幹舌燥,好像眼前白紙黑字呈現出的那幅水墨人物畫突然動起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幾十雙手伸過來,爭先恐後地拉著他的手,盛情邀請他到那畫中一坐。賈雨村好像嗅聞到那些各式各樣的手上傳來的不同香氣,又被各式各樣的古代衣衫掠過手背……

他一驚,接著用力搖了搖頭,將眼前的繽紛幻覺揉碎。

不,難道……

他神經質地嗅了嗅紙張的氣味,油墨味升騰起來,咬痛了他的回憶。他想起回來前那些時間裏,甄士隱曾同他相伴的種種。

彼時,賈雨村曾經十分震驚:

在他的視角裏,面前這人明明前一日還是古人模樣,然而一覺醒來,卻穿了一身他看了要直呼有失體統的奇裝異服。賈雨村大驚,以為眼前人叫什麽不幹凈的東西上了身——

而後他才意識到,不幹凈的東西,其實是自己。

甄士隱耐心教他有關這個時代的一切,包括他如今此身的身份。

時間一久,見不得外人,賈雨村便適應了這一切。他甚至懷疑過,自己記憶中的那半場人生,究竟是真的,還是只是一場夢。

然而此時此刻,那些內容,竟皆出現在了這些紙張內容上。不算太詳細,可是勝在真實,而且貼切。他一字一句讀過去,竟生出種莫名的荒涼與悲切之感。

是的,他的前半生是真實的,但……

紙筆上的真實,也稱得上真實……嗎?

賈雨村將這幾張殘頁翻來覆去看了許多遍,幾乎將雙目揉進白紙黑字裏頭去,紙張因而亦逐漸受了潮。而後的某個瞬間,當他坐在地上、觸摸到地毯質感的那一瞬,他忽然有種強烈的解離感——我是誰,我究竟算得上是什麽?

還有……

這幾張紙,是誰放在這裏的?

賈雨村的房間上不了鎖,但就他的觀察,在此之前,還從沒人在他離開時來過這裏。沒有前科,又沒留下什麽蛛絲馬跡,他想不出這卷紙的來歷。

但,不管是誰放在這裏的,至少,這東西能夠出現,本身就能夠說明問題。

賈雨村凝視角標書名良久,終於徐徐站起身,拿過手機,點開了搜索引擎。

紅——樓——夢——

滿屏幕黑、藍、紅色的字潑灑出來,均勻點綴在冷白色屏幕上,刺得他眼睛痛。他一條條過濾、瀏覽,看到的,是一個繽紛覆雜、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黑白色勾勒彩虹,明暗度襯托光明,覆雜又勾人。

那個世界裏,有一個不可忽視的人名,叫賈雨村。

倘若他沒有在夢中來到這個世界,那麽,他將會成為這場故事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舉足輕重……?

賈雨村猛地被這個念頭激得渾身一抖。

但,他再也控制不住這個念頭的蔓延。有關身份、地位乃至為人處世的一切襲上心頭,賈雨村捂住後頸,第一次萌生出逃回來處的念頭。

逃回那個世界,逃回那個世界!

但……怎麽回去?!

賈雨村猛地想起,那個送自己離開寺廟的中年男人。

就是他,就是他把我帶到這裏的!

他知道我這具身體的情況,知道我不是本來的我,知道,知道……

只有他,只有他什麽都知道!

憤怒與急切將他的雙眼燒紅,賈雨村咬牙切齒地將手中那已被潮得發軟的紙張整理好,放進床頭櫃抽屜,再狠狠推進去,跌坐在床上。

可是,可是……

怎麽才能再找回那個游離在兩個世界之間的男人?!

*

“我們分手吧。”

賈蕓瑛聞言,不可置信地猛然擡起頭來,瞪大一雙本就大得客觀的眼睛,緊緊盯住林敏瀟雙眼,道:“你瘋了是不是?”

到了這種時候,還在指責別人嗎?

林敏瀟苦笑著搖了搖頭,大病初愈的身體敏感地察覺出一陣頭暈目眩,她卻不肯緩幾秒,又道:“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分手吧,就現在。”

“為什麽,總得給我個理由吧?”

賈蕓瑛身體後仰,大喇喇靠在椅背上,又翹起耀武揚威的二郎腿,流露出全無所謂的神情,仿佛早已在心底篤定,林敏瀟這一場分手邀請,不過是小女孩子鬧鬧脾氣。

“我們之間,已經不存在愛情了。”

“怎麽不存在?我不是還愛著你嗎——哦,你愛上別人了,所以想把我踹了,是不是?”

什麽?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雙眼,竟在其中見到不加掩飾的嘲弄與諷刺,顯然不僅僅是為了挖苦——怎麽會,曾經也如此嗎?

當然不如此,不然,她怎會同他在一起?

可是,七年的時光,竟足以將一個人,改變成如此模樣麽——一點舊時影子都無了?

林敏瀟想為自己辯解幾句,或者幹脆罵對面人幾句更好,可是沈默幾秒,終於,還是將所有道理一並咽下去,只是說:

“分手吧。死纏爛打,誰都不體面。”

“憑什麽?哦,你說不愛了就不愛了,說走就走?林敏瀟,你把我當成什麽了,不過有點小矛盾而已,就說什麽愛、什麽分手?太自私了你!”

她自私?

林敏瀟被硬生生氣笑,忽然覺得連自己此時此刻做出的決定,都顯得那麽可笑。

她怎麽會神志不清,愛上這樣一個自私又虛榮、自卑又狂傲的人,沒能看清他彬彬有禮外表下平庸到甚至有些恐怖的靈魂,簡直是昏了頭——簡直是魔怔了!

“我自私?好吧,那麽你告訴我,一個不自私的人,應當怎麽同你提分手呢?要把這些年互換的所有禮物都還給你,還是要先將這些年我們彼此之間請過的飯錢還清?或者,你希望我從你們家離開,從此之後都不能再光臨那所宅子?你說,這三個條件,只要你說,我都願意。”

賈蕓瑛猛地將身體前傾,或許直到此時,他才終於愚鈍地意識到,林敏瀟並不是在鬧什麽小性子,她是在認真且理性地同自己談條件。

“你、你怎麽這麽突然?啊?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別,你別這樣,真的,我哪裏做錯了,你告訴我,我改還不行嗎?瀟瀟,瀟瀟——”

林敏瀟在心中翻了個白眼,忽覺得賈蕓瑛還不如就是方才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雖說氣人些、狂妄些,總歸比現在的窩囊樣強得多。

“沒用了,賈蕓瑛,你改成什麽樣子,我都不會再同你在一起了。如果你認為我欠你什麽,可以等冷靜下來,列出來給我,我一一償還。但,從此時此刻起,我們的關系,就算徹底斷了。今天我會把放在你家裏的東西收拾好,明天來拿走。”

“一定要走?”

“一定要走。”

“我們就這麽分手了,你讓親戚朋友以後還怎麽看我們?”

“分手而已,又不是違法犯罪、違反公序良俗,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可我們在一起這麽多年,真要是分開,身邊的親戚朋友不是要一直念叨麽?搞不好他們還要因為我們的事亂起來,再說現在這麽多事呢,大家夥都忙著,瀟瀟,要不我們……”

林敏瀟真的笑出來了,甚至稱不上苦笑,因為她此時甚至並不覺得有什麽值得她覺得苦的地方,且確實覺得此觀點可笑至極:“別把自己太當回事了。根本沒人會因為這點事亂起來的。”

這人真是,狂妄自大到可笑。

她看著賈蕓瑛的臉紅一陣兒、白一陣兒,神情繃得像個假人,心下到底還是生出些不忍來,於是按下原本離開的沖動,只無言陪他又坐一會兒,權當是對他的精神狀態負責。

她看向窗外,看一團團深淺不一的綠色在深灰色天空上暈染開,仿佛一陣陣漣漪。她好像已經聞得見那雨水將至時的潮濕氣味,就像那一年,她推開窗子時,撲面而來的滿世界芬芳。

回憶,忽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無論那些過去究竟還有多少意義,至少,在那些歲月裏,他們確曾像每一對少年眷侶一般,相識,相知,相戀。一起念過書,一起考過試,一起計算過分數,一起分享喜怒哀樂,一起升入大學,又一起,為了生活中共同的目標而努力。

一切都可能改變,可是既定事實不會再變。那些回憶中的美好,自發生起便成為絕版,永不加印。

他們確曾是一對珠聯璧合的愛人,但,早已是曾經。

林敏瀟甚至知道,早在決定作出之前,他們的愛情,便已經宣告終結。所欠缺的,不過是一個正式告別。

“所以,你真的,一點都不愛我了嗎?”

問題像來自遙遠的另一個世界。林敏瀟恍惚點了點頭,心痛之餘,她聽見自己說:

“對,我不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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