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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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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八九月份的日子向來過得快。上幾周課、講兩次作業,便已到了國慶假期。

泰城八中的秋季運動會,向來是放在九月末、開完便接著放假了的。這是每一屆高三參加的最後一次運動會,無論坐在觀眾席、俯瞰跑道熱血沸騰,亦或是奔跑在操場、汗如雨下獎牌在手,甚至是逛在商品街、視察學弟學妹小攤位,都自然別有一番滋味。

天公作美,連下一個月小雨後,終於迎來難得一個艷陽天。送走視察組,校運動會如期展開,一切終於有了些重整河山的意思。新高三生經歷不足兩個月的壓力折磨後,紛紛重燃起過去兩年常年隱藏著的、對運動會的熱情——全級部二十個體育委員,人生第一次,體會到運動會前不必挨個動搖的快樂。

興許是最後一次的緣故,林敏瀟在觀眾席安安分分坐過一個小時,很快發現學校檢查近乎於無——其實本來亦不頻繁,畢竟商業街還指望著他們回本——便獨自逃出來,在街上閑逛一圈,沒找到什麽心儀之物,這才徐徐走上環繞校園的路,安靜地用滿校園的熟悉景色,平覆連日來混亂而浮躁的心情。

父親失蹤至今已然一周。好消息是陸陸續續有五六人被發現,他們對失聯的解釋是:夜裏指南針等所有物品忽然一齊失靈,地圖亦與真正地形相去甚遠,車隊本就開偏了方向,後來風沙一起,竟離散了。風沙過去,各車輛之間徹底失去聯系。截至目前,僅有一輛車被找回。壞消息是,林如海依舊不見蹤跡。

其實亦不必尋了。林敏瀟偶爾亦悲觀地想,倘若這一切真是命中註定,那麽,他是斷不會再回來的了。

她自然比任何人都盼著這一切是假的。宿命是假的,書本是假的,噩耗是假的——最好,從認識賈蕓瑛的那個下午起,一切就都是假的。

她亦比任何人都希望,這一切都是一場夢。而夢醒時,她還會躺在那個冰涼而潮濕的病房裏,窗外響著朦朦朧朧的雨聲,窗內籠著淡淡一層陰影,她被雪白色的床單被褥擁簇著、被病痛折磨著,每日,卻只需要為了父親有沒有來看過自己而煩憂。

短短幾個月而已。

如果沒有認識賈蕓瑛呢,沒有那個傍晚,也沒有那次換班,那,他們是不是就能逃離這一切——

林敏瀟啊,你當初究竟為何要推開那扇窗,又為何偏偏要向下瞧?

她問自己,卻反而更覺心中淒涼。

頭頂的一輪艷陽,今已全無故事開始時那溫柔而優雅的影子。蒸烤,滾燙,冥冥之中、不覺間,雲霞藏進夢裏,春風死在初夏。

——短短幾個月內,她接連喪去父母,今已是孤兒了。

來時的擔憂,終成了現實。

——你不是早在父親走之前,便已經發覺蹊蹺了麽?林敏瀟忽然質問自己,那麽,你為什麽不攔著他,倘若攔住了,是否到了這時候,他也就不會下落不明了?

都是你自己,都是你自己!

心神不定間,她猛地一踉蹌,險些教幾粒碎石絆倒在地。

這一踉蹌,倒將她的心緒愈發攪得亂了。

說來說去,她究竟還有什麽能夠靠自己更改得了的——是書本末尾,她的被遺忘、被拋棄?可還有什麽呢,說到底,這場宿命裏,結局比她更為淒慘的,可是比比皆是。她不過是個困在愛與被愛裏的年輕人,不用扛起家族傾覆前滔天的壓力與負罪感,不用承受親朋好友分崩離析、生離死別的悲痛,不用因他人惡意而遭受淩辱……

而她能改變的內容,究竟又有多少呢?

失魂落魄回到觀眾席上時,距離上午的賽事正式結束也就只剩個把項目。下午有比賽的早已經悄悄溜走了,剩下的觀眾只剩不到半數。她心神不定,反覆尋了半天,才終於找到自己那一方座位。坐下時,只覺得愈發心煩意亂——誰又踩了我的包?

種種煩心事堆上心頭。周圍窸窸窣窣傳來一陣衣料摩擦的聲音,她猛地如受驚幼鳥般回過頭去,卻對上賀紫鳶那一雙近乎於湖水般平靜的眸子,心靈深處,登時如同被水波所撫過般平靜下來。

“你最近怎麽了,總是心神不寧的——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

賀紫鳶天生是撫慰人心的一把好手。望著她沈靜的面容,林敏瀟連日來的憂愁頭一次感受到清風撫過般的放松。抱著一絲連她自己亦說不明白的心緒,林敏瀟將一系列有關《紅樓》命運的揣測和盤托出——信便信,不信亦只當是疏解心結,她安慰自己道。

“原來如此。”

賀紫鳶沈吟兩秒,忽而笑道:“那麽,我可占了大便宜。”

“什麽便宜?”

“平安活到最後,還不是大便宜?”

林敏瀟亦笑了,不過是苦笑:“怎麽便肯定,會是程高本結局?”

賀紫鳶正色道:“便不是,若為你悲戚而死,倒也算我有所善終了。”

林敏瀟只道:“別這麽說——死便死了,還是因我而死,算得上什麽善終?”

“為了少年情誼而死,卻不死在未來幾十年的雞毛蒜皮裏——我此生只是少年!這還不算善終,那什麽才叫善終?”

林敏瀟心中一震。

——是的,善終,善終究竟能算得上是什麽呢?

人生一世,因果循環,報應不止。倘若將盡善盡美視作善終,則世間大多數人,只可掙紮於紅塵間,為所謂完美勞苦終生。

但,倘若……只為這一切風花雪月而活呢?

林敏瀟為之一動。倘若,倘若教命運服務於自己,是否又算得上另外一種改命——不,可是已死之人怎麽辦?

母親賈敏模糊的背影同父親林如海清晰的面容同時浮現在眼前。父母若尚健在,一定見不得女兒,走上《紅樓》中林黛玉的人生道路。

——她忽然懂了,母親不許她叫這個名字,興許,便是希望她能逃得出這命運吧。母親懂了命運,卻沒來得及告訴任何人、只離開了他們,又何嘗不是一種逃離?

母親自己沒能逃出的命,她又怎麽能放棄?

“紫鳶,我且問你,柴米油鹽醬醋茶,必然殺得死少年麽?”

賀紫鳶擡起手腕,掃一眼時間,道:“沒人會永遠是少年的,瀟瀟。我知道你現在心裏還裝滿那個賈蕓瑛,可是,愛的保質期,實在太短了。不要期待永恒的愛,也永遠不要把念想放在人身上。事情只可能是,要麽把愛留在最美的時候,要麽,你由著它在時光中消磨,自此,愛情成為世上最好笑的笑話。”

“但是——世上不是處處都有……幾十年持之以恒的愛情麽?”

“瀟瀟,那是親情,不是愛情——不是每一場愛情,都能在過期以前變成親情的。”

“可倘若不嘗試,誰知道它能否走到最後、持之以恒?”

賀紫鳶呈出一幅欲言又止的神態來。她望向林敏瀟的雙眸,那裏面盈滿了無限的掙紮、熱情,與被深深壓抑著的悲傷。其實她還有許多良言想同林敏瀟講,可是這一刻卻都堵在心口。她有些不忍,所以思量再三,終歸只是說:

“——是的,誰也不知道。”

她還能說什麽,難道告訴她,不要再為不可能的事兒而飛蛾撲火,或者說,賈蕓瑛顯然不是個能夠將愛情過渡成親情的良人?不,這些話說出來又有什麽用呢,一缺乏根據,二惹人反感。真有此想法,她還不如想方設法,替林敏瀟試探試探賈蕓瑛,僅此而已。

賈蕓瑛終歸不會是賈寶玉,而林敏瀟,卻只會是林黛玉。

*

“要想逃出抄家之類的命運,公司管理是大問題。”

王皓熙又整理了一遍自己公司報上來的種種文件,決心就在這個月,開展一場自上至下的大整合,越快越好——虧損利潤只要還在可控範圍之內就不成問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至於賈家的集團那邊——

王皓熙思量再三,還是什麽都沒說。

賈安政是必然不會相信宿命之談的,就是信了,也得裝出一幅不信的樣子來。貿然教他關照各公司財務問題,擱在這生性多疑且虛偽奸詐的老狐貍心裏,大概不亞於直接挑釁。公司裏的其他人倒是可以找個提出這建議的機會,不過賈安政一番雄心壯志尚未實現,有沒有沈下心來紮實根基的底氣倒也尚未可知。

王皓熙客觀分析一番情況,認為自己對賈家稱得上是仁至義盡——能說的,該說的,她全都說了。不能告訴賈安政的管理問題,她只托付給賈蕓等人,教他們見機行事。事情做到這個地步,她算是十全十美了。

“如此便行得通了?”

賈蕓瑛擔憂問她。王皓熙在思量如何委婉托出真相的同時,又情不自禁地想:

先不說世上沒有一家大企業的賬是經得起雞蛋裏挑骨頭式的嚴苛審查的,就是真經得起,教你這孩子一繼承,恐怕倒臺亦是早晚的事了。

等等,早晚——

望著對話界面,王皓熙忽然猛地意識到了這層命運的根深蒂固。

是的,從底層邏輯的角度來講,要想從根源上杜絕問題,不僅要讓賈家現在沒有問題,而且最好是直到賈蕓瑛能夠正式接手,亦無任何問題。

——一個公司,乃至一個集團,真有可能幾十年如一日地廉潔穩定麽?

她無聲地嘆了口氣。窗外飄過幾團白雲,清新之餘,又時時變幻著形狀,一會兒像個風箏,一會兒像支蠟燭,仿佛正被其蘊藏著的未來燒得口幹舌燥,非要說個痛快不可。

不要說。什麽都不要說。

她對那雲情不自禁、而深知自己是癡人說夢地想。

只要誰都不說,接下來就什麽都不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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