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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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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陳雪雁!別走,我有要事跟你商量,這次真是正事兒!”

陳雪雁聞聲,輕嘆一口氣,雖不曾駐足,步子卻著實慢下來,薄唇輕啟,兀自默數著步數。舌尖抵上齒背時,身後聲音剛剛好掠到身前:“別走,我真有事兒!”

“原來你也承認,先前都是沒事兒找事兒。”

劉茗煙選擇性地忽視陳雪雁言語間四溢的冷嘲熱諷,只是直起身、左顧右盼一陣兒,接著壓低聲音,自顧自地向下續道:

“你同林敏瀟關系好,是不是?”

陳雪雁細眉一橫,方才還懶著的一雙杏眼中忽地亮出幾分警惕來,倒頗似貍花貓,道:

“怎麽,你小子,又想什麽歪主意呢?”

“怎的就是歪主意!我認真說的,你能不能讓林敏瀟勸勸賈蕓瑛,他可要為了她,在這節骨眼兒上頭,把選科都改了!”

陳雪雁初聽,還教劉茗煙語氣之急染了些同情。然而細想想,登時便覺出不對,身子亦本能地後仰了些,雙手抱胸,擡首瞪著那來者,疑道:

“怎的就為了她,你不要亂扣帽子,他們不是才認識兩日,話都未說上幾句——再說,誰叫他改了,他自己要自我感動、道德綁架,憑什麽便要瀟瀟去勸!”

“這事當然是賈蕓瑛做的不對,可我真是勸不住——做朋友的,不能見死不救不是?”

“你的朋友,可不是我的朋友。”

“只是幾句話而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就高擡貴手,權當做好人好事了,還不成嗎?”

陳雪雁低眉一瞬,碎發垂下來將將遮住一雙美目,正遮住她眼中精明。唇角微微一勾,又趕在被人發現前壓下來,道:

“我不是好人。要我做好事,總要有些好處吧?”

劉茗煙長出一口氣,連忙道:

“好說,好說!只要我能辦得到的,您盡管說便是。”

她終於放開緊抱著雙肘的手,右手輕輕一揮,貌似頗為大度道:“我還沒想好,不過你欠我一個好處。話麽,我給你帶到,能不能成,要看瀟瀟自己情不情願了,行嗎?”

看著劉茗煙點頭,陳雪雁於是滿意地一轉身,繼續瀟灑地走向她本要去的方向。劉茗煙躲得快,只見得她馬尾辮繞了個半圈飛起來,活潑而靈動的尾尖兒自面前掠過,留下一點洗發水的清香。

再擡眼,那裹在灰色校服中、個子嬌小的人兒已翩翩然遠去了,不似鴻雁,倒像是一只得意歸去、心高氣傲、預備出門兒打獵的貓兒。

幸是近些時日,要尋到林敏瀟並不費多大氣力。

這是下午自習課的光景。自藝術樓樓道中捉出正避世獨自補習著功課的林敏瀟,陳雪雁直奔主題,一邊手上塞給她一包將將從小賣部購出的果凍,一邊仿佛閑敘家常般道:

“那個叫賈蕓瑛的想為了你把選科改了。”

林敏瀟怔住兩秒,手懸在半空中,投出去的目光亦懸在半空中,仿佛被魔法世界的招式擊中。陳雪雁不動聲色,似乎方才訊息並不從她口中說出,只是瞅準位置坐下,旋開屬於自己那份果凍,狀若無意地湊在林敏瀟身邊,眼波流轉,默記其手中作業卷答案。

“你聽誰說的?”

“他朋友,劉茗煙——坐你斜後方。”

“消息保真?”

“劉茗煙其人,真話不全說,假話全不說。”

“——你們打辯論的,不是都這樣?”

“不是重點!”

陳雪雁狀若無意地擡起手來整理頭發,趁機從校服袖子的褶皺裏偷眼觀察對方反應。只見林敏瀟沈默兩秒,纖手將果凍塞進隨身帶著的白色帆布包,膝上試卷卻遲遲未記起來要收,任黑色、紅色與藍色筆跡密密麻麻掛在腿上,她只單手托腮,目光亦逐漸從陳雪雁身上滑開。

“那麽……我怎麽辦?”

陳雪雁偏過頭去,只見她眉頭微蹙,雙目蒙霧,一雙多情眼眸,正叫窗外灑進來的陽光籠著,透出些琥珀似的光彩。

她覺得好笑,“怎麽?”陳雪雁道,“他自己要作死,你還真的要去救?”

“不然呢,難道眼看著他誤入歧途?”

林敏瀟順手勾起試卷,然而手動得太快,不慎又撕裂一角。她睫毛輕輕一顫,接著將卷子對折起來,迅速塞進包裏,仿佛是怕誰看見。陳雪雁心中一動,下意識湊近了些,窺見幾絲可疑的慌亂時,貓兒般聰慧而狡黠的人幾乎立刻明白過來,便有意用話去激,道:

“好了,我不和你說。你自己掂量著來——哎,他好在哪裏?十年了,我沒見過你對誰這般上過心。”

“上什麽心!——陳雪雁,你現在這嘴,越來越沒個數了!”

陳雪雁滿意地看到林敏瀟耳邊染上一絲緋紅,心下了然。她依舊不懂賈蕓瑛究竟好在哪裏,也只覺得二人性子似乎都不同往常,只覺得眼前上演的,赫然是一出活生生而評價優良的言情劇。能親眼見見這場戲,何樂而不為?

反正相識十數年,她從不曾見到林敏瀟似現在這般模樣。這含羞帶怯而又有些莽撞的神情,陳雪雁只在偶像劇與言情小說中見過。而親眼見到自幼相識的好友化作那些青春懵懂的人物,似乎別有一番風味。

她一路護送林敏瀟回教室,到了門口卻不進去,只是靠在後門邊,沖正回過頭來向她擠眉弄眼的劉茗煙一笑,比了個一切順利的手勢,果然將個近乎誇張的感謝表情盡收眼底。

見自己的事已了結,她轉身便向自己班級快步走去,預備趁腦海中記憶清晰,先去把那套卷子的答案拓下來才是要事。

手腕上由手表傳來若有若無的震動感。陳雪雁唇角不自覺一翹,接著如魚兒入水般滑進自己座位,從書包夾層中熟練翻出手機,借著層層疊疊書本的掩護調低亮度,很快讀到重點部分,劉茗煙還算有些良心,正實時向她以文字形式轉播現場畫面。

陳雪雁四下看去,確定周圍同學大都在渾水摸魚、時時關註著前後門動向,她這才放心俯下身去,前額抵住左臂,手機則擱在桌洞,隨時準備好推進層層疊疊幾近空白,或只寫了寥寥數筆的試卷中。

“怎麽,我聽說你想改選科?”

林敏瀟行至她與賈蕓瑛桌椅之間,猶豫再三,終於還是坐在離他近些的那張課椅上。盡管二人間依舊相隔一條一人多寬的過道,然而單單是留意到此舉,賈蕓瑛已經受寵若驚,微微瞪大了些眼,“什麽?”他說,說出來時,才發覺自己此刻嗓子緊得厲害。

“雪雁都同我說了。你這是怎麽想的?現在改選,可還來得及麽?”

賈蕓瑛覺得頭腦暈得厲害,此時此刻所有文藝細胞全部失靈,他幾乎顧不上什麽措辭,只是如實說:

“你也沒有,可見它並不是什麽寶貝似的東西。”

劉茗煙坐在後頭,聽到這句話,只覺得此情此景眼熟得緊,然而將自己匱乏的大腦拎起來抖了半天,亂七八糟的記憶落了一地,亦未想得通這是出自何處,只得本本分分照抄下來,抄送陳雪雁,等一個靠譜些的答案。

“寶貝?——我不選,它難道就喪失了價值了?”

“在我這裏,是這樣的。”

林敏瀟本該是覺得好笑的,或者再不濟也應當罵他幾句,就像來時心中預演的那般,教他自這幻夢中醒來。然而不知為何,擡眼瞥見賈蕓瑛執著而熱忱的目光,她竟燙得說不出一句重話,且一反常態地不願拂了他一片赤誠之心,猶豫半天,亦只是說:

“但——未來是你自己的,怎麽能因此做了決定?”

連這般措辭,她都怕不慎教對方誤解了自己的用意。好在賈蕓瑛只是搖搖頭,依舊是柔聲道:

“你放心,我歷史成績本來比化學要好。況且換種角度說,即使走班排在一起,我也可以保證,絕不影響你正常學習、生活。”

林敏瀟不覺發笑。原本若有還無的羞怯如潮水般褪去,轉而染上些體諒又溫和的笑。她攏了攏碎發,壓了壓上揚的嘴角,這才不急不慢道:

“——我怎麽不知道,你本來的意願,原來是要和我一起上課?”

她語調輕盈,神情柔和,如初夏微風,清涼,可是拂過臉頰時,總使人覺得微微發燙。賈蕓瑛一怔,接著便覺得那剛從林敏瀟臉上褪下來的、溫熱的潮水湧上了自己的面頰。

羞怯,可是同時卻也興奮——她並沒說不可以不是?他本能地錯開目光,卻又不知道該放在哪裏,只好一個勁兒地向後桌層層疊疊的書上瞟,同時又清清嗓子,試圖教那將一切引到面前的罪魁禍首亦回到明面上。

劉茗煙倒是真擡起了頭,只似乎並不是為了他的召喚而擡的。他佯裝出一幅將將睡醒、根本沒有聽到方才二人之間的對話般,急切道:

“賈蕓瑛!——你真的要改,那我可真去告訴你爹了,看他究竟敢不敢打斷你的腿!”

這話落在三人之間,仿佛是顆石子墜在水上。劉茗煙餘光瞥著林敏瀟的神情,見話已起效,於是又悄悄退下來,將賈蕓瑛的話亦推出去,儼然成了一尊屹立於二人之間的石像。

“家裏不知情?那你還是先同家長說過再下決定。”

賈蕓瑛苦笑,“說過便更不可能同意了。”他說。

“既如此,又為何偏執?”

“人生總要偏執一回。”

劉茗煙抄送這句話時,沒忘了在旁邊打個括號,註上“偏執早就不止一回”,外帶三個紅色感嘆號,充當強調符號。他心下清楚,二人情形皆是反常,方才若不是他中途插嘴,還想不到現在的話題已偏到何處了。他字敲得飛快,反而顯得正對話的二人慢下來。劉茗煙只顧得上抄,卻分不出神來品味二人話中滋味,好似豬八戒吃人參果,反倒是屏幕那頭,沈默得反常的陳雪雁,還更先他一步福至心靈。

故而他沒能看到林敏瀟面上掠過的一絲楞神,故而他沒能看到賈蕓瑛唇角緊張到輕微抽搐的瞬間。他只是在焦急地盯著聊天對話框上的“對方正在輸入”,接著三重聲音就一同出現在他耳畔:

“我並不反對。”這是林敏瀟最終給出的結論。

“‘如今來了這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這是陳雪雁沒頭沒尾扣下的一段回信。

“老師來了!”這是這幕暗流湧動後的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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