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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7章 最後一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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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7章 最後一局(六)

美麗的, 閃閃發光的,好似白銀一樣的金屬。

單質錫少見於自然界,也不怎麽被用來雕琢首飾與華美的器物, 它們最大的作用就是和銅混合燒出青銅來, 為文明打一個時代的戳。

所以大家不知道“錫疫”這個東西是情有可原的。

但嬴寒山知道。

在另一個世界的一千多年後, 也有一位軍事家被這條冷知識打斷腿, 讓一個帝國坐上向下的雲霄飛車,而今天她不過是提前覆刻了這個場景。

行軍過程中,特別是高強度騎馬輾轉作戰的過程中, 騎兵必須少量多次補充水分, 把狀態控制在不會脫水也不會需要如廁耽誤行動之間。

這意味著他們要頻繁拿取自己的水囊, 封口的鐵環處會一直處於沾水的狀態。

在隨州零下十來度的冬天, 錫疫很快就開始發生。這灰白色的死霧悄悄彌散在平朔軍上空, 那一只無形的手還沒有按下去。

烏騎軍回到嬴寒山的側翼時,圖盧被豁開的耳朵已經止血,痕跡卻擦得不怎麽幹凈。一道暗紅色在半張臉上抹開, 倒很像是戰妝。

那雙金色的眼睛在她臉上點了一下,後者露出一個滿不在乎的微笑。

“歸隊列陣。”嬴寒山說。

弓手向前, 盾手上前, 中軍列陣,騎兵援護左右!

幹如沙礫的雪被震動得飛揚起來,在日光下如火焰般閃閃發光, 箭雨同時劃破天幕,張開又收攏的百步弓仿佛一群大鳥在拍打翅膀。

箭雨漸漸密了, 漸漸顯露出壓倒式的傾向, 平朔軍的盾手匆匆抵達前排,舉起長牌抵擋。

那些被他們擋在身後的弓手們有的還能自己蹲下, 有的是被摸上來的同袍拖走,留下一道血色的痕跡。

什麽玩意啊!對面沒到射程就開火!還打中了!

在無宜手中被改進了兩代的百步弓更重,更難以拉開,卻有了更遠的射程。普通一石弓相當於一百一十磅的現代弓箭,而百步弓的滑輪系統讓它僅七十磅就能達到一石弓的射程,極為適合騎兵連續開弓。

改進後的百步弓專供步兵,強度達到一百磅左右,平射殺傷距離二百米,拋射距離四百米。

手持長牌的盾兵手腕不住地顫抖,箭頭釘進去的震動震得他們手腕發痛。對面的弓兵分了兩隊,一隊專打盾,一隊高拋打人。

誰家好人四百米開外突然拋射,二百米之內直接破甲!

你們淡河是樹上結能開二石弓的力士嗎!

一輪弓箭射盡,盾手上前,中軍立刻壓上去,陣線快速迫近,平朔軍幸存的弓箭手站起身,未發一輪箭就不得不撤回去。

太近了。

雙方戰陣只進不退,淡河丟箭的時候整個陣型都在向前,等到輪到平朔軍動作,距離已經被拉近到矛手可以沖出庇護紮他們個透心涼的地步。

打吧!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刀兵已在眉前,還有什麽好說!

淬鐵刀切入甲胄的解縫,或者沈鈍地砸在甲上,帶來一串骨裂的嗡鳴。

槍尖刺進去,拔出來,暗淡的纓上就浸滿油潤潤的鮮紅色,被縫紉扯碎的內臟掛在刀鋒上,被從一個人的身體拔出,再捅入另一個人胸口,在震天撼地的咆哮,呼喊,怒吼裏,兩邊的軍陣撞在了一起!

嬴寒山看著這一切。

雖然從恢覆記憶之後她就沒再打開過系統面板,但她很確定自己的修為比之前增長了一大截,甚至可能已經借欒濁雨之腹破境。

如今整個戰場的死亡,都如密密匝匝的蛛網般連接在她的身軀上。她聽到身軀被破開的黏膩聲響,聽到垂死的喉嚨裏發出不成調的悲鳴,倒地而未死的人睜大眼睛,抓著自己的一把腸子。

看看這蒼白的大地吧,那是多麽宏偉的棋盤!所有棋子都為了你前進,為了你在它之上粉身碎骨!

這就是王的權柄,如今你擁有這個權力!

可他們真的是棋子嗎

恍惚間嬴寒山好像又聽到了另一個自己的聲音,那低而冷漠的女聲混合在北風中,搖撼著她的肩膀。

它說的是白鱗軍第一次獲得名字時,它說過的話。

你準備好了嗎他們是你的了。一旦他們有了獨立的名字,他們就絕不會再融合到別的隊伍裏去。你可以讓他們全部死去,如果你好好對他們,會有幾百,幾千人的死與你相關。

你有了一把新的刀,也許有一天,你都不知道自己會怎樣使用他們。

她將怎麽使用他們那些喊過她姨媽,喊過她大將軍,喊過她寒山,喊過她殿下的人,那些她從城破的火焰,淡河的大雪,連年的寒災中撈出的人。

他們心甘情願地為她向著死前進,如同被一只手推動的棋子。曾經她多麽竭力想要挽回他們的生命,如今他們就怎樣為她焚燒自己。

這一瞬間,嬴寒山突然意識到,為什麽當初另一個自己在說完這些之後就陷入了沈默。

因為不存在一個“最好的方式”。

從一開始,這條路就鮮血塗地,無論王多麽仁慈,她的冕服上也總染著血色。

她要承受這份罪,這數以萬計的死,數以萬計的痛苦和毀滅。

她明白了,明白為何雷劫一次又一次地落下。

天道從不愚癡。

對面左側翼的兵陣有些輕微的混亂。

馬背的顛簸加上日出後融雪帶來的降溫,終於壓上了最後一根稻草。錫粉化脫落,水壺解體,水浸透衣甲又頃刻間被凍硬。

最初甚至沒人察覺到這件事,廝殺麻痹了騎兵們大部分感知,然而隨著體溫流失,有些人開始握不住手中的武器。

烏騎軍挑開那些準頭差了一點的槍,把它們的主人砸下馬去。死者睜大眼睛仰躺在雪裏,仿佛在迷茫自己的手為何顫抖。

失溫的癥狀開始凸顯出來,水壺崩裂從一角蔓延到兩側,本就在風雪中站了太久以至於輕度失溫的士兵們開始變得遲鈍。

如果只是結冰還好,可偏偏穿在內側的那件毛織物吸水極了。

它頃刻間就從保暖的救星變成了惡鬼,一刻不停地吸走僅存的熱氣。有人在摔倒,有人失調地作嘔,兩翼的騎兵開始不穩,就在這個關頭,烏騎軍穿插了進來

高衍收起槍換作長馬刀,利落地斬下最近者的頭顱。白狼神護佑你!她大笑著,到長天上去吧!到喜歡招待戰士的神那裏去吧!

你!你!還有你!一並去吧!

她所騎的馬已經看不清顏色,高衍叫它烏其格,說是在天孤話裏它的意思是“小紅花”,如今它身上真的開滿了紅色,整匹馬好像在血中沐浴了一次。

以這鮮血浸泡的馬匹為前鋒,側翼被撕開了!

戰局在這一瞬間發生扭轉。

烏騎軍勢不可當地湧入切口,最先的騎兵頃刻間就沖入中軍後方,高大的天孤馬像虎跳入人群,把陣形切得粉碎。

“奪旗斬將!”

她們呼喝著,抽出馬刀,沖散眼前的士兵,砍掉頑固不退者的頭顱,那在風中招展的王旗近在眼前,所有人的呼吸都急促起來。

“敵至護纛!”

另一種聲音從平朔軍內部響起,和烏騎軍的戰吼比起來,它嘶啞,低沈,仿佛只是哪個行將倒斃之人微弱的一呼。

然而下一秒,另一個聲音接起了它,尚帶變聲期剛過的稚氣。

“護纛!”

海潮一樣的呼聲升起來,匯聚成鋪天蓋地的怒吼。王上尚在!前軍不退!平朔未盡!纛旗不倒!

在失溫邊緣昏昏沈沈的士兵好像突然恢覆了力量,被砍斷肢體的傷兵掙紮著抓住敵人的腳踝,怒吼聲響徹整個軍陣,有什麽無形的東西在熊熊燃燒。

第五靖也取下了烏鐵槍。

這世上難有一群士兵是這樣,在東方,在西方,在過去,在未來,做那些列陣肉搏的年代,沒有任何軍隊能在兩翼擊穿,中軍繞後的時刻還保持著戰鬥力。

他們仿佛被丟進了一臺巨大的絞肉機中,身後是騎兵的尖刀,身前是綿延不絕的沈州軍。

一個缺口就在側方打開著,另一側的騎兵並未被完全圍住,只要他們想逃,烏騎軍絕不會放棄眼前的戰局追逐他們。

逃!可是向哪裏逃呢

這樣苦寒的土地,瘠得生不出糧食,天孤人的馬蹄一次一次地踏過它。如果沒有平朔軍,它就不該有生民活著,如果沒有王上,就沒有老兵活到退伍

如何能逃王上就在背後,他們怎能逃走逃回溫暖的家中,看鄰居們驚怒憎惡的眼睛,看年老的母親抓起柴棒,滿眼淚水地走過來問他可是做了逃兵

王活我一鄉,我死王駕前!

空氣中的血腥味濃得叫人要嘔吐,死馬與死者重重疊疊,被拽斷的天孤護身符散落在血中,沾血的甲片插入泥土。

已經沒辦法判斷腳下踩踏的到底是戰友還是敵人,只有偶爾露出來帶著文身的皮膚才能告訴烏騎軍的騎士們這裏有一部分她們的姐妹,抑或是半枚折斷的鐵牌才能告訴平朔軍那躺著他們的同袍。

原本散落的兩翼試圖聚集,平朔軍中軍幾次沖擊沈州軍,幾乎要將對面鑿穿,戰局緊緊擰在一起,每個人的雙眼都因為殺意而血紅。

就在這個瞬間,嬴寒山扭過頭去。

李烝困惑地看著自己的神仙姊,他不明白為何她忽然不看了。

神仙姊的心是很好的,她或許也會不忍心吧可為何剛剛她緊緊地盯著那戰場,好像要將每個人都記下來那樣呢

隨即,李烝就明白為什麽了。

在那已經晴朗的地平線上,在平息的雪塵之中,正有另一支隊伍靠近。高高挑起的將旗並列,一邊是從州府節,一邊是未曾見過的花紋。

嬴寒山扭回頭來。

“來了,”她平靜得有些抽離地說,“這一戰,該結束了。”

有親兵飛奔至第五靖處,幾乎踉蹌倒在她馬前:“都督!從州援軍至!”這個渾身是血的年輕人瞎了一只眼睛,劇烈地顫抖著,不知道是因為痛苦還是激動。

平朔軍有救了!隨州有救了!他哽咽地喃喃著,卻看到眼前的王閉上了眼睛。

“援軍可有鼓噪”他問。

“……”

“援軍可有與敵後軍交鋒”

“……”

“援軍,向何處前進”

這個年輕人楞著,淚水混合著眼睛中流出的血落下來。第五靖睜開眼,像是對著子侄輩那樣,伸手擦了擦他臉上的血。

“那不是援軍。”他沙啞地說。

“……鳴金,撤退吧。她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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