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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9章 讀魂識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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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9章 讀魂識魄

雖然現在還是冬天, 但是南邊不凍,室外溫度在零度上下徘徊,那具屍體雖然還能看出形狀, 但軟化腐敗的程度已經不低。

古代講究逢吉日盡早入土, 誰也不知道是什麽撐著這個女人拖著一具屍體, 跋涉十數日來到這裏。

女人姓楊, 躺在棺木裏的是她女兒,臧州浮泉附近醴鄉的鄉佐,文牒上的名字是易尚, 周遭沒人情願上去辨認屍體的臉, 但聽到這個名字, 有人恍然大悟地點頭。

“這不是易文書嗎這是易文書啊!她不是做官去了嗎她怎麽死了!”

這是一個淡河舊人。

她是第二批女吏, 在院子裏那些女人們考過試之後, 淡河陸陸續續又出了不少女文武官吏。那時候缺人,尤其缺跑來跑去做基層事情的人。

嬴鴉鴉萇濯烏觀鷺裴紀堂就算每個人細細切作臊子也不能把底下的事情管完,這些像是觸須末端一樣的人才是維持起這兩州政體運轉的中堅力量。

她扛過雪災, 自淡河屠城中活下來,從走街串巷的小吏做到文書官, 再做到正兒八經有品秩的鄉佐。這一路上的同行者死了太多, 能力,運氣,不甘心的一顆心, 誰也說不好到底有多少東西完滿了一個女官。

但現在她死了。

死因報的是公務中跌傷,損傷顱腦, 不治身亡。

嬴寒山不在的那一陣子, 臧州開始整理轄區內的礦產。畢竟烏觀鷺在那裏看著,不管頂頭上司在不在, 活總得幹不能擺。

發現的煤礦鐵礦都第一時間作為軍情上報,然後調集駐軍來看管。在這件事上烏觀鷺呈現出了與一直以來鴿派作風不同的強硬立場。

“鐵礦就是軍需,誰想越過軍隊插手,就是意圖謀反。”

那些想論一論地皮原來是誰家,采礦應該怎麽分管理權的人對著刀兵都悻悻縮回手,扭頭暗罵烏觀鷺一句穿著身文官的皮,裏子裏是嬴寒山養的狗。

烏觀鷺聽不到,聽到也無所謂,所有能和兵器搭邊的都被她攥在手裏,等著向嬴寒山張開手掌。

但也有些和軍隊不搭邊的。

比如高嶺土礦。

臧州礦產多,峋陽王第五特像個赤手吃燒豬的饑漢,專挑好咬的下嘴。

比起高嶺土這種需要產業鏈支撐的東西,他更情願在金屬礦和煤礦上花心思。所以很多能建瓷窯的地方一直被隱沒著,直到嬴寒山的人來了才發現。

第一個報了有高嶺土的,是崔蘊靈原先管的青城。

得益於有個現在去了高層的老上司,一套流程走得快馬加鞭,發現土礦的文書遞上去,下來驗礦的官吏就開始寫匯報文書。

有礦就得開,開礦之後就得建瓷窯,建了瓷窯就得有手藝人,這些都得要錢。青城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抻著脖子看,看上面能不能發錢下來,直到文書和財帛工匠都到了,這座死過幾次的小城才熱鬧起來。

有錢哇!有錢是好事,不僅有錢,還有人來這裏開礦,做手藝活!

礦工要吃飯穿衣,匠人們要吃飯穿衣,旁邊賣零碎賣吃食的小攤小販就有活幹,燒出來的瓷器是稀罕貨,是高雅的東西,如果有幾個識字的會畫畫的能在上面寫一寫,畫一畫,那更值錢,保不齊會有大商人在這裏來來往往。

不管青城之前是多麽落魄,只要有了瓷窯,它就能保幾代的興旺!

不僅百姓們抻著脖子看,臧州其他地方的屬官也抻著脖子看,看清楚高嶺土礦確實之前之後,他們看這些土就不是白乎乎的灰面子了,那簡直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一月間,臧州報了十來個地方有高嶺土,氣得崔蘊靈跳著腳地罵不用燒瓷了,直接從地底下刨白土來下湯餅吃就好。

每次有報就得派官吏下去核實,核實的大部分都要麽是誤報,要麽根本形不成礦脈,唯一兩處確實有礦脈的地方,還出了這一起人命官司。

那處高嶺土礦在醴城附近一座叫於窪的山上,前往那裏的是兩個女官,一個是醴城當地的人,一個是烏觀鷺手下的文官。

她們去的那幾天正趕上雨雪,山地濕滑,公案上說易尚是在上山探礦時不小心滑落礦洞,撞了頭顱。

屍體的細節不清楚了,嬴寒山手裏沒有仵作的竹夾鐵針,也不太懂得驗屍的事情,乍一看只能看出她額頭上有一片擦傷,手上有不少劃傷的痕跡,可能是在墜落中掙紮所致。

她母親帶來的驗屍文書裏寫得大差不差,雙臂骨折,手臂有擦傷,額頭有部分擦傷,頭骨破損,非常典型的跌落傷。

嬴寒山屈膝下來,半跪下來,一直到自己和這位失去女兒的母親可以平視。“你的冤屈是什麽,”她看著她的眼睛,“告訴我,我為你的孩子追查到底。”

我為我的女官追查到底。

“她是被人推下去的!”女人抓住嬴寒山的袖子,說話說得又快又急,好像勇氣只能維持這一時三刻,她要趁著胸中那口氣斷絕之前把話全都吐出來,“我的兒是被人推下去的!”

“跌死的人我見過,都是後腦撞在地上,是誰從背後推了一把我兒,她才掉下去的!”

一口氣把這麽多話說完,她深吸了兩口氣,突然啞巴了,整個人也靠著棺材軟下去,仿佛有誰抽了她的骨頭走。嬴寒山還那麽半跪著,沒有動,看那一口生氣在女人口中吸進去又吐出來。

“還有呢”她說,“還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女人閉著的眼睛睜開了,她看看天,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迷茫來:“還有……還有我的兒不該死的……”

“老天爺不能不能這麽壞的!不能這麽不長眼的……她才那麽一點大,她在這救過好幾個娃娃!她做事好,做人好,老天爺沒道理收她呀!是有人害她,是有人害她……”

她說不下去了,她趴在棺材邊上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後面這些話和前面那一條比起來簡直是在胡言亂語,但她想說的是後面那些話啊。

這個母親不懂那些人擺弄女兒的屍體擺弄出來了些什麽,她只能憑借活過的這麽多年看出一點點無關緊要的蹊蹺來。

但她相信一定這是不對的,這一定是有問題的,就為這一句相信,她扶棺擊鼓。

嬴寒山嘆了口氣,她往下擼了擼袖子,擦擦這位母親的臉。

“好吧。”嬴寒山說。

“叫仵作來,移棺到義莊。這件事,我替你查了。”

雖說哭得淒慘,精神狀態也因為喪女和長途跋涉而變得不太好,但那位母親做事是縝密的。從這個礦的情況到記錄自己女兒如何上山,如何死在山上的始末,她都能轉述個大致,而隨著驗屍文書來的公文也印證了她的說法。

嬴寒山讓仵作重新驗屍,沒得到多少信息。

易尚的確是面朝下墜落,手臂骨折是因為她在墜落過程中下意識保護面部。雖然一般失足都是仰倒,但憑借這個不能說明什麽。

第二件有點奇怪的事情是,她的右手腐爛程度稍高於左手。左手的指甲還保留在手上,右手卻已經完全脫落在棺材裏了。

兩件事,拼不起來。

嬴鴉鴉趴在嬴寒山手邊,看她對著案卷出神。“不然我去替阿姊看看吧”她說,“說不定我看得出什麽來呢。”

“不要,”嬴寒山卷起案卷拍了一下她腦殼,“小孩子撞煞容易變傻子。”

“阿姊。”

“嗯”

“我二十了。”

嘶……

嬴寒山一時語塞,嬴鴉鴉很有道德地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給她二百多歲的傻子阿姊留了幾分薄面。

“我覺得就是被人推下去的。”嬴鴉鴉說。

嬴寒山剛剛把手裏的案卷展開,聽完這話又扣起來:“何以見得”

“我看人把人推進井裏過,也看人把人從樓臺上推下來過,”她平淡地回答,“推下去來得及掙紮的,就伸手去抓身後人的衣袖,所以手裏可能留東西。推下去的時候都蜷著身抱頭,想這樣活命的可能大一點。”

“阿姊想啊,人要是失足了向前倒,那剛剛反應過來的時候也是用手撐,不是捂臉。她既然捂臉,就是不知道自己會摔倒,來不及做出摔倒的反應。”

嬴鴉鴉用鼻音嗯了一聲,再擡頭看到自家阿姊臉色很難說地看著她:“那個,鴉鴉……你看到過幾次”

“不多,推井裏倒有幾次,大多數都是有人授意這個人該死,又想要用失足遮遮,我當年在宮禁四處走,難免遇到這種事。”

嬴寒山不說話了,好像嬴鴉鴉剛剛說的全都是俄語一樣看著她,看得她哧地笑了起來。

“世家,世家,阿姊啊,天家是蠱罐裏的王,是世家中的世家呀。”

“哎呀,所以阿姊也好,裴紀堂他也好,我總覺得這世上肯定要有人欺負你們……”

嬴寒山心不在焉地笑笑,伸手呼嚕呼嚕嬴鴉鴉毛。

也算件好事吧,她想,至少沒人能欺負嬴鴉鴉了。

把黑毛黑心兒芝麻餡小鳥趕去幹別的,嬴寒山回來又理順了一遍案情。

易尚和另一個女官是上個月出發的,因為下雪路滑一直耽擱了五天才第一次去礦上,這次去之後她們本來應該回來覆命,但不知道為什麽又耽擱了三四天,易尚一個人第二次跟著礦場那些人上了山。就是這次上山,把她的命留在了山上。

可她為什麽上山

案卷上有另一個女官的證詞,說是第一次上山只看了大概,沒有看礦脈走向,大小,地勢。從烏觀鷺那裏來的是個世家女孩,不太能走山路,易尚就把她留在了原地。

這話沒毛病,也能圓融前後的證詞,即使讓人覺得有一絲詭異,現在也死無對證了。

怎麽辦臧州和這邊隔著十來天的路程,就算她嬴寒山跟川航似的一天跑幾趟,這件事情現場調查也得五六天。

人拖得起,屍骨拖不起,天氣已經開始轉暖,再過一陣子屍身整個就要融了,到時候能用的證據更少。

不知道,總之先再去看看屍體吧。

義莊的人都站在門口,一臉魂不守舍的樣子,一看到嬴寒山來了,各個都像是被從雞籠裏倒出來的鵪鶉,縮著脖子直撲騰翅膀。

“都站在門口幹嗎”嬴寒山蹙起眉來,撥拉開其中一個,那人一臉“造孽啊”想攔不敢攔,只是支支吾吾地對嬴寒山比畫。

“我見的死人比你吃的米多,閃開。”

她撥拉開擋路那幾個,一進門就知道他們為什麽擋著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極為濃郁的甜味,好像新割出來的血和進蜜糖。萇濯就站在那具屍體旁邊,細小的花朵已經在他腳下開了一層。

她一進去萇濯應該就知道她來了,人形的殼子不過是給她看的花苞,萇濯站在那裏的時候,整個屋子都算他本體。花藤給她讓開一條路,嬴寒山走到他身邊。

萇濯略略擡起頭,對她笑了一下。

……嘶,挺詭異的,她已經挺久沒覺得他像聶小倩了,今天一看怎麽又有點蘭若寺味了呢。

“什麽情況”她問。

“右手被水泡過。”萇濯說,隨著他說出這句話,有一束細細的花藤從棺材裏撤到地面,“此外,屍首被收拾得很幹凈。”

“很幹凈”嬴寒山蹙了蹙眉,“是說擦過身嗎。”

“不是,是說指甲和傷口。”萇濯說,“裏面只有些許同樣的泥跡,其餘別無他物。”

如果勤洗手洗頭,勤修指甲,那麽指甲的確是可以保持幹凈的。但對於一個死在野外的人來說,她的指甲和身上不會幹凈。

純凈的泥水在自然之中是反常的,礦洞裏有高嶺土,肯定也有其他伴生物,也有因為雨雪長出來的青苔,她不可能指甲和傷口裏只有泥,還是毫無信息量的泥。

“是謀殺,”嬴寒山說,“殺人的人裏有人懂仵作。”

萇濯點了點頭。

有幾秒鐘她就想這麽定論了,是謀殺,去抓人,先從礦開始抓,然後順帶把那個同行的女官也拘留下來問情況。

但是案子畢竟是案子,她至少得整理出一個頭緒來才比較不容易打草驚蛇,最後抓到替死鬼。

“你怎麽想”她問萇濯,“屍體明顯被動過手腳,有這個餘裕的一定是當地屬官,礦脈有蹊蹺,易尚很有可能是發覺了礦脈的問題才第二次登山,然後被人滅口在了山上。”

“沒有問題。”萇濯說。

“嗯”

“今早有一份急報從臧州來了,烏觀鷺也知道了這起人命官司。她亦疑心是礦脈有不妥,帶人親自去了現場,礦脈的確是礦脈,沒有需要遮掩的地方。”萇濯說。

這就卡住了。

烏觀鷺不會說謊,在這點上嬴寒山相信她。但如果礦脈沒有問題,到底為了什麽要把一個下來巡查的官吏殺死在山上

萇濯低頭看著那張模糊的臉,忽然擡起頭來,有些遲疑地說:“此前……在尋找寒山時,濯有些時候難以分辨自己究竟是人是魔。”

嬴寒山也把眼光收回來,這時候提這件事情好像有點不合時宜。誰家好人在停屍間裏追憶往昔啊。

萇濯卡了一下,但還是往下說了:“但就在那些分辨不清的時刻,濯忽然想起作為芬陀利華能做到的些許事情。如濯雖然不懂陣法,但若是身邊有知曉陣法的,無論生死,都能讀出些許來。”

他眨眨眼,沒接著往下說,把敲碎青雲宗護山大陣,屠掉半個蕪梯山的事情隱去不提:“所以。”

“濯想試試,讀一讀她遇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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