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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 在此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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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 在此間

最近仙門百家的領頭人們睡得都不怎麽好。

死了掌門的幾個大宗自己暗戳戳開始勾心鬥角, 各峰峰主各堂長老,平時露臉的不露臉的現在都想起自己的職責來了,有事沒事出來刷刷存在感, 一幅“宗門淪落至此, 沒我不行啊”的樣子。

矜持些的還只是嘴上打打機鋒, 暗示著自己弟子搞點小摩擦, 不矜持的已經開始有胡子的拽胡子,沒胡子的拽頭發了。

宗主幾百年不換一次,甭管這次為什麽換吧, 有機會還是要抓在手裏的好。

大宗的權力就像擱在火上燒得半融的金, 光燦可愛, 惑人心智, 讓人一睜眼只能看到它, 也不顧金子周圍的火。

那些沒有牽扯進宗主掌門之爭,僥幸保全的宗門內部就安靜得多。

但他們仍舊睡不著,因為他們看不見金子, 就看得見火。

天漏被封鎖,所有占了天道便宜的人全都被打回原形, 一時間十數個宗門的嫡傳弟子紛紛“外出游歷”“閉門悟道”, 暗地裏誰都知道是他們修為突然大跌,不能見人。

自己用過功鑄出道心的尚且還能一救,全靠吃天道餉的, 沒有直接崩到壽限當場隕落已經算是走運。

但這已經不能算是大事了。

嫡傳弟子沒了再養。中層崩了總有新人能提上來。不過就是要元氣大傷茍個百八十年罷了,只要宗門在, 就都還有得救。

那要是宗門不在了呢

那些僥幸從封閉天漏那一夜裏逃回來的修士閉口不言, 既不說發生了什麽,也不說結果如何。

有幾個宗門實在扛不住壓力, 就暗自找了會讀心示魂之術的偏門修士,非要知道個一二三。

一道顯魂讀識術下去,所有人都安靜了。

他們看到了龍。

那條如雪雕銀鑄的龍盤踞在夜空中,一對金色的眼像是共耀的日輪。在低垂的毛羽與鱗爪下,赤色的身形緩緩回頭。

天上明明沒有月亮,水面卻一片光明,其餘所有的事物都消融在這明光裏,只有那個人分外清晰。

恐懼,威壓,惶惑。

在看到那個影子的一瞬間,他們明白了為什麽這些回來的修士閉口不言。

修仙,修長生,修大道,修一條人上人的路,他們苦心孤詣求道幾百幾千年,不就是為了脫去凡胎站在雲端,淡然垂目看著這天下蒼生生老病死,而自己超脫紅塵之外嗎

不就是為了成為“更高”的存在嗎或許有那麽幾個古之先哲不那麽想,但多數人是這麽想的啊!

可是,當這個影子回頭的一瞬間,幾百上千年積累下來的超脫和優越感突然被打破了。

銀白的龍貫穿天幕,將青雲宗宗主攔腰咬斷,剛剛還站在原地端著八風不動姿態的各宗大能一瞬間四散潰逃,他們狼狽地被自己的衣帶絆倒,在龍爪落下時哀嚎,與被天災驚動的凡人一模一樣。

而那個滿身血色的影子就那麽站著,微微昂頭註視著暗青色的天空,仿佛站在高處註視著陛前一點微不足道的混亂。

“人王”降生了。修士不再有等同於神的力量,他們再也無法對凡人做些什麽了。

所有人都因為震悚而口不能言,但眼睛還緊緊地盯著那個影子。她在蛻變,她在蛻變中用盡全力封鎖了天漏

所以,她死了嗎

她死了嗎若是她死了該多好!

若是她沒死,一個同時是人王與修士的強者,難道不會有一天殺上來報仇嗎

沒人能給她的生死下個定論,知情者們開始夜不能寐。

……不過,也沒有夜不能寐太久。

青雲宗的互山大陣,在子夜時破了。

沒有成群的妖獸,沒有突然殺上去的邪修,它破得悄無聲息,仿佛是被月光曬化。

這幾日裏青雲宗各堂折騰出了不少幺蛾子,倚筇堂的管事長老死了一個,新上來的這個腳跟還沒站穩就想著拿權,他原本約了幾位外宗長老於堂內議事,想著先引而不發聯合一下外部,卻沒想在堂外和他們打了照面。

掛在山門上那種照面。

一夕之間,青雲宗倚筇堂所有的人,上到長老,下到弟子,全都被掛在了山門上。藍色的藤蔓系著他們的脖頸,露出的皮膚密密匝匝布滿鞭痕劍傷一樣的血跡。

風吹過來,這群掛著的人就輕輕地搖擺起來,腳踝碰著腳踝,活似一串裝飾著錦布的風鈴,在地上甩出點點紅色。

一個青年人坐在山門下,風鈴就在他背後晃來晃去。那些藤蔓從他的脊背,雙手,胸口生長出來,大朵大朵地開著雪白的花,生出幽藍的葉。他清瘦,疲憊,面色蒼白,沒有一點仙人的氣息。那副身軀像是死去多時了,可當他擡眼時,能看到全部的生命力裹著魂魄在瞳仁裏燃燒。

原本應約而來的長老駭得拔出劍來

“爾是何人!於大宗行兇,張狂至此!”

他看著那個青年人慢慢站起來,身周的花枝也搖搖晃晃地擡起頭。

“你見過寒山嗎”

“……我覺得,她大概……”

“也不喜歡你。”

山門被掛得太滿了,新來的人只能掛在周圍的樹上。那藤蔓無休無止地延展著,捏碎山石,吞下道路,扭斷所有觸及的東西。當各宗意識到有什麽降臨到蕪梯山上時,青雲宗幾乎已經不剩下什麽。

困陣以宗外各山頭為據點周圍展開,青藍的頂蓋霎時間將整個宗門吞入其中,又不斷被藤蔓敲出細小的紋裂。

符修在陣外一刻不停地修補大陣,忙於內鬥的忙於失眠的仙門百家突然間團結在了一起。

最先上來的是器修和法修。

誰也不敢貿然撲上去與那怪藤近距離纏鬥,飛梭與絲線密密匝匝地穿過屏障,齊刷刷削斷最靠近邊緣的藤蔓,法修祭出小護身咒,罩住手持刀劍飛身上前的修士。

“不要與那花藤纏鬥!斬殺藤中那妖人!”

被斬斷的藤蔓落地生根,頃刻就裹住沖進來的修士,幾個瞬息之間有人被粗暴地扔出來,有人被纏住脖子吊上旁邊的樹枝。

那個青年仍舊靜靜地坐著,一身半朽白衣被風浮動,遠遠看去,好像為誰著喪。

五音谷的音修匆匆趕到,前隊抱青玉琴,後隊持紫竹笙,在一幹無法上前的器修法修註視下,繞困陣再起音陣。

青玉琴摧心傷神,紫竹笙迷人神魂,由低及高的五音初如毛羽般升上高空,而後一瞬爆出千鈞之力,墜向陣法正中。

山石搖撼,玉樹寸斷,音修們腳下的地面一寸寸被震碎,化作細末。

在那連綿不斷的樂聲裏,逐漸出現了一個並不合拍的聲音。

起初無人在意這究竟是誰吹出的,直到它愈來愈強,愈來愈蓋過其他樂聲,那是某種低沈的嗚咽,像一只傷鶴在將冬的湖畔徘徊不去,又像是千尺深的湖水風平無波,驟然有巨浪從湖中升起。

那個坐在原地的青年站了起來,手捧陶塤,凡器的聲音擾亂法器,凡人的憤怒和悲傷撕碎音陣。

【能給我看看那只塤嗎】這麽問的人已經不在了。

縱使吹響它,也不會有人問他為何而悲哀了。

在藤蔓第三次打碎陣法後,外面的態度終於軟化下來。有被推舉出來的大能稍稍上前,幾乎是懇求地對著那個青年詢問。

“您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何於此日大開殺戒”

“您若有仇怨,盡可向結怨者追討,若有所求,蕪梯山上百家願盡所能奉上。”

遠遠地,他看到那個青年動了動,風帶來輕柔而虛弱的詢問。

“我……想要什麽,都可以嗎”

這句話一出,所有人幾乎是齊齊松了一口氣。自然可以,什麽都可以,就算他真的點名要其中一人的性命,權衡一下推給他息事寧人也不是不能!

人群裏有人在互相窺視,那眼神又恐懼又貪婪,他們害怕這是自己不知道何時結下的冤親債主,有盼望著這是擋路者的冤親債主。

“寒山,”他說,“你們能將寒山……”

“還給我嗎”

……

困陣被一次又一次地打破,藤蔓從青雲宗展開,攀上周遭護山大陣的外墻。天漏關閉,各宗能拿得出手的戰力已在減少,幾乎維持不住新的鑄陣。

這時候,終於有人認出這藤蔓是什麽了。

“那不是天魔嗎”

它不應該已經被聖蓮上人所封嗎

不,不,它又醒來了,這一次戰勝並驅走它的……

是已經與其他各家決裂,封山不出的九旋峰。

……以及那位“人王”,嬴寒山。

直到這時所有人才意識到,蕪梯山已經斷代很久了,能與王道尚存時的前代大能比肩的人少之又少,修士們用法器,用符咒,用草藥,用刀劍,形式千差萬別,內裏卻相差無幾。

他們從很久之前就沒有“道”了,所謂的“道心”也不過是欲望的固化,沒有人去思考人該如何與天地聯系,沒有人去想自己窮其一生是為了知曉什麽,給予什麽,得到什麽。

只有向上爬,不斷地向上爬,偷竊天的力量據為己用。此時此刻,面對舊時大能還能一戰的天魔,整個蕪梯山束手無策。

“……不然,去尋血淵宗吧,至少,至少那位濁雨尊者……”

那句話沒有說完,但所有人心裏都有數。

如今只有這個邪宗還剩下一個或能與天魔一戰的大能,別管什麽正邪不兩立了,他們清楚得很血淵宗是如何到了這一地步,現在只要能請出欒濁雨,一切或許還有救……

就算請不出,萬一她知道那位人王的下落,萬一她還沒有死……

幾天前還輾轉反側盼著聽到嬴寒山死訊的所有人,現在都如吞火一樣灼心地希望她還活在世上。

腳程最快的修士們踩著神行符啟程,然後是各家還拿得出手的長老。在大陣周圍幾乎只剩下符修時,誰也沒註意到有一個影子走進了那藤蔓中。

藍色的藤蔓卷動著,沒有爬上她的腳踝,勒住她的脖頸。

欒濁雨頭戴垂紗的鬥笠,腰上所纏的素帶還帶著血跡。她雙手捧著一盞瑩瑩有光的燈,緩緩地走向萇濯。

“我真的很討厭你。”她說,“但你是我的好孩子所選的,說不定她現在也想見你。”

那青年擡起頭,表情麻木地看著她,當她提及那個人時,已經接近枯涸的眼睛裏忽然有了神采。

“這是她的魂燈,我將寒山再一次生下了,她離開母親,去尋她的生路去了。”

“去吧,去吧,我不喜歡的孩子,你去找她吧。若是她還喜歡你,你就活著吧。”

那盞魂燈從她手中落下,輕輕碰了一碰萇濯的額頭,隨即融入滿地的花中。

就在這一瞬間,滿地的花藤枯萎消逝,萇濯艱難地支起身體,看向目瞪口呆的符修們。

其實他已經看不見他們了,他甚至看不見欒濁雨,看不見周遭的一切,他只能感受到那一朵魂火。它在他胸腔裏燃燒,那樣溫暖,熟悉,讓已經空洞冰冷的臟腑再次溫暖起來。

萇濯感到暈眩,他的頭腦忽然失去了思考能力。

她還活著。他想。

我要去找她。

你們都不重要了,再也不重要了。

我要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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