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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 終戰餘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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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 終戰餘響

戰爭不是一個瞬間, 但戰爭中必有一個瞬間。

如同扣響扳機,在這個瞬間,勝敗已有定論。

第五煜聽到了命運開槍的聲音。

還沒有人向他匯報戰況, 那些撕裂火焰和塵灰沖向敵陣的船只還沒有回來, 他能看到的只有籠罩著灰色的天空, 和因為血與火而蕩漾著艷色的江水。

但是, 突然有一個聲音開始在他腦海裏詢問他。

如果這一戰敗了,打算向哪裏逃

第五煜被這個聲音驚得一個激靈,下意識扶住船舷。

從少年時到現在, 他從未思考過“敗”這件事。這不是出於自負, 而是出於野獸樣的謹慎。那些奔馳在田野上的野物, 無論是吃地裏長出來的東西, 還是吃其他活物血肉的, 都害怕一件事情

害怕受傷。

因為它們不會有時間恢覆,不會有誰庇護它們直到傷口愈合,它們只能非常, 非常小心不要留下傷口。

他也只能非常,非常小心地去維持“不敗”。

但今天, 他覺得自己可能要敗了。

有船從遠處回來了, 它們來得那樣急,船舷分開的水波混亂地彼此碰撞,又在第五煜的船頭輕輕觸碎。

傳令兵們已經開始互相旗語, 第五煜離開船舷,因為船的晃動而趔趄了一下。他聽到那些含混嘶啞的聲音了, 船上有傷者的呻吟, 船頭有傳令兵急切的呼喊,還有不知何處傳來的, 嘈雜的驚呼和尖叫。

他已經不需要誰向他稟告結果。

“準備撤軍。”第五煜說。

撤向何地

撤向淳於顧所在的大營,北上修整。

在另一條歷史時間線裏,三百年後會有一位半生坎坷的詩人,與他同樣仰望著青天,嘆出一句詩來。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天道給與第五煜的機會已經消失,但他暫時還並不知道這件事情。

淳於顧沒能順利抵達中央營寨,一群騎兵攔住了他。

同樣行船,烏蘭古部比這灰衣的幕僚早走了一天半,轉路上行軍之後又幾乎全是用馬匹趕路,將將卡在他們前面抵達。

年輕的女騎手們像是慢慢從山坡上站起身的狼群,睜著綠瑩瑩的眼睛俯瞰獵物。

騎兵打步兵就像是用坦克碾摩托,但眼前的軍隊並沒有像是想象中那樣潰散。灰衣的淳於將所有盾兵聚集起來作為防守,在盾牌後豎起長槍。

弓箭無法射穿強盾,試圖跳過陣外圈落進內側的馬會被紮穿肚腹,在折損了兩匹馬之後,烏蘭古部的攻勢慢了下來。

她們開始用一種群獸一樣的徘徊戰術,不斷在這個緊縮起來的堡壘邊游蕩。騎手們隨身帶著輕弓,看到盾牌有間隙就向裏面射箭,用完箭就回去休息換下一個人。

這支騎兵隊伍極有耐心地撕咬著這團帶外殼的肉,舔舐它流淌在地上的血跡。

到天色微微昏黃,騎兵們的襲擾停下了,圖盧騎馬從隊伍中走出,走向眼前縮成一團的軍陣。

“對面的將領。”她用中原話喊,“我們收起了弓箭,出來見一見我。”

沒有回應。

“你看到了,”圖盧不管對面的反應,自顧自向下說,“我是一個很愛惜自己士兵的人,不希望我的姑娘們折損在這裏,也不想和你們硬碰硬。你們已經沒有前進的可能了,退回去吧!”

她身邊的騎手有能聽明白中原話的,就莫名其妙輕輕笑起來,盾牌後的眼睛們一瞬不瞬,它們的主人在思考這話到底是否是真的。

它很像是真的。

用盾牌構築防線抵擋騎兵有用也沒用,如果騎著高頭大馬的戰士們一擁而上。

用人做的盾牌再結實也會被沖散。馬蹄會踏碎倒地者的顱骨,將沒有站穩的人沖翻,這場戰鬥將在一炷香之內結束。

所以她們為什麽不呢

因為她們不是軍隊,而是部族。

一支軍隊可能來自同一個地方甚至同一座城池,但它們不會來自同一個姓氏。

這些女騎兵們有種相仿的氣質,那種氣質已經不是同鄉能夠解釋。淳於顧一直在註視著她們,在看到她們的瞬間他就知道用長矛和盾牌會奏效,不到萬不得已,那個領頭的女將不會用激烈的手段。

那些躲在盾後的眼神彼此碰撞,升起微弱的希冀來。

我們撤吧!

一隊步兵突破騎兵的封鎖回到大營,這可能嗎留在原地任由她們像是戲耍猴子一樣一口一口地咬得遍體鱗傷,這值得嗎

退去吧,退回殿下那裏吧!我們留在這裏毫無益處!殿下難道能怪罪我們嗎

就在這時,淳於顧推開了擋在自己面前的士兵,走到最前排去。

“勸我們撤退,是為了追在我們後面,把退兵打成潰兵,分解擊破嗎”他平靜地問。

圖盧的肩膀抖了一下,發出一聲壓不住的笑音。

“中原人的腦子不壞嘛。”她歪過頭,用天孤話對著高衍說了一句。

沒有被饒恕的希望,戰士就該死在戰場上,打吧!

騎兵們列隊沖陣,高大的駿馬撞入陣線,她們抽出長刀,銀光在敵人頭顱上飛掠而過。比朔風更迅捷,比烈火更熾烈,這並不是一場戰爭,這幾乎要變成一場屠殺。

在最先的盾牌被排頭兵撞散之後,整個軍陣就像失去了殼的牡蠣一樣,再無還手餘地。

有步兵穿的是厚實的皮甲,甚至有人的甲胄上有一兩塊鐵,但全副武裝的重步兵尚且難以抵擋少數民族的騎兵,遑論身披輕甲,沒有長武器的輕步兵。

包圍圈被不斷縮小,圖盧能清晰地看到那個剛剛說話的人了。那個人的臉平平無奇,站在那裏不像是將軍,像是一個普通士兵。但他的眼睛很亮,裏面有磷火一樣的白光。

“你投降吧。”她說,“我聽將軍說過你們。”

“你是‘淳於’吧,我聽說第五煜養了一群像是獵犬一樣的人,既不會思考,也不會判斷。你剛剛的反應很對,說明你是人,不是條狗。你現在應該知道執行他的命令沒有任何好處了,像狗一樣對待你們的人也不值得忠誠。所以放下武器,你可以活下來。”

淳於顧站直,合手對著圖盧行了一禮。

“我確實知道殿下不信任任何人,我等淳於為殿下所信,不過是殿下以我等為非人罷了。”

他仰起頭,那張臉上居然有一個類似於笑的表情。

“然有人心之犬亦犬。我不過是一條走狗,從未把自己當做人過。”

即使是淳於們的首領,即使能與自己的主人靈敏地詢問與對答。

即使在某些時刻,他察覺到主人對自己有人心這件事的提防,即使有時會有兔死狗烹的悲涼。

但他就是一條狗罷了,像狗一樣為主人奔走,被殺死,毫無怨言。淳於們沒有過去,沒有以後,只有在那個狹窄院子裏,註視著年少主人的片刻時光。

“狗,是不知道松開嘴的。”

他拿起了身邊屍體上的長槍,圖盧回過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騎士們。

“把他們都殺了。”她說。

第五煜從中門峽撤退,但並沒有退很遠,大營失陷和淳於顧戰死的消息一並送到,殘餘的水軍無處可去,只能第二次回到祝堰湖。

廣闊的湖面碧波千頃,仿佛盛滿了水的玉盤,這些殘破不堪的戰船在玉盤裏搖搖晃晃,是被哪位仙童玩丟了的玩具。

仙人們的確已經放棄他,那幾個被穢物淋了滿頭滿身的仙人強硬地請辭,說是要回到宗門再請師尊前來相助。

但第五煜知道他們不會回來了,當傳令兵來稟告這件事時,這個小兵看到第五煜坐在陰影中,像是一條困於巨石下的蟒蛇,睜著如燈的眼睛。

“隨他們去吧,”他說,“是孤天命已去,但是孤要親自與他們道別。告知三位仙長,孤懇請他們在下次開戰之時離開,以正氣震懾敵軍。”

傳令兵喏喏而去了,第五煜拿出桌下的錦盒,那裏面放置著一枚玉印,還有一個琉璃瓶。瓶子裏裝著些暗褐色的液體,隨著他拔出瓶蓋,混合著血腥與花香的奇異味道充滿了屋裏。

“我是輸了啊……但是襄溪王的陪葬……”

“說到底得體面一點。”

八月初,夜,無月。

火把的輝光將湖兩岸照亮,白鱗軍從南向進攻,騎兵與步兵自北向封鎖,包圍祝堰湖中的第五煜。

沒有什麽放下武器寬大處理,沒有什麽互相喊話,所有人都明白,今天湖裏的人都要死。

當第一組綁上火棉的箭射出時,有三道清光照亮蒼穹,青雲宗的修士們不耐煩地接受了第五煜的道別與敬酒。

他們確實已經對他不抱希望,但總還是想做做面子工程。這個人死之後,對面那個魔修就真的成了大麻煩了,他們必須趕快回去匯報。

然而,他們並沒能飛起來。

那喝下去的酒開始在他們胃袋裏燃燒,撕裂肌肉,折斷胸骨,三個修士發出不像人的咆哮,肢體反折過去。

有骨刺從它們的尾椎,肩膀,關節長出來,只是幾個呼吸間,白衣飄飄的仙人就變作不人不蟲的蠍尾怪物。

第五煜站在船頭看著遠處那幾道墜落的流光,低頭看看手裏已經空了的玻璃瓶此前他差遣人在臧州搜尋天漏之書,曾經聽到過“神血”的傳聞,峋陽王手下國師令人飲下神血,將人頃刻間化作怪胎。他費盡周折,拿到了這一小瓶。

原來真的對神仙也有用啊。

“寒山,寒山,”他喃喃著,“你贏,我贏,只是不許仙人贏。”

那三個怪物墜落在水面,撲騰起數丈高的水花,何至與身邊弟子不再觀戰,飛身而去拔劍斬落它們的頭顱與毒尾。

就在這戰鬥的間隙,兩邊的船只發起了決戰的沖鋒,火焰在天上,在水中,在人身上,廝殺聲把夜幕攪得沸騰起來。

嬴寒山站在甲板上,她從背上取下落龍弓。

今夜無月,落龍弓卻明亮得好像一輪白月,當箭搭在弓弦上時,騶虞從她背後浮游而出,它龐大的身軀幾乎占滿半個甲板,明黃的眼睛緊鎖著遠處的高船。就在那裏,有另一個紫色的龍形騰空而起。

它就是很像龍,它差一點點就能成為龍,現在贏寒山知道那是什麽了,那是一條蛟。

蛟龍將從潭中入海,不可從橋下過,故而攜千丈洪水,使兩岸澤國,方得入海化龍。

你是獻祭所有人才能化形的龍雛。

你不該成為龍。

就在她拉開弓弦的那一刻,第五煜好像對她招了一招手。

他輕快地站上甲板,背靠船舷。戰場嘈雜,相隔甚遠,但殺生道敏銳的聽覺仍舊能聽到他在說什麽。

“寒山。這是我為自己選的葬地,”他說,“入水化龍,也是很好聽的一個結局。怎樣我們來世再見吧”

他越過船舷,跳了下去,與此同時,落龍弓離弦而出。

鐺。

嬴寒山沒有看箭的落處,第二支白羽箭,第三支白羽箭,四箭連綴,齊齊向他墜下的方向射去。

落龍箭擊碎了那條紫龍的額頭,穿過第五煜的喉嚨,連綴的羽箭釘住他的手腕,腹部。

墜落的人形忽然就停在了船側。

不,被釘在了船側。

仿佛一個人字形的花紋,火光照在上面,血在刷白的船身上塗出長豎線。

“來世不見。”嬴寒山收起手裏的弓箭,對著被釘在船上的那個人回答。

“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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