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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不必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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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不必攔我

嬴寒山死了。

不, 其實也不是,因為神仙是不會死的,而嬴寒山應該是神仙。

嬴寒山傷得很重

大概, 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嚴重。

戰鬥結束後所有九旋峰仙人都飛快離開了原地, 已經變得稚童一樣的玉成礫留下一枚無磨的玉手把件說交給寒山後也隨之而去。

無家人倒是留下來了, 但並不聽人指揮。和白鱗軍短暫的同盟結束, 他們開始按照自己的步調修覆這座被戰火損毀的城市。

何翠子和周政被暫時留在王城處駐守,一個劍修在這裏可能不方便插手人間事,一位將領在這裏可能被芬陀利華的餘黨暗算, 但他倆一起在這裏的時候基本上就是啥擋殺啥, 非常可靠。

烏觀鷺留下填補文官的空白, 這時候大家才突然想起來, 還有另一個一直在養傷的角色應該被啟用。任命治中從事的委任狀被快馬加鞭地寄出, 很快就要被一個失去了一只手的青年拿起。

崔蘊靈,現任治中從事,權屬僅次於別駕與長史。他得到了自己的獎賞, 用自己的手臂和所有屬官的生命。

當嬴鴉鴉騎快馬先其他人一步趕回淡河時,嬴寒山還躺在她倒下的地方。

不是陳恪薄情到讓她躺在屍堆裏不收拾, 在進城的第一天他就沖去尋找了被天雷劈下來的嬴寒山, 但不論是他還是其他士兵,都沒辦法靠近這具躺在地上的軀殼分毫。

嬴寒山躺在布滿焦痕的殘垣間,一株藍藤白花的植物從她胸口生長出來。

在她周邊範圍五米內, 任何人試圖往裏走上一步都會被藤蔓招呼。

領悟到它敵意及時後退的可能只是被不輕不重地拍打一下,執意要向前看個仔細的就輕則吃一耳光, 重則骨裂骨折。

沒人敢拿著武器靠近, 雖然藤蔓不會說話,但某種清晰的“我不會給你留全屍”的暗示自然而然從它身上傳遞給周邊的任何人。

在嬴寒山沈睡的第三天, 她開始褪色。

像一張絹畫被曬得太久,失去上面彩墨的顏色。先是頭發從黑色變成低飽和度的灰,然後是皮膚,指甲變得灰敗,嘴唇褪去血色。

她仿佛一道虛影,隨時可能融化在土地裏。

在第三日的傍晚,生長在她胸口的花朵動了起來。

藤蔓掃清周遭的碎磚和焚屍,巨大的白色花苞從地面升起,把嬴寒山包裹在向上彎曲的花瓣中。它以一種持續數天的速度收攏花瓣,將花中人吞下去。當嬴鴉鴉從馬上跳下來那一刻,她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

在巨大的花苞裏,她的阿姊蒼白得像是絹紙。白色的花苞逐漸合攏,贏寒山的身形就這麽隱沒在花的壁障中。

“阿姊……阿姊!”

她甩開阻攔她的士兵沖進去,匍匐在土上的藤蔓只掙紮了一下,沒有制止她。嬴鴉鴉用力把臉頰貼上緊縮的苞片,竭力將手伸進縫隙,想要抓住嬴寒山的衣袖。

“阿姊……你醒醒,你看我一眼!”

花苞消極地抵抗著觸碰,但嬴鴉鴉還是勉強抓住了她的手。嬴寒山手上的護甲系帶已經被雷劈得碳化,一觸就輕而易舉地脫落下來。

她握住蜷曲的指尖,那只手涼得沒有一點生氣。即使是上一次雷劫後她昏睡的五日裏,她的手也沒有這麽寒冷過。

苞片合攏了,輕輕把嬴鴉鴉推出去幾步,女孩怔怔地盯著眼前的花苞,疾馳幾天幾夜後的疲憊和眩暈一瞬抓住了她。

她倒下去,在一片“嬴長史!”的驚呼中墜入黑暗。

嬴鴉鴉只是脫水和筋疲力盡,並不很礙事,昏了半日之後她自己爬了起來,甩開苦求她躺下休息的軍醫跑出屋子,嚇了正在焦頭爛額的沈州眾一跳。

“嬴長史,你無事了”

再有事還能比阿姊有事嗎嬴鴉鴉咬著牙答,烏漆的眼睛裏好像燒著一團火。

“沈州這副樣子,阿姊還沒醒,我能躺在那裏嗎”

淡河的城防將近崩潰,城內人口少了將近一半,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在秦蕊娘和其他院中女子的引導下,有不少孩子被保全下來。杜車前紅著眼睛被人拽開,哽咽著沖秦蕊娘吼我阿母呢你告訴我我阿母呢

他的母親死在了自家院子裏,和杜澤最後死去的地點只有十幾米。

杜雪仔還在床上,小人兒在天亮後一個人鉆了出去找阿父阿母,被人找到時呆呆地不哭也不說話。嬴寒山沒能看到被釘死在門前的杜澤,第一個看到他的是他女兒。

她發了幾天高燒,燒退後留了一條命,但再也沒開口說話。醫生說可能是嚇壞了腦子哪裏,長長或許能好,也或許好不了了。

李烝被從櫃子裏發現,婦人們捂著他的眼睛,拉著他的手,不要他看院子裏靠在一起的焦屍。

蒸餅娘子和丈夫緊緊牽著彼此的手拿身體抵住門,以至於在殺害他們之後,那些入侵者不得不把他們兩個整個搬到一邊去。

孩子們無處可去,大人們要麽是悲傷得難以照顧活著的人,要麽是忙碌得無暇安慰這些新的孤兒。他們聚集在街上那頂新搭建起來的小帳篷外。

因為沒辦法搬動花苞,又不能讓大將軍就這麽連人帶花大剌剌躺在街上,所以士兵們在這裏搭了個帳篷。那朵白花在花朵合攏後也安靜下來,不再抗拒誰的靠近。

帳篷外守著一個小兵,半大不大,嘴唇上剛剛生出一點毛茸茸的青茬,他紅著眼睛驅趕所有靠近的人,但拗不過挨拳頭也要抓著帳篷站在那裏的孩子們。

看什麽看,陸仁某想罵他們,看能把大將軍看醒嗎

但他沒有罵,要是能把大將軍看醒,那就一起看吧。

這群小動物聚集在這裏,一開始是沈默的,後來就傳來低低的啜泣聲,不知道是誰哭累了睡著,又被噩夢驚醒,哭聲驟然拔高。

他哭起來,所有孩子就跟著他哭,李烝抓著帳篷的一角,像抓著誰的衣袖,他叫神仙姊,神仙姊你不要睡了,我阿耶阿娘沒有了,你不能沒有了。

陸仁某惡狠狠地把頭歪向一邊,他也想哭,他剛從涅葉烈被調回來就聽說大將軍重傷,大將軍怎麽會重傷呢

他在的時候大將軍一直好好的,一定是他們不好好守衛大將軍,不盡心盡力……大將軍怎麽會受傷呢怎麽會睡在那朵白花裏一直不醒呢。

如果大將軍死了,該怎麽辦呢

他狠狠地給了自己的臉一下,嚇得周邊幾個小孩子止住了哭聲。

“哭什麽哭!大將軍好好的!你們再哭小爺就把你們捆了串起來送回家裏去!”陸仁某扭過頭惡狠狠地警告。

“我們沒有家了。”

陸仁某楞住,也用力抽了抽鼻子。

“我爺娘也沒有了。”他說,“之前大將軍帶著我,就好像我爺我娘一樣。大將軍要是沒了,我也什麽都沒有了。”

小親兵坐下,擠在這一堆聚集起來的孩子們裏,把臉深深地埋進手裏。

“你們哭什麽,你們有什麽好哭的……你們沒一次,我沒兩次……你們都不許哭,誰也不許哭……”

孩子們有哭泣的自由,但愛她的那些成人們沒有。

第五煜並不是燒了淡河就作罷,踞崖關城堅墻高,不適合爭奪,他就把目光放在了蒿城上。

還有一個理由是陳恪來得如此之快,以至於屠城到一半就匆匆截止,是因為一個住在踞崖關附近的趙寨人發現了水軍的蹤跡。

他們可能不懂這意味著什麽,不知道這些敵船要去哪裏,但在他們心裏這裏每一寸土地都屬於那位保護了他們的女將,所以這個趙寨人跑向了長官的府邸。

蒿城是這些跟隨沈州軍遷移的流民們的聚集地,第五煜要教會他們閉嘴,安靜,沈默地接受每一個長官。上層人的戰鬥是上層人的事情,他們只要不插手就可以活下去,一旦插手就必須被懲罰。

但他沒想到,那些死也要團結在嬴寒山身側的人遠比他想象中更多。

蒿城抵禦了兩次進攻,如果沒有援軍,它可能撐不住第三次。

嬴鴉鴉收拾了行裝,預備帶兵前往蒿城。

“請讓恪代長史去吧,”陳恪穿戴起還帶著硝煙氣的衣甲,攔住贏鴉鴉,“長史往踞崖關,恪往蒿城。兩邊如今俱無守將,恪身邊兵士多相熟,好往蒿城作戰。”

嬴鴉鴉不怎麽擡頭看他,她蹙著眉頭好像在算什麽,口中倒是清晰地答話了。

“我從未去過踞崖關,戰時突然新任守官,於戰事無益。”

“那請長史留駐淡河,恪將勸說刺史前往踞崖關,恪領兵去蒿城。”

“蒿城尚有城墻可守,淡河已無。如今沒有阿姊,只能依靠裴刺史將兵駐守,把我留在這裏,我能做什麽呢”嬴鴉鴉終於擡起頭,她盯著陳恪的眼睛,終於長嘆出聲。

“請勿要再勸。”

話說到這份上,確實沒什麽好勸的了。但不勸嬴鴉鴉不代表不勸裴紀堂,他作為別駕和長史的上下級不太明顯,有些事情難以置喙,但或許裴紀堂還有餘地說一說。

他找到嬴鴉鴉時,她正在那頂小帳篷裏。

白花包得像一枚繭,地上的藤蔓呼吸般輕輕顫動著,女孩跪在地上,把額頭抵上花苞。嬴鴉鴉無聲地閉著眼睛,好像倚靠在阿姊肩頭小憩。

“阿姊,我可能有一段時間不能來看你了……”

鴉鴉,裴紀堂叫她,女孩沒有直起身也沒有看向他,她專心致志地沈浸在只有阿姊和自己的時間裏,他站在她身後等她反應,但除了藤蔓翻動時輕微的窸窣,更無他物。

“鴉鴉,”裴紀堂只能說下去,“陳恪對我說了你要去蒿城的事情。”

“我想,你留在淡河等寒山會好些。蒿城之前接應寒山時我接手過,城防我有數。敵軍主力在那裏,很難分兵再攻淡河,你不用擔心。”

嬴鴉鴉輕輕偏了一下頭,把整個身體靠在花上,她還是不說話。

寂靜讓人有些難捱。其實不論是她還是裴紀堂都清楚,不讓她去蒿城只是因為現在戰火燒得最急的地方就是那裏,誰去都無法保證全身而退。淡河內部出了內鬼,士兵剛剛經歷大戰疲態未緩,這不是一場容易打的戰役,參戰者是將要把自己的身軀投入火中。

“鴉鴉……”

“不要說了,多謝刺史勸我。”

嬴鴉鴉終於直起身,她跪坐著,卻並不仰望裴紀堂:“但我的心意已經定下。”

“我的命是阿姊救的,我情願給她。她的城要守,我就去守,她死在哪裏,我就去殉。淡河是後方,要您坐鎮,您不能去,踞崖關的守官不能變動,陳恪不能去,此刻我當去,我便必然要去。”

“我為阿姊做這一切,除了阿姊,誰也不能攔我。”

她的口吻平靜,寒冷,好像那個黑翅膀鳥兒一樣的女孩短暫地從她身上剝離了,嬴鴉鴉低頭對裴紀堂行了一禮,起身走出帳篷。

在很久以前,在浮泉尚未取得時,裴紀堂曾經短暫地瞥見了這樣的她,那是她在滿頭珠翠下目光冷淡,卻下一秒瞥見他時變回了“嬴鴉鴉”。

而此刻,她距離他很遠,很遠,遠得觸手不及。

裴紀堂僵硬著後背,直到嬴鴉鴉走開才慢慢塌下來,他在那株巨大的花苞邊坐下,無力地垂下頭去。

冷感慢慢從他的後背升起,裴紀堂望著緊閉的花苞,苦味從咽喉升起,梗塞呼吸。

“寒山……你可否醒來”

他從未有一刻感到如此無力,身邊的常態隨著嬴寒山的重傷而瀕臨破壞,他亦像是失去了半邊手臂一樣空茫。

那只白羽的鴻鵠鳥拍打著翅膀,撞擊著他的胸腔。寒山怎能這樣死去,若有人應該應劫,那不更應該是他而非寒山嗎

他想起自己還未曾對寒山致歉,無論是戰場上的沖突,無論是那一天為了鴉鴉的爭吵,她都像是無事一樣輕輕揭過,而他也閉上眼睛裝作這一切不存在。

這一切怎會不存在呢,如果寒山就在今日死去,他不是終生都無法獲得一個向她致歉的機會

她不是陌生人,不是普通的同盟或下屬,她是真切地與他並肩作戰了多年的摯友。

凡人之軀終有一死,仙人卻可得長生,仙人與凡人之間,首先罹難的為何是前者

然而,有另一個想法無聲地滋長出來,提醒他他此刻的痛苦並不止來源於遺憾。

她是鴉鴉最重要的人,那條黑蛇輕柔地嘶嘶著,讓他的心臟戰栗起來。

鴉鴉並不愛你,並不在乎你,你伸手無法抓住她,你甚至一點也牽絆不住她。嬴寒山的生是她的生,嬴寒山的死是她的死。

祈禱你的好友醒來吧,祈禱她把嬴鴉鴉帶回來吧,你這個失敗者啊。如果有一日你瀕臨死去,嬴鴉鴉也會為你如此嗎

“寒山……請你醒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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