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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此城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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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此城奉我

風好像要把人的皮剝下來一層。

“向右閃。”系統說。

嬴寒山發出一聲下意識的咆哮, 類似於拳擊臺上躲過對手一拳時喉嚨裏炸出來的低吼。

血在從四肢湧向前額,喉嚨燒痛,脊背冰涼。她閃身, 一道落雷擦著她的肩膀轟然落下, 在地面炸出一個坑來。

雷雲在天幕翻騰。

就算沒有師承的倒黴蛋也應該知道, 雷劫來臨前必須保持低調, 被天道註意到的程度越低,在接下來的雷劫中活下來的概率就越高。

最狂妄的人也不會在用手段拖延雷劫並背了一身殺業債的前提下做長距離飛行挑釁天道。

除了她嬴寒山。

雷落得又快又急。天空像是一張被紮出了窟窿的油布,原本被沈沈兜住的東西正從這個窟窿裏傾瀉下來。

平衡岌岌可危, 下一秒這張油布就要裂開, 把積攢了太久的雷霆傾瀉在她身上。

“系統, ”她咬著牙問, “能把萇濯從我身上扯出來嗎”

雷劫不會管這副身軀裏有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只要雷落下,要死就一起死。

系統默然不語,嬴寒山自顧自開始動作, 力量在血脈中匯聚,推搡根植在血中的枝脈, 強硬地把它推出皮膚。

她有點不確定萇濯這個狀態在離開她之後需要多久恢覆但總不至於死掉, 上次他只是一部分花蔓從帳篷中逃走都能夠覆原,這次應該也差不多。

藍色的花枝從她肩上生發,不由分說地纏上她的脖頸, 手臂,胸口。它像是活的文身一樣緊緊纏在她的皮膚上, 力量的驅逐根本發揮不了作用。

“萇濯!”嬴寒山壓低聲音, “松手。”

一片寂靜。

“松手!”她稍微提高一點嗓音,這一聲又驚下來一道雷, 幾乎劈上她的發髻。

“我會死的。”這次嬴寒山聽到萇濯的回答。

“你留在這裏才會死!……好了聽我的,松手。我去淡河,這之後如果事情解決,我回這裏找你,如果你恢覆到可以行動,你也向淡河方向走,可以嗎”

“我會死的。”

藤蔓彎曲著,糾纏著,一寸寸繞過心口。對紮根在血肉中的植物來說,這樣迫近心脈的動作無異於謀殺宣言。然而他的動作輕緩得幾乎笨拙,不像是要攻擊,更像是信者將要從祭壇上請下一件寶物。

嬴寒山感到有什麽覆蓋了心臟。

絕大多數活人都不會有被人活著觸碰心臟的經歷,微冷的枝葉覆蓋上去,藤蔓擁抱住那顆跳動的器官,窸窸窣窣地把自己融合進血肉。

它戰栗著,少年人輕觸戀人嘴唇似的游移,又不願放開。雖然是被刺穿肌肉,侵入心脈,嬴寒山卻沒有感到疼痛。她的心臟是一枚盒子,他斬斷自己的肢體把自己放進去,不肯傷損它本身一毫。

原本盤踞於嬴寒山眼睛的藍色褪去,她聽到他滿足的嘆息。

“現在我會死了,”萇濯很輕地說,“如果寒山死了,那我一定也死了。”

他把自己融合進了她的心臟,作為最外層的保護存在,殺生道修士極少因為重傷而死,除非天雷擊碎了她的靈府或者心脈。他們現在成為兩棵生長在一起的樹,根系與根系交纏,枝葉與枝葉共生,在有什麽東西對她造成根本的毀傷之前,萇濯一定已經先一步粉身碎骨。

花蔓在她心上戰栗,和她的心跳同調。

雷雲越來越濃厚了。

嬴寒山的註意力被天地之間存在的某種味道牽走,它離她很遠,卻像是一條細線般輕輕繞過她的脖頸。

她想起最初在淡河追尋瘟疫源頭時看到的一線死氣,死氣的盡頭是層層疊疊的屍堆。

這不是死氣,它的氣味更新鮮,更強烈,對殺生道來說簡直像是在一間無窗的小房子裏摔碎蘋果,擠爛柑橘,濃郁的馥郁被壓縮成一線,不斷撩撥著嬴寒山的神經。

她屬於殺生道的本能在歡呼,在躍動,而屬於人的那顆心一片冰涼。

沒事的,她想,如果發生兵亂,陳恪會趕過去……可能有戰鬥,可能有一些傷亡,我只是嗅到了血氣而已。

沒事的,沒事的。她哄孩子一樣哄著自己。

然後,贏寒山看到了陳恪。

她也應該看到了淡河城才對,但不知道為什麽,這座城池忽然在她眼中被塗成白色,蓋上了紗一樣的霧氣,讓她怎麽也看不分明。

而在霧氣之下,只是很小一點的陳恪卻清晰起來。

這人其實不適合穿甲,他是那種挺刻板印象的文人,北方出身也沒給他加多少粗獷的氣質。

披著甲,戴著盔的陳恪有些滑稽的頭重腳輕,仿佛給一根竹子掛滿了鐵牌,把它壓成一個不太規整的問號。

這個問號現在就凝固在淡河城前。

霧氣忽然散去了,這座城池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

四年前的冬天,不太到這個時候,她就是沿著這條路進了淡河城,帶著一個剛剛死裏逃生的女孩。

那匹被她騎來的馬賣了個賤價,放她進城的城門官已經去世,讓她暫時落腳的客棧一直開著,她支起來的醫棚雖然再也不用了,但仍舊被人用油布好好地包裹起來,收在蒸餅娘子家後面的庫裏。

但現在什麽也沒有了。

她分辨不清到底哪棟房子是哪棟,哪一部分是路,哪一部分是廢墟,在地上的究竟是人還是坍塌的木梁。世界突然變得極為安靜,滾動的雷雲也有片刻失音,嬴寒山忘記落下去,忘記去和陳恪說一聲什麽,她就這樣孤懸在天上。

這個高度不低,所有東西都只能看到大概,但殺生道動物一樣的視力輕而易舉補足了她看不到的。

她看到坍塌的鋪面,看到被砍碎的門,門後兩個人形靠在一起,保持著雙手交握的動作,沒有燒盡的衣物和皮膚萎縮在一處,她認不出他們是誰,她不想認出他們是誰。

從東向到西向的街道上,那些軀體就更完整一點,他們沒有被火焰波及,保持著奔跑或者擋住面孔的姿勢,斷裂的兵器,死去的馬,士兵們堆疊在平民身上,兩邊的墻成為暗褐色。

在裴紀堂升職後重新修整過一次的府衙還保持著大概的形狀,大門敞著,看不到裏面。再向後就是杜澤的家,他家院子裏那棵樹已經長得很高了,第一次見他之後,他在那棵樹下喝豆湯,林孖在院子裏罰跪磚。那之後杜車前躲在樹邊的籬笆裏練劍,杜雪仔站在門前叫阿耶。

這裏到底是哪裏

贏寒山又看到了自己,她看到穿著灰色寬袍大袖的自己,掛著一頂鬥笠從城門走進來。看到躺在地上的那些人站起來,叫賣點心和雜貨。

有人拉住她的手,說寒山先生我想請教您個事,說神醫啊我頭痛,衙役們站直了,走過去時誰喊了一聲“壯士!”,於是所有人一起笑起來。

那個剛剛從終南之南下來的女修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間。

這個已經在塵世浸染四年的女將懸掛在了無生息的城上。

“這是哪裏”嬴寒山聽到自己問。

雷劫的第一道雷劈落下來。

她幾乎是被拍在地上,延宕了太久的雷劫加上累積在她身上的殺生業障,鑿子一樣把嬴寒山鑿進地裏。

她感覺不到疼,只覺得好像有點耳鳴,周圍的聲音一起消失,只有骨裂聲清晰可聞。

第二道雷撕裂耳鳴,血從嬴寒山的口中溢出來,她睜大眼睛,看到的只有紅色。

那確實是很多,很多紅色。

隨著雷聲鳴響,整個淡河城好像短暫地活了過來,滲入土地的鮮血再次湧出,完整的軀體上血痕蛇一樣匯聚,它們匯集成一股潺潺的血泉,湧動著籠罩了她。

這座城每一個人都為她而死,他們的血也將成為以血化生的力量。

嬴寒山終於意識到正在發生什麽,靠近她的屍體開始枯槁,而以血化生的線條從她身上生發,貪婪地吮吸著身邊每一個人。

停下,她喃喃著,不要,停下!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哀求還是在尖叫,頭腦在這一刻遲緩得不可思議。

在贏寒山手邊很近的地方是個年輕女孩,她好像記得這張臉,是誰來著是叫什麽來著她身上沒有刀傷,只是胸口凹陷下去一塊,半睜著眼睛似乎還在呼吸。

嬴寒山抓住她的手,抱住她,那些青紫色的線條就雀躍地刺進這具身體,沒有血色的臉幹癟下去,女孩的身體幹枯攣縮起來,嬴寒山感到一陣飲下熱湯的暖意。

她幾乎立刻開始嘔吐。

雷聲,到底有多少雷聲她已經辨別不出來,萇濯的花枝從她肩膀上伸展而出,又被天雷劈碎。

天道不認為這裏的罪惡屬於別人,既然他們死了,既然他們的死亡與你有關,那就算作你殺了他們!

反正,此刻吮吸著他們血的,不也是你嗎

寒山,醒醒。萇濯在低低地叫她,聲音被雷聲切割得破碎支離,嬴寒山半跪在地上,血滴滴答答地從衣衫邊緣落下,又被下一次落雷蒸發。

環繞著她的血池開始縮小,整座城池匯集給她的血液被消耗殆盡,斷裂數次又接上數次的骨頭在軀體裏歪斜,而嬴寒山只覺得自己的意識變得很輕。

很輕,很輕,從脖頸後被一只無形的手拎起,從跪地的那個女修身上脫離,從血池和鑄成血池的無數軀體上脫離,一直飛向黑暗的雲層中。

“宿主,”嬴寒山最後聽到的是這個聲音,“您必須睜開眼睛,您不再呼吸了。”

睜開眼睛。嬴寒山遲滯地思考著。

……不,我不想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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