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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桑梓夜如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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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桑梓夜如晝

杜雪仔正在吃一塊糕。

蒸餅娘子最近攤位上開始賣新的吃食, 她用糯米粉混著米粉蒸蓬松的雪一樣米白米白的蒸糕,再加一點幹棗子,點一滴蜜糖。

揭開蒸蓋時蜜糖的香氣就被熱騰騰的蒸汽推起來, 勾得周圍孩子們頻頻回頭咽口水, 有嬌慣些的已經拽著自家大人的袖子往攤子上拖了。

在杜雪仔手裏的這塊是蒸餅娘子送給她的。

其實應該說是送給杜車前的, 前幾天李烝和杜車前打了一架, 倆孩子誰也沒落了好,一個被拽下來幾縷頭發成了小半禿,一個被在臉上撓了幾道花。在淡河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這都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好家夥, 賣饅頭的把司馬的兒子給打了, 打完倆孩子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啥事也沒有。

但在這裏, 這好像就沒什麽不對勁。

李饅頭爹媽還是過意不去,又看到杜車前的時候給他塞了一屜子點心,杜澤敲了這個吃白食的小子一頓, 讓他去把錢補上。

錢自然補不上,蒸餅娘子怕小孩為難, 收了錢又塞給他兩塊蒸糕。杜車前不敢拿回去, 索性給妹妹吃。

現在這個雪團子一樣的小女孩就坐在門前,一邊吃糕一邊用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盯著街景看。亂哄哄的聲音流淌進她的耳朵裏,裹挾著一整座淡河的生氣。

阿母好像在抱怨阿耶, 都怪你一天不著家不好好教孩子。她是這麽說的。阿耶聽著阿母抱怨他,半晌才很小聲地回我像他這麽大時也這麽惹事。

“你叫兒子學你去!你當年是什麽!泥塘子裏打滾的!”

雖然杜雪仔沒法親眼看見, 但她能猜出來自家阿耶一定心虛地摸摸鼻子把眼睛轉向別處, 試著找一個小孩子都不會聊的話題把當前話題轉移掉。

好在這次阿母沒有繼續抓著耶耶十來歲的時候是在泥塘子裏打滾還是臭揍鄰居小男孩不放這一點說事,她的話題也往一個說過無數次的方向偏移了。

“等刺史和大將軍回來, 你去求求他們,找個會念書的,給車前和雪仔改個名字,啊”

阿母對他們兩個的名字心有戚戚很久了。“以後車前和雪仔都是要做大官的!”她很有自己的那一套道理,“叫個開草藥鋪子似的名字是怎麽回事!”

車前就是車前草,雪仔就是雪仔草。杜澤是生在大澤邊的孩子,他的一兒一女分別生在這兩種草藥開花的時候,在取名這件事上老父親並不特別上心。

“再說,再說。”阿耶含含糊糊地應著,應該是到裏屋去了。

杜雪仔已經吃掉了小半邊糕,吃得有些撐。她一手抓著糕站起來,臉上帶著小孩子無聊時迷迷糊糊的神色。一個女人匆匆從她臉前掠過去,引起了杜雪仔的一點註意。

那個女人長得不太漂亮,也沒穿著很華麗的衣服,她微微低著頭,行色匆匆,轉瞬就消失在了街道的另一頭,為什麽自己會註意到她呢

這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腦袋裏短暫地冒出一個疑問。

如果在這裏的是杜車前這個更大並已經開始習武的孩子,他或許能更準確地察覺到這個女人身上的違和感。

她走路呈現出一種武者的步態,她的臉十分陌生,一座城池裏的人大體是固定的,即使有人口流動,這些人在第一次露面時也應該有鮮明的旅者或職業特征。

但這個女人沒有,她打扮得就像這裏的常駐戶,卻有一張陌生的臉。

但在這裏的只是一個小姑娘。

疑問被暖洋洋的日光蒸騰起來,輕柔地消失了。

夜色覆蓋上來,緩慢地塗滿天幕。這是個沒有月的夜晚,遠在臧州的軍隊在為攻打王城做最後的準備,而沈州熟睡著,故鄉等待一個凱旋的消息。

沒有哪裏比淡河更安全了,踞崖關結實地抵擋著北面可能來犯的敵人,南邊是白門人的故鄉,東邊是海,西邊的交界處已經被肅清,這個升級為沈州首府的小城就像蚌中的一顆珠子,被安穩地包裹在層層保護之中。

是這樣嗎

更夫拿著一面鑼在街上走著,他帶著棍棒,但從來不用,這裏已經很久沒有出過需要兵丁出面的事情,最惡劣也不過是幾個喝昏頭的年輕人錯過宵禁,需要被提到府衙裏醒酒。

今晚似乎格外黑,黑得他有種奇怪的錯覺,眼前的道路融化成了一片黑色的水潭,他正一腳深一腳淺地在裏面跋涉。

水面蕩漾起來,彎彎的月光浮現出來,為什麽前路會有這麽清晰的月光倒真像是那裏有一汪水一樣。

更夫的頭腦就運轉到這裏。

月亮從黑暗中飛起,輕盈地從他脖頸上一掃而過,血還未來得及落地就融化進濃郁的夜色。被一刀抹斷喉嚨的更夫僵住,直直向一邊傾倒下去。一只手敏捷地托住他的後背,在他摔倒在地之前扶穩他,並順手接過他手裏可能發出響聲的鑼。更夫還沒有咽氣,他大睜著眼睛,拼命想從黑暗中剝出這個襲擊者的形象。

而襲擊者輕柔地放下他,低頭對著他張合著呼出血泡的口默然一會,又拿起刀,嗤地再次捅進去。

夜安靜了。

這個剛剛行了兇的人擦擦自己的臉,甩幹刀上的血,刀光有一瞬間照亮了他,那是張並無特別的年輕人面孔。

他把屍體留在原地,轉身向下一個巷口走去,而那裏也隱隱有血肉刺穿的黏膩聲響。血腥從兩頭匯聚到中間,兩個沈默的持刀人也在此處碰面,他們沒有說話,沒有對視,只在擦肩時向彼此微微點頭然後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夜色在醞釀一場屠殺。

秦蕊娘是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醒的。

仿佛一只遭了狼或獵人的小麂子,被趕死胡同裏驚慌之下開始撞墻,門外的腳步聲又碎又亂,拍門聲倒是很響亮。她去應門,被門外那孩子一頭紮在懷裏。

“秦嬢嬢……”小人兒全身冰冷,哆嗦得厲害,秦蕊娘向外看了幾眼,把她拉進屋裏。

“不怕啊,不怕,嬢嬢在呢。”

雪災之後秦蕊娘就從女吏的位置上下來,讓別的姊妹頂上,倒不是因為有人刁難她,而是她思來想去,還是想做生意。

當初嬴小女郎借給她不少本錢呢,她總要搞出點名堂來才對得起小女郎的好心。

但雖然她從那個位置上下來了,大家還是認她秦娘子辦事公允周到,又有威望,院子裏的姊妹有大事小事也願意找她拿主意,畢竟她是第一個從院子裏走出去的呀。

現在在她懷裏哆嗦的這孩子也是院子裏的孩子。

她叫點紅,是踞崖關那一仗裏沒了雙親的孤兒,在當地只有個爛賭的叔叔,硬要拉她走,嬴大將軍手下的人打了那個沒正行的混賬一頓,強把她接過來放在院子裏。

大將軍說這些孩子到了年齡之後想學帳學帳,想認字認字,想習武習武,都安排下去,人由不願意離開院子的姊妹照顧,錢由沈州的賬目出。

秦蕊娘最初帶過她一段時間,也和她親近。

“不怕啊,不怕。”秦蕊娘倒了碗熱水塞在女孩手裏,點紅只是打哆嗦,水晃晃蕩蕩地灑出大半,她不喝,反倒一把抓住秦蕊娘的袖子:“嬢嬢,嬢嬢,不好了,死人了……”

秦蕊娘還在倒水的手僵住:“死人了”

點紅是在給人送縫補衣服回來的路上撞見屍首的。

今天活多,她整個淡河城的路她不都熟,偏偏有幾家在的地方偏僻,她往回走時天已經黑了。

小姑娘不很認路,又怕撞上更夫被罵,彎彎繞繞地就耽誤了不少時間。當她終於找到回院子的路時,正撞上巷口殺人的一幕。

“天黑了,看不見,那個人一刀!……就,就把人戳死了,滿地都是血……我躲起來不敢出聲,他沒看到我……不然……不然……”

點紅三魂嚇去了兩魂半,說話也顛三倒四的,秦蕊娘竭力從她的嗚咽裏提出關鍵信息,後背一霎涼了。

能一刀殺了更夫還不發出聲音的絕不是尋常匪徒,聽她說似乎還有同夥,這件事情不能耽擱。

她立刻找了燈籠把點紅攏在懷裏:“點紅乖啊,淡河進了賊人了,你躲在這裏不要出聲,嬢嬢去找杜司馬抓賊人。”

點紅哆哆嗦嗦的,看到秦蕊娘要走,下意識抓著她的袖子跟上來,秦蕊娘走到門口往裏塞了塞點紅,說著沒事的嬢嬢很快回來,你拴好門不要給人開門就是……

然後她的話停下了。

天空正在亮起來,比白晝更明亮,好像有一團大星火從天空中央落下,轟然降落在東邊。

城墻上亮起不正常的火光,嘈雜聲劃破夜幕,秦蕊娘望向城門的方向,手中的燈籠撲地一聲落在地上。

“嬢嬢,嬢嬢……”點紅還在細細地哭。秦蕊娘一把把她拉過來,用袖子擦幹她的臉。

“不哭了!不能哭了!點紅乖,絕對不能出聲了。你跟嬢嬢走,我們一起去院子裏,得告訴大家,有賊兵上城墻了!”

誰也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

仿佛一枚爆竹在皮囊內爆炸,淡河從內部潰出一個致命的傷口來,十數個武藝高強又不起眼的刺客在淡河城內游走,輕車熟路地殺死了所有巡夜的更夫和士兵。

他們沒有消耗太多時間,對城裏的一切了解得仿佛自己的故鄉。藏在守城士兵裏的細作勒殺一起執勤的守軍,打開了東向的城門。

有敵軍進城了。

淡河城內的士兵和久居者都有明明白白的身份,每個人都登記在冊,互相作保,這些細作究竟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沒人顧得上在這個時刻查這件事,如果他們查,會發現這些人都曾經拿著一個非常可信的身份,由城中非常可信的某個人為他們作保那個人已經在這裏很久,很久,久到沒人懷疑是他。

被放進城中的士兵有數千人,每個人都著甲,兵戈齊備,在夜色中的火光裏他們好像失去了人的形容,變成從淡河山上下來的豺狼虎豹。

杜澤的反應不慢,點紅哭著拍響秦蕊娘的大門時他就已經察覺到端倪,沈州剩餘的守城軍倉促集結起來,黑暗剝奪了大部分人的實力,突襲讓許多士兵甚至沒來得及結成隊列。

來敵像一把劍,刺入沈州這脆弱的核心。

燈亮起來了,火燒起來了,沖進來的敵軍有條不紊地分為幾個部分。

最前面的分割,殘殺,突破倉促集結的守城軍,再後面的就負責一寸一寸把已經占據的民居焚毀。

他們不吆喝什麽,不大笑,不嚷嚷,所有人都像是精確的殺戮機器,踹開屋門,找到裏面還沒有反應過來的男男女女,老人孩子,每人心口來一刀,然後堆在一起點燃。

火光從房梁上攀升,隨著十二月的風烈烈燒向天幕。

李烝被阿母塞進了櫃子裏。

父親已經抄起門後的門栓,他聽到外面的響動,先是守城軍的,後來就摻雜上別的聲音。

火焰嗶剝聲,屍體燃燒的焦臭味,慘叫和哀求從東面傳來,隨著夜風散開在整個淡河城上空。

他用力掙脫開阿母的手,拼命想要擠出來:“別藏著我!阿母!你和阿耶怎麽辦!”

回應他的是一個響亮的耳光。

李烝被打懵了,給了他一個耳光的蒸餅娘子也蒙了,她手指顫抖著,手還保持著舉起的姿勢,指尖已經蜷起來。

“不,不是……阿母不是打你……不許出來!你阿耶阿母沒有事!你不許出來,不許出聲!”她發著抖,聲音帶上了尖銳的哭腔,蒸餅娘子摘下耳朵上那對銀耳鐺塞進他手裏:“拿著這個……拿著!不論怎麽都不許出來,聽到沒有!”

母親的手伸出去,顫顫地想摸摸兒子臉上那道紅印子,又狠心蜷起手指,一把關上了櫃門。丈夫就站在門後,妻子拿起燒火的鐵簽緊緊挨著他,被燒灼的夜色照映在兩人的眼睛裏,他們聽到外面安靜了,安靜之後是越來越近的,更尖銳的馬蹄聲。

“把孩子藏好了。”

“藏好了。”

“沒事的。”

“沒事的。”

在越來越明亮的夜色裏,有什麽被破壞聲音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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