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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雙簧藝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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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雙簧藝術者

萇濯隨身佩戴的是那把白澤禮劍。

但禮劍也是劍, 它開過鋒,出鞘時劍光凜凜。尺水白虹在空氣中旋出一道雪光似的圈,就這樣輕輕搭在剛剛還在唾沫橫飛的家主的肩膀上。

他看著她, 她也看著他, 似乎很期待他撞上去濺她一身血一樣。坐在她手邊沒敢起來也沒敢吱聲的人甚至看見嬴寒山低頭, 看了一眼身邊的酒器, 仿佛在判斷一會能不能把它抄起來洗一洗手上的血。

被劍搭在脖子上的這位十分硬氣,他硬氣地直著上半身挪動腳步,好像要給自己找一個合適的姿勢, 站直了痛斥這個跋扈無禮的武者。但他的腿顯然比他的嘴要軟, 移動的這一下打破了本就脆弱的平衡, 一身華服墜得他腿一彎, 噗漆一聲就給她跪了下去。

即使跪了下去, 脖子還是梗著的,不錯。

屋外的侍從還沒反應過來,沈州軍甲士們已經應聲而動, 一瞬間兵器出鞘聲腳步聲齊齊湧上來,籠罩住這個溫暖而光明的宴席現場。

席間嘈雜戛然而止, 站著的人想要退回去, 坐著的人想要鉆到桌子底下,只有嬴寒山還提著劍站在大廳中央,眼光冷冷掃視過每一個人的面孔。

“我若是在這裏殺了諸位, ”她笑著問,“有何結果”

有何結果他們死在這裏, 家中仍舊有家眷, 有部曲,會為慘死在外的長輩主人報仇。孩子們會繼承他們的位置, 頭纏白麻眼眶發紅地發誓與這群沈州人不共戴天。

所以呢

他們看著她,看著這個身著錦衣手提長劍的女將,突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真相。

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他們記恨不記恨她,他們的家族是否會和她作對。那雙金色的眼睛並不狂妄,也沒有手握兵權的傲慢,它陰燃著一股不祥的火苗,好像是有什麽東西桎梏著它,才讓它沒有從她身上蔓延開來,灼燒她周圍的一切。

她的確是仁慈的,仁慈到願意在這裏向他們解釋這件事不是她的部下做的,甚至這件事很可能真的不是她的部下做的。有人躊躇著,想要從中轉圜:“大將軍……大將軍請息怒,何必走到這一步我等皆負喪子之痛,故而言語上冒犯沖撞了大將軍。不若各退一步,畢竟將軍行軍,尚有我等可襄助之地。”

你冷靜一點先別砍了我們,好歹我們能出人出錢出糧,你看在這些東西的份上先放下劍和我們好好談談怎麽樣

嬴寒山看向說話的人,她臉上寫著四個字,莫名其妙。像剛剛說出這通話的不是人,是什麽鳥什麽動物一樣。

“你拋出了一個很奇怪的籌碼,”她輕輕抖了抖手裏的劍,像是在抖掉上面子虛烏有的血跡,“你們的幫助,我原本不需要你們的同意就可以拿到。”

她脾氣實在是太好了,對軍隊的要求實在是太高了。嬴寒山用軍功,用戰利品安撫他們,用威望,用嚴苛的軍紀束縛他們,不論是白鱗軍還是她手下的騎兵步兵,都不曾掠奪被攻下的城池。所以農人們傳播著她的兇名,世家卻並不真的畏懼她,既然她沒有殺人,那麽大概以後也不會殺吧

可她從未承諾過。

“我曾經一個人敲開了沈州蒿城附近所有塢堡的大門,那些塢堡的主人有些腦子清醒,有些不清醒。腦子清醒的還活在淡河附近,不清醒的沒有人再見到他們了。”

嬴寒山垂下拿劍的手,劍尖輕柔地在跪下那個人的膝蓋邊晃來晃去。

“我可以在這裏殺掉你們,殺掉你們的孩子,家人,你們手下每一個為你們拿起武器的人,甚至不需要多少兵力。以後再有人在我好好說話的時候想不講道理,他們就會想起你們來。”

死寂以她為中心擴散開來,又隨著不知道是誰因為顫抖而打翻的酒杯驟然結束。

“……大將軍!”

“大將軍恕罪!我們已經知道這是奸人誣陷!”

“驟然失子,我們只是悲痛得糊塗,何至於您發這樣的怒火啊……您向來仁慈,何必要與我們計較……”

“家中幼子與老妻無辜,您不要……不要……”

再這樣鬧哄哄的哀求聲中,嬴寒山輕輕向著座席歪了一下頭。

……萇濯看到她歪頭了。

直到剛剛他都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她抽走了她的劍,說完了本該由他說的話。那盞明光熠熠,托舉著火苗的雁燈隔絕了她與他。這之間相距的不過是幾步路,萇濯卻覺得仿佛有一條著火的河流湧了進來,把他與她分割。

她有別的計劃,她有別的謀斷,她沒有告訴他

她是不是,不需要他

然後,他看到了這個小動作。

那雙金色的眼睛瞥向他,催促地眨了眨,著火的河流一瞬間熄滅,隔絕他與她的東西也消失了。一股溫暖的氣流從萇濯的咽喉沈到胸腔,他站起身,沖上前去,抓住了嬴寒山的袖子

“將軍!何至於此!”

那個提著劍的女將面無表情地向著他回過頭來,仿佛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冷哼一聲,把手裏的劍遞給了他。

滿屋的人都松了一口氣,嚇得忘了喘氣的人也在劫後餘生的慶幸裏開始斷續地哽咽起來。多虧了萇郎君,幸好有萇郎君!果然這位將軍是愛重他,不然怎麽他一勸就聽了呢。

而嬴寒山一直背著臉對著萇濯,沒有再轉過臉去。

“你幫我擋一下,”她用唇語說,“我真的快要笑場了。”

夜幕是安靜的,它盡力遮掩住白天滲出的那些不安,把它們隱藏在自己越來越濃厚的色調中。浮泉郡重歸於安靜,只有很遠處傳來的一聲刁鬥會把這安靜打破片刻。

但即使是這樣靜謐,這樣適合睡眠的夜晚,也有許多人無法入睡。

仆人為他的主人放下了窗簾,熄滅了一半的油燈,恭謙地保證馬車已經準備好,第二天天亮他們就從這裏離開。然而他的主人還是一臉憔悴地坐在那裏,沒有了坐擁千頃良田萬數金銀的氣魄。

“今日……”他猶疑地問,“那女將軍可曾在宴上看我”

“不曾,”奴仆又回答了一遍,“主家未曾說些什麽,她自然也對主家沒有什麽不好的意見,主家盡可放心。”

放心,放心,叫他如何放心得下這個姓劉的家主嘆了一口氣,後背又彎下去一些。說起來其實他不太心疼,那一天跟著那些孩子一起出游的是家中婢妾所生的庶子,雖說死了一個兒子到底還是慘重的損失,但和別人比起來倒也還能忍受。所以今天他今天在宴席上沒說什麽話,也沒出什麽頭,應該不至於被記恨上。

但那女將的眼神!口氣!真仿佛要先把他們都在宴會上殺了,再帶兵去把他全家老小殺個幹凈一樣。

窗晃動了一下,門外傳來篤篤聲。

“主家,主家,有位郎君到訪。”

劉家主楞了一下,下意識看看窗外的天色:“是何人,有報上名姓嗎”

“回主家,說是姓萇,白日不便與主家相談,故而夜中來……”

這句話沒說完後半,剛剛還頹在榻上的家主猛然跳起來,在仆人們驚悚的目光中向著客舍門外迎去。

萇濯換了一身煙色的便服,整個人看起來氣質比白日裏可親了一些。年過四十的劉家主眼淚汪汪地攥住他的手,長嘆一聲:“若非白日裏郎君出言相救,幾使我身首棄於席上!”

這太陰君一樣的美人微微笑了一下,安撫地拍拍疊在自己手上的那一只手:“為人臣者,當規勸主君,濯不過是盡分內之事罷了。”

劉家主擦擦眼淚,穩定了一下心緒:“不知郎君深夜來訪,有何要事”

那雙藍色的眼睛映照著他,沒來由地讓他有點發冷。

“是為足下安危而來。”萇濯說。

嬴寒山是什麽樣的人

有人說她是仙人,曾經有人看到她如同黑鳥一樣飛行於林間,有人說她騎著一只白鹿來到淡河,停在肩膀上的鳥雀化作了那個叫嬴鴉鴉的少女。

有人說她是山君,是淡河山上一只噬人的猛虎,淡河大疫的怨氣讓她擁有了人形,步入人世間征戰的血池,吞噬血肉來提升修為。

但說到底絕大多數人不信那些邪門的說法,在他們眼裏她就是個人而已,一個年紀不到三十歲的,十分勇武,又確實懂得兵法的女人,至多會一些方術。

她倒不一定真的吃人,不到窮途末路,沒有多少人願意嘗試那玩意,但她的確有幾日間屠幹凈一城所有官員的惡名。可也有人說她是一位非常隨和的將領,會在瘟疫時施藥,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雪裏或泥地裏,或者是和一個小孩子分食粗糙的點心。這個女將的形象在清晰和模糊之間不斷轉圜,誰也說不清楚哪個是對,哪個是錯。

但現在,從她最信重的那個人口中說出來的話,應該是有幾分可信度的。

“將軍並非暴戾之人,”他說,“她確實不曾放任士兵擄掠。”

劉家主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露出一個放松的微笑來。

“……然而,將軍並不那麽喜歡世家。”

她不喜歡世家有什麽奇怪的,你看她像世家出身嗎人只會喜歡和自己同一階級同一立場的人,她都不是世家子,她憑什麽喜歡你們裴紀堂裴紀堂是個特例呀,你看他窮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哪裏像是世家子了。

“濯已經勸說過將軍,可保足下近日無虞。但足下細思,將軍終有一日要與峋陽王刀兵相見,到那時難免波及周遭世家。將軍或不傷足下家眷,但未必會顧及足下房屋田產,到時將足下一家趕了出去當做平民以待,那不是沒有可能的。”

剛剛露出來的微笑僵住了,這位家主又要去抓萇濯的手,想了想改成袖子:“先生救我!我劉家經營數代才落下那麽一點田產家資,若是失了,我有何面目黃泉之下面見列祖啊”

這面目如玉的青年很悲憫地垂下眼睛來:“足下知先父曾於峋陽王朝中為官,濯亦深知經營一家之難處。”

他懇切地看著劉家主,讓後者又燃起了希望。看啊,這是多麽美多麽通情達理的郎君,最主要的還是“自己人”!他可不是那些底下爬上來的泥腿子,他必是和自己一遭的。

“但是,大將軍雖然信重濯,卻也不會盡聽濯之語。如今足下同行者言語已經冒犯大將軍,再想要令大將軍開顏,必得有所報。”

“……”家主目瞪口呆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糧草之事,在下盡力願為大將軍分憂。只是這裏畢竟是王陛之下,運送軍糧,還得掩人耳目……”

萇濯點點頭:“足下放心,此事有濯從中周旋,必不使足下為難。”

那位家主擦了擦額頭,突然想起什麽一樣,又牽住萇濯的衣袖:“我還有一事,想向先生打聽。”

“請問”

他遲疑了一下,滿懷希望一樣問:“大將軍可喜何樣僮仆侍奉我家財力雖薄,但臧州多出美童……”

他的話停住了。

因為眼前剛剛還和藹微笑著的萇濯,表情一瞬間冷了下來。

“足下剛剛所出何語”他一字一句地問,“濯未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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