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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妄證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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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妄證王道

山精樹魅, 狼妖虎鬼,呼名即至。

嬴寒山手上沒用力氣,凡人脆弱的骨頭經不起她輕輕的一次按壓。那戶籍官的嘴唇還開合著, 但喉嚨裏的聲音卻漸漸湮滅了。他僵硬地, 緩慢地轉過身去, 像是走在山道上聽到身後腳步啪沙聲的行路人。

那雙金色的眼睛攝住了他。

“我是真的很奇怪, ”嬴寒山按住他肩膀的手慢慢移動到他脖子上,稍微用了點力氣,強迫他跟著自己的手扭頭, “在鄉野中輕生死的游俠, 旁人不敢隨意議論他和他的家人, 恐怕會給自己招來禍患。現在你明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 卻很有勇氣用自己的舌頭嘛。”

“你的上官有那麽多, 每一個你都恭謙謹慎,唯獨嬴長史你當面挑釁,背後議論。你是眼睛有疾, 看不見其他人呢,還是頭腦有疾。掂量不清楚輕重呢”

她的語氣平和, 甚至帶著幾分誠懇, 仿佛真的在請教問題,推著他下頜的那只手卻幾乎已經把他的頭扭到了九十度。被捏住脖子的戶籍官口中發出含糊的嗚嗚聲,嬴寒山稍微松了一點勁。

“我在問你呢。”她說。

“……”

嬴寒山慢慢換了個手勢, 三指按在他的頸椎骨和肩胛骨之間,那是個很好用力折斷什麽的手勢。

“呃……有, 都有……”終於, 一點聲音從他的牙縫裏擠出來。

“嗯,有病要治。”

她松開手, 他腳下一軟直接撲在了地上,身邊幾個同僚立刻沖上去想要扶起他,擡頭看到嬴寒山又畏懼地壓住步伐。她輕巧地向旁邊一讓,袖起手來。

“只是講道理而已,不要緊張。”

癱在地上的戶籍官被架起來,所有人沈默地看著嬴寒山走遠。“可無事”剛剛變了臉色早早退開的那位書吏又湊過來,“這真是……可要喚個醫者來看看……”

被架起來的戶籍官倒騰了半天氣,只顫顫地說出一句。

“我先去換身衣服……”

嬴寒山倒不是來找茬的,只是去找裴紀堂恰巧路過,修士的耳朵又恰好敏銳了一點罷了。

她不能真的和那人動手,殺生道者百無禁忌,但你非得把自己放進凡人的衙門體系裏就有禁忌了。作為隔壁部門的一把手,把非己方部門的下屬員工打了,兩邊是要鬧矛盾的,裴紀堂這個一把手也是會難做的。

哎呀。

嬴寒山進門的時候裴紀堂正在讀踞崖關和蒿城的來報,從表情上看不是什麽特別好的事情。她耐心地等他讀完擡頭註意到自己,然後指了指窗外。

“出了點事,老板。”她說。

裴紀堂點點頭,指指桌上的信。

“不止咱們這。”

從昨天傍晚開始,陸陸續續地有流民來到了淡河城墻下。遠遠看過去像是一堆北風吹得向前蠕動的灰色草甸。他們身上掛著很多布片,這些分辨不出顏色分辨不出材質的碎布勉強掛在身上,大多數甚至不能用襤褸形容。仿佛害了紅蜘蛛的蘆葦叢,風一吹滿身的絮絮。

灰色的草甸湧到城墻下,先到的人倚靠著城墻紮起棚子來抵禦嚴寒,來得更晚的就只能三兩紮堆在一起,試圖捱過這個落雪的夜晚。不斷有人在城門下哀求,女人懷抱著一聲不響的嬰兒,裸露出來的手臂在寒風中凍成紫色,老人像是一座雕塑一樣僵在拖板車上,中年人跪在車邊對著城門叩首。

請開開門吧,求求貴人給我們條活路吧。

城門官攔住了要去驅散流民的士兵,雖然任何一座城池遇到這種情況的慣常手段都是驅逐,雖然他並沒有權限開城門,但這個小角色還是對著沸騰的城下遲疑了一陣。

“你且等,”他說,“我稟告了嬴將軍與裴刺史再做論斷。”

而現在,裴紀堂和嬴寒山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

裴紀堂的官服在鼠灰色的天幕下仿佛一面旗幟,城下的人擡起頭來,他們看到被稀薄天光照亮的城樓。刺史和刺史身邊那位將軍的輪廓都模糊不清,他們站在高處,好似千階臺階後的神佛。

他們站起來,最前面的人開始叩拜,後面的人也擠過來,一層層的人變成海浪,前赴後繼地湧向高松的城墻。請貴人開恩吧!泣血的聲音合在一起,夾雜著混亂的雜響。有小孩子在喊爺娘,有絮絮如念經一樣含混的祈求,靠在城墻上的人徒勞地抓著土仰起臉來,從上面看不清他們的形容,只能看到眼睛。

無數雙被死亡逼到角落裏時,懇求的眼睛。

“……淡河周遭,還有可以分配的田地嗎。”裴紀堂喃喃地問。

嬴寒山看向他,他似乎沒想要回答,裴紀堂很輕地嘆了一口氣,自己先搖頭了。

“不夠了。上一次的流民安置下去,這一次就不夠了……”

在逐漸明亮的天光裏,嬴寒山聽到系統開口。

“你會游泳嗎,宿主”它問了一個和眼前情形毫不相關的問題。

“不太會。”嬴寒山說。

“那宿主就不會遇到這種情況我們假設你會吧,”它沒有情感傾向,只是語氣平淡地闡述,“宿主的面前翻了一艘巨輪,而宿主是萬中無一的游泳好手。有許多人在水中掙紮,岸上有人呼喊詢問是否有人會游泳。告訴我,宿主會去救他們嗎”

“宿主絕對救不了所有人,宿主甚至來不及思考你應該去救誰。即使救了大部分人,宿主得到的仍舊是怨恨。”

“宿主知道這是什麽嗎這就是‘仁’,再說詳細一點,這就是‘仁則反愁我身’。”

城下的聲音升上高空,破曉的風吹動著裴紀堂的官服衣袖,也吹動著嬴寒山的發絲。

“‘仁’是一種術,一種手段,人們相信皇帝是聖人,是‘仁’的化身,但千百年來少有人有膽量實施這種術。因為它會反噬,不斷地反噬,吞沒比它弱小的施術者。”

“現在要怎麽辦,你身邊這位被看做聖人的刺史他要怎麽承擔這些其他地方來的流民天下之大不僅僅一個沈州,所有活不下去的人都向聖人走來。驅趕他們,術就會破滅,接受他們,這裏就會被拖垮。”

身邊的人擔憂地看著這位年輕刺史的臉,嬴寒山看了看他,又看向城下的流民:“這些應該是臧州來的,後續如果北方朝廷治災不力,可能還有其他人會來。”

趕走是最便利的。嬴寒山坦言。我們確實沒辦法做到最完美。

“能試一試嗎”裴紀堂問。

“老板有想法嗎”

“有,但只是試一試的程度。”

嬴寒山慢慢地點了點頭:“那就試一試吧。”

為了不管是否被當作“術”的“仁”。

有句話怎麽說來著美貌與任何一張牌的組合都是王炸,但單出美貌就是死局。其實“仁”這個東西也一樣。孤立的“仁”只是一種虛無的想法和願望,不能長久留存。它作為一種思路,必須和實行的方案結合。

對於這些流民,裴紀堂的想法是拆解。

“上一次踞崖關城破,城中亡者大半,尚且能夠負擔一些流民。我知會陳恪,要他做好準備。”

至於剩下的人,可以分幾個部分。一則募兵,有符合條件的壯年男子招入軍中,既解決了一部分流民,也為接下來的戰爭做準備。二則騰置淡河城內空屋,將人口所占面積壓縮,把流民以戶為單位集中安置。在這個時刻就不要考慮舒適與否了,能活著就是勝利。流民中會針線織補的人另外集中安置,分配工作,冬天還長,冬衣和柴草都是要緊事。沈州想要收留更多人,就不能單純只是讓他們住在這裏。

最後一條是嬴寒山提的。她靠在窗邊的矮幾上看著窗外,臉上露出一點近乎缺德的微笑。

“說實話,老板,咱們這寺廟真的太多了。”

嬴寒山絕不承認她對宗教沒有好感,她堅決認為自己是看不慣大雪天裏這群和尚還無所事事在溫暖的大雄寶殿裏掃雪念經。

宗教場所本就是災後提供庇護的主要場所之一,把流民發過去有什麽不對

即使裴紀堂對佛教沒有興趣,嬴寒山作為一個不在佛教世界觀下的修士也不感冒人間宗教,淡河周圍仍舊有不少佛寺。百姓們對信仰的需求超乎想象,他們從自己本就微薄的口食中擠出盡可能多的一份,去為自己求一個更好的來生。

這世上果真有來生嗎鬼知道呢。

嬴寒山帶著一隊白鱗軍開始挨個佛寺點名,也不砸門也不仗勢欺人,就一排人在那裏一站,她出列對著門口的小沙彌露出個和藹的笑容來:“請寶剎方丈出來一見吧。逢此災年,生民疾苦,我有些想法想要與大師談談。”

被請出來的大師們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阿彌陀佛或施主且慢,大多數在她提及希望寺院收留老弱流民時都露出些為難的表情。“敝寺不逮都城寶剎,唯有數間供掛單或善信居住的客房,若是幾人倒還供養得起,若是再多恐怕……”

嬴寒山站在門檻上探頭往裏看:“不拘客房,殿裏能安置人的也可以安置,空餘的其他房間也可以,再不濟就讓他們在院中紮帳篷只要有口熱粥,有取暖的地方,他們就能熬過去。”

“施主一片善心,老衲知曉。然而佛門清凈之地,諸多不便,況還有諸多施主燒香禮佛,若是在院子裏紮帳,恐有些……”

嬴寒山的目光從僧人們臉上移開,她眺望著青瓦與赤色的廊柱,拈花微笑的菩提在陰影中面目模糊。她慢慢地向前走,走到大殿的中軸線上,與那陰影中的佛像對視,還在喋喋不休的僧人安靜下來,他們看著她,一瞬間有種奇怪的錯覺。

這好似經文中描述的什麽畫面,當天人們鼓樂宴飲時,有地上的哪一位不正的神踏入滿地香花的寶殿。

“你們知道麽”嬴寒山語氣沒什麽起伏地說。

“臧州那邊並不崇佛,至少不崇拜如今盛行的佛教。”

“峋陽王豢養異士,抑或是以人血肉為祭的修行者。”她很不尊敬地擡著頭,似乎不是在與僧人們說話,而是在與佛像說話,“當他手下那些人以臨州之人為祭時,無論豪強貴族,平民百姓,還是僧道,都不會有人留下。”

“我不管你們信仰什麽,你們得搞清楚到底是誰在保護這裏,是誰用什麽樣的方式保護這裏。”她轉過臉來對著僧人們,“為了你們的存在,我建議你們跟著我的思路走。”

一般人聽到這裏都要服軟了,偶爾還會有幾個對白鱗軍小聲碎碎念這樣不尊佛祖恐怕會有業障。

白鱗軍紛紛不聽不聽傻子念經,我們是海阿媽的孩子,關你們什麽事。

但也不是所有的佛寺都是這樣白吃米糧不幹正事,嬴寒山也曾踏進過正心誠意願意伸出援手的寺院,中年的住持站在佛像與她之間的庭院裏對她合十雙手,於是佛像因為這個垂眼的男人而變得面目生動。

“寺是佛國,普天之下盡是佛國。”

“天下沸釜,如寺中歷火,出家人無坐視不理之理。”

那住持擡起頭來,她看到自己歷劫時從身上生發出的金色絲線在他面龐上一滑而過。

縱使大多數人渾渾噩噩,總有人是在證道的。

第一波流民安置了下去,後續陸陸續續趕來的被分批引流,剛剛空閑下來的女文吏們又加入了統計災民的行列,城中這邊以秦蕊娘為首,軍營那邊是烏觀鷺在忙。

不斷有人試探性地從小院裏走出來,她們不一定熟稔賬冊,但有的識字,有的會安撫孩子,這些女子緊攥著衣角,怯生生地穿過府衙大門,學著秦蕊娘的口吻向裴紀堂請求。

“請給我們一份事做吧,請把我們院子空餘的地方分給那些蜷縮在城下的婦孺吧。”

不是所有人都能通過女吏的考試,但即使如此她們也樂意在沒有官吏名聲和報酬的情況下多做一點事。淡河的文官們沈默了,從上次嬴寒山太過明顯的威脅之後,他們開始逼迫自己接受女吏的存在。

……也有人試圖越過嬴鴉鴉和嬴寒山,最後向裴紀堂作一次努力。

“女子之力不及男子三分,如今情勢緊急,明府尚且可以任用女吏,來日雪患平息,如此多白食糧餉的女吏,刺史要如何安置不可不思。況且如今為官者皆是清流世家之後,自幼浸淫經史子集,忽與村婦同案,不可謂不荒唐。”

裴紀堂聽這話時正在城墻上,雪落了他滿頭滿肩。他緩慢地轉過眼來,久視著進言者,輕柔地拍掉對方身上的雪:“所言甚是,本官會仔細考慮。”

“那麽,此後,這個區域的女官就換下來,請君代勞吧。”

這位年輕的刺史用一種柔和而不祥的語氣說話,那張總是儒雅而君子氣的臉在幾秒鐘之間顯露出微妙的神情變化。

“對,這裏全部的事務都交予君,畢竟女子之力,不及男子三分。如果出問題,本官交由寒山以軍法論,也是可以的吧”

雪在他的掌心融化,裴紀堂輕輕擦掉手上的雪。

“辛苦了。”他說。

於是之後許久沒人再提起這件事,他們總會回想起裴紀堂那一日的眼神,仿佛一只白羽的鳥輕輕抖了抖羽毛,羽翅下露出了黑色的鱗片。

他們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人是姓裴來著。

雷劫來的那天,是個雪後的晴天。

嬴寒山接過海石花手裏的名冊,聽她講過一遍新兵的情況。電流聲慢慢爬上她的頭皮,系統預備說什麽,但被她截斷。

“且等一下。”嬴寒山說。

她放下名冊,穿過城外最後一批等待安置的流民,這些天已經有不少人記住這位穿雀青胡服的青年就是那位傳言中的女將,他們為她讓開一條路,有孩子悄悄從父母背後探出頭來,想要看一看這位贏將軍究竟是不是長了一雙虎眼。

雷雲在她頭頂翻滾,腳下的路積雪已經化掉,幾天前融冰時沈州府就開始著手清理道路,現在地面已經可以很平穩地行駛馬車。

她一直向前走,穿過城門,穿過周遭的屋舍,沒有在路邊凍餓而亡的老人,沒有在河灘上堆積的夭折孩子的屍骨,大家有些狼狽地擠在一起,慶幸著自己渡過一場大劫。

終於,嬴寒山走到了空地上,她擡頭望向天空,望向正在形成漩渦的雲。

“好了,老天。”她說,“來吧。”

雷霆驟然而下,潮水一樣的金色從她身後的城池洶湧而出,照亮了整個天幕。

……

蕪梯山上的一盤棋局被打斷了,坐在白玉棋盤邊星冠雲氅的仙人拿起拂塵,緩緩從洞府步出。

霽雲宗的弟子們有不少放下了手中的活計,他們轉頭向著人間的某個方向投目光,那裏正有光輪將雲霧染成淺紫,似乎有龍的清嘯在雲中沸騰。

“掌門,那裏是哪位前輩在人間歷練好華美的雲氣!”

仙人肅然地看著那道龍形雲氣,臉上露出一絲肅然的表情。

但就只是一瞬間,這肅然消失了,光風霽月的平和重回到他的臉上。

“有邪修在證不正之道,蒙蔽世人罷了。不要囿於物相。”

他輕輕點了點拂塵,一邊站立的修士跟上他向洞府走去。這仙人垂目,手指在棋局上指了一指,開口。

“知會各宗,”他說,“有魔修作祟,妄證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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