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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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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鷙

經過一處崎嶇, 緩緩行駛的馬車再次顛簸了一瞬。在宋懷硯懷裏虛虛地坐著,寧祈身形本就不穩當,此刻更是措手不及, 冷不丁地便磕在了車廂的橫木上。

她“誒喲”了一聲, 忍不住嗚哼著,想從宋懷硯身上下來,好生坐在座榻上。可她方有抽離的意思,後腰覆上的大手便又加了些力道,幾乎要將她牢牢鎖在懷中。

她心生不耐, 可覷著宋懷硯面上的慍意,也不好表露, 只好別別扭扭地再次重覆:“到底怎麽了呀?”

宋懷硯放下紗簾,垂眸看向她。

這張小臉燦若芙蕖, 明眸如水, 氤氳開一片玓瓅的光,在阻隔陽光的暗室之中, 沒來由地有些灼眼。

明明純善無害的一張面孔, 卻能給他古井無波的心緒中攪起怒火,讓他氣得心堵。

他哼笑兩聲, 拉長語調,夾雜著不可言狀的晦暗情緒:“我為郡主所贈的玉佩,郡主不喜便也罷了, 竟轉手便送給他人……”

頓了頓,咬字更深了些:“郡主真是好大的本事。”

他似是自嘲一般,輕蔑地笑著, 然而笑意絲毫不達眼底,眸子裏蘊含著一片冷意。

說話時, 他湊到寧祈的耳畔,漾出的氣息撲在她的肌膚上,聽得她耳邊一麻。

她不自然地往另一邊側了側,試圖避開他灼熱的呼吸。緩了須臾,她思忖著他所說的話,心底一片茫然。

玉佩?什麽玉佩……他竟送過她玉佩嗎?

她聯想到方才的情狀,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什麽,心裏咯噔一聲:難不成,她隨手送給宋君則的玉佩,竟是宋懷硯給她的嗎?

可她怎麽不記得?

心中疑惑,她便也這般開口去問:“你的意思是……那件玉佩是你送給我的?是什麽時候呀……”

宋懷硯淡淡壓低眉梢,怔了一下,旋即輕聲答道:“中秋。”

他知曉寧祈當時酒醉迷蒙,卻沒料到她忘的這般徹底。

他抿抿唇,左手下意識地攥了攥她的胳膊,猶疑著問:“那晚的事,你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寧祈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這個。

她別過腦袋,仔細想了想,拼盡全力,也只能回憶起她哼哼唧唧要他背的場景。但此事太過丟臉,她自是不願再提起,便斬釘截鐵道:

“不記得了,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而且……他幹嘛要這麽問啊?還“那晚的事”,聽起來倒像是他們做過什麽不可名狀的事情一樣……

她咽了一口唾沫,看向宋懷硯,卻見他的眼神更覆雜了幾分。

竟什麽也不記得了。宋懷硯垂下濃黑的睫羽,一時無言。

她不記得自己主動的靠近,不記得他背著她走過很長的路,不記得那句“生辰快樂”,更不會記得……她無意間貼上他的那個吻。

她曾兩次吻上他。

可她自己卻全然忘記了。

宋懷硯心間一沈,不知為何,氣息沒來由地有些浮躁。但他望向寧祈的面孔,見她目光純凈,神情認真,緩了緩,也只好無奈地壓抑著心中的不悅,解釋道:

“那夜我送你回去時,你曾賀我生辰,我便將那玉佩送給你,算作中秋賀禮。”

原來是這樣啊……

一提起生辰,寧祈腦海中也隱隱浮現出當夜的輪廓,多少是有了點印象。

中秋竟是他的生辰。

他將這般上佳的玉佩送給自己,自己轉手便送了出去,這樣看來,確實有些不大好。

“那個……”她斟酌著措辭,小心翼翼道,“對不起呀,我實在是不記得了,還以為是內務府送來的呢……”

宋懷硯靜靜地聽著她的話,面色沒什麽太大的變化。

寧祈想了想,又從袖囊中取出幾塊桂花糕來,遞到宋懷硯嘴邊:“改日我去向宋君則要回來,行嗎?”

“這桂花糕,就當一個小小的賠禮,好不好?”

宋懷硯的目光落在那塊花香馥郁的桂花糕上,又一路徐徐游移,掠過她嫩蔥般的手指,直到定定地凝在她的臉頰。

他輕笑一聲,無奈道:“不必。”

也不知回應的哪一句話。

寧祈撇撇嘴,還要說些什麽,卻聽宋懷硯語氣疑惑:“你的包裹不是交由侍從看護了麽,這糕點是哪來的?”

她撓撓頭,有些不大好意思:“糕點都放在包裹裏,取出來有些麻煩,我就又隨身帶了些……”

宋懷硯:“……”

在她眼裏,吃算是頭等大事了。

他有些忍俊不禁,星星點點的笑意浮上唇邊,讓他一貫冷沈的神色活泛了起來。

“好吧。”他輕聲道。

寧祈一直在打量著他的表情。見他這樣說話,她也知曉他的態度有所松動,便又稍微轉了轉身子,試探著道:“那個……我現在可以下來了吧?”

話音落下,宋懷硯這才發現,方才因一時情緒激動,他竟使了這般大的力氣,恨不得將她牢牢攥在掌中。

他徐徐垂眸,只見少女腰肢柔軟,肌膚雪膩,除卻遍身的靈動之氣,竟也沒來由地有些裊娜動人。

覆在她腰間的手,指節修長,蒼白卻不顯得無力,堪堪能攏住她的細腰。

若是能將她鎖在掌中……

宋懷硯心神一凜,也不知自己為何會聯想到這些。他喉間哽了一下,嗓音啞了幾分,不自然地應了一聲“嗯”。

語畢,他環在寧祈腰間的手,終於卸下力道。

寧祈忙從他的懷中抽身,安安穩穩地坐在一旁的座榻上,不住地揉著自己酸痛的腰背。

今日宋懷硯的反應的確是有些激烈。寧祈想到他方才的陰鷙神情,仿佛恨不得將她凍住一般,還是有些心生後怕,又悄無聲息地往旁側挪了挪。

她所有細小的動作,面上的躲閃之意,盡數落入宋懷硯的餘光之中。

他冷笑兩聲,未曾理會她。

她再去躲,左右也逃不出這輛正在前行的馬車。

逃不出他的目光。

宋懷硯心神略定,不再看她,而是伸手再次掀起紗簾,向周遭遠眺。

這個時候,馬車恰好出了城門,朝著霧藹藹的遠方而去。

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城門。城墻高聳,巍巍恢弘,投射下的陰影如同一片寬闊的漁網,將塵世中無數人織入天地之間。

日暉朗照,琉璃瓦金光煌煌。

他看著在城門前來往的百姓,看著沈肅整齊的士兵,再擡頭,朝莊嚴繁覆的城樓上看過去,忽而一頓。

——黃羅蓋傘下,一襲暗紋龍袍正端立在城樓之上,面容平靜,目送著他們離去。

正是宋昭。

隔著遠不可觸的距離,二人遙遙對視。

在目光相碰的一剎那,一股不可名狀的微妙感覺,在宋懷硯心中緩緩漾開。

兩輩子了,他從未見宋昭有過這樣的眼神。

上輩子,宋昭對他毫不關心,放任他在冷宮之中受盡欺辱,甚至在他有生命之憂時,宋昭也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隨後淡聲道:“死了,便死了吧。”

如同即將死去的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一只無足輕重的螻蟻。

這輩子,宋昭的態度較前世有所轉變。他似乎也會關懷一下他這個兒子,目光平和許多,卻仍舊有淡淡的疏離。

然而此時此刻。

宋昭的眼底仿佛正醞釀著一場風雪——不是暴烈的,而是哀婉淒愴的,好似要將四季生機都盡數吞損,留下的只有孤寂與蒼茫。

是悲傷,是痛楚。

是一種宋懷硯無法理解的情感,厚重而雋永。

他是在為誰悲傷,為了宋君則嗎?

宋懷硯不明白,也不欲多想。畢竟,對於這個所謂的父皇,他早已不再抱有一絲幻想。

他輕嘆一聲,收回目光,將紗簾徐徐放下,任由馬車駛離城門,去往飄渺的遠方。

*

離開京城,馬車又歷經整日的倍道而行,眾人皆是困憊不堪。駛入朝陽道時,行伍決定在一處溪水畔駐紮,暫作休整。

夕陽漸垂,收回了最後一絲淺淡暮光。草林之間繼而亮起了許多火把,勉強可供視物。

下車之時,宋懷硯交代道:“夜深不便,周遭情形難測。郡主務必留在帳內,由侍衛護著,莫要走遠。”

寧祈心中暖了些,乖巧了應了兩聲。

可交代完之後,他卻不去自己的帳篷,反而掉了身子,朝另一邊的漆沈夜色走了過去。

寧祈:“……”

行吧,小黑蓮不愧是小黑蓮,做什麽都無所畏懼的。

望著宋懷硯的那身玄衣,在濃重夜幕之中漸漸隱沒,寧祈無奈地喟嘆兩聲,掀簾進入帳內。

帳內鋪了柔軟的被褥,寧祈癱在上面,頓覺渾身舒展,奔波一日的疲憊沖淡了不少。

她也不急著歇下。方才侍從送來了些熱騰騰的羊奶,她小口啜飲著,又將糕點拿出許多,細細品嘗,美味極了。

野外風清氣爽,時不時傳來蟲鳥的低聲蛩語。微涼的晚風輕拂過簾帳,窸窣作響,卻也讓人有種靜謐的安心。

半晌後。

寧祈堪堪飲完羊奶,食飽靨足,正美滋滋地將瓷盞放下,一個擡頭,卻猛地看見帳內伸入一只蒼白的手!

那手瘦骨嶙峋,在昏暗燭火的映照下,竟還隱隱泛著一層淡青色的光……



老天爺,大半夜的,該不會見鬼了吧?!

寧祈大驚失色,因為駭懼過度,她喉間仿佛灌了一盅啞藥,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隨手抄起手邊的物件,鼓起勇氣瞄準方向,決絕地朝那手砸去。堅硬的物什跌碰在地,骨碌碌地滾出好遠。

視野中,那只手明顯地頓了一下,旋即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是我。”

音落,那人徐徐將帳簾掀起,露出一雙極為淡漠的鳳眸。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被誤傷的緣故,他眼角微垂,目光微含了一層慍意。

竟是宋懷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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