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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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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往

酒醉之中, 寧祈的五感都仿佛被覆上一層輕紗,不住地朦朧搖曳。隱隱感知到什麽,卻也並不明晰。

她的腦子有些遲鈍, 朝地上的酒杯瞥了一眼, 也沒覺得有何異常。聽到面前人要送她回去,便輕呢了一句“好呀”。

說著,她便扭著步子,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宋懷硯瞧了她一眼,竭力將自己的思緒撫平。他俯身, 將地上的酒杯拾起,穩穩地擱置在桌案上, 這才轉身前行。

他還沒邁出兩步,只見少女一個不穩當, 晃悠悠地就要踉蹌倒地。他輕嘆一聲, 只好上前扶住她,瘦削而骨節分明的手攏上她的腕子。

迷迷糊糊中, 寧祈也分辨不出他是誰, 卻也放心地朝他的身側靠過去,好似他才是周遭唯一的安穩之物。

感受著她的靠近, 宋懷硯斂下鳳眸,也沒多說些什麽,只徐徐帶著她往前走。

燭光明滅, 宮道悠長。

後花園中的林聲陰翳,水榭中的歡聲笑語,綿延許久的筵席喧囂, 通通被他們拋在了身後。

漸漸的,他幾乎什麽也聽不到了, 耳畔只有少女不勻的呼吸聲在空中彌漫,時不時還在呢喃著他聽不清晰的話語。

天地之間,恍若只餘下他們兩個人的氣息。

宋懷硯原以為此路岑寂安寧,自己就這般送她回去。可還未行至半途,寧祈的酒勁仿佛又沖上來了些,忽而變得很不安分。

她嘴裏似是低罵著什麽,忽而又是哼哼唧唧的,小聲嘟囔著,每個字都仿佛黏在了一起,含糊不清。

宋懷硯本也不欲管,可她嘀咕了幾句,忽而便不願意走了。

他便只好停下步伐,往她身邊湊了湊,開口問:“什麽?”

寧祈纏著他的胳膊,跺了跺小腳,脆聲道:“我走不動了……你、你背我!”

背她?

宋懷硯皺了皺眉,並不想理會她這般荒謬的請求。可在酒醉之中,她的力氣卻也這般大,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不肯松手。

他便只好安撫道:“距離也不遠,很快就到了。”

可他的話,寧祈哪裏聽的進去。瞧著他沈肅的神色,寧祈只當自己被拒絕了,忽而猛地撒開了手,孤自站在原地。

宋懷硯以為她答應了,便松了一口氣。

可他正要再次上前扶住她,卻忽而看見面前的少女垂喪著小臉,雙肩不住地顫抖著。

緊接著,她竟忽而小聲抽嗒起來,一下接一下的。

——她竟然哭了?

寧祈猛地抹了一把淚,哭噎著說:“這麽久沒見了,你都不願意背我一下……你還是我親哥嗎?”

她這麽梨花帶雨的一哭,竟讓宋懷硯方寸盡亂。

面對旁人的誣陷,他可以用盡手段去算計;面對銳利的鋒刃,他可以決絕地舉刀相迎。

可面對寧祈的淚水,他竟有些手足無措了。

這一夜,他向來算無遺策的心計,屢屢崩裂。

因為寧祈。

他身上的氣息再次亂了一瞬。望著寧祈委屈的樣子,他只好嘗試著伸出手,緩緩為她拭去面上的淚水,輕聲道:“別哭了。”

聲音很冷,面色是一如既往的陰沈。寧祈楞了下,看了他一眼,淚竟落得愈發兇了。

宋懷硯:……

他看起來……有這麽可怕麽?

他收回了手,輕嘆一聲,只好向前俯身下去,將她背起。

只一個動作,寧祈的淚便倏而止住。她笑吟吟地爬上他的背,由著他將自己背起,雙手自覺地環上他的脖頸。

到底是個姑娘心性。

宋懷硯無奈地搖了搖頭,背著她徐徐向前走去。

少年肩膀寬闊,力氣也大,背著她也並不費力。他的步伐很穩,讓寧祈也跟著安靜了許多。

走出幾步,想到什麽,宋懷硯又問道:“你方才叫我什麽?哥哥?”

寧家的獨女,竟有個親哥哥?

他對她的來歷過往頗為好奇,便開口去問。

一提到“哥哥”,寧祈倒是反應很快,輕聲答道:“對呀……”

她攏著宋懷硯的脖子,往邊上側了側,瞇著眼睛看了他一會兒,又忙否認道:“不對……你不是我哥哥……”

“我的哥哥,才沒有你這麽兇呢!”

宋懷硯嗤笑一聲,順著她的話說道:“這麽說來,你哥哥是個很溫柔的人了。”

“對呀,他很溫柔,對我也特別特別好……”寧祈似是陷入回憶之中,沈吟半晌,聲音忽而變得很輕很輕,似是要被風吹散,“只是……三年前,他便去世了……”

“再也沒有人對我那麽好了……”

竟是去世了。

宋懷硯心中喟嘆一聲,正要出言寬慰,卻聽寧祈再次開口,蚊吶般道:“對你這般好的人,卻又忽而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你懂不懂?”

她忽而變得執拗起來,一遍遍問道:“……你懂不懂?”

此話一落,宋懷硯原本沈寂的雙眸之中,難得撕扯出幾分痛意。

他望著不遠處冷宮的方向,穩住呼吸,過了良久才答道:“我懂。”

寧祈忽而沈默。

夜色迷離,身後的少女意識也模糊不清。在如此情形下,宋懷硯也不知為何,竟難得生出一股勇氣,將內心深處最隱秘的痛苦抽絲剝繭開來。

他輕啟薄唇,嗓音喑啞:“自小在這深宮之中,只有母妃是唯一肯對我好的人。除了她,所有人都肆無忌憚地欺辱我,想要折磨我,除掉我……可我記掛著母妃的良善,便將這一切都忍了下來。”

“可我太天真了,竟沒料到……我的母妃,也死在了他們手中……”

他還記得那年中秋,枯木飄零,漫天飛霜,天地之間一片蒼茫死寂,似是將無數希望都埋藏吞蝕,只餘下無盡的悲傷與虛無。

沈甸甸的絕望覆蓋著碧瓦朱薨,冷宮更是淒清寂寥。少年劈柴回來,雙手皸裂得不成樣子,內心卻是輕盈愉悅的,想著盡快回去,給母妃道一聲中秋安康。

中秋,也是他的生辰呢。

可他沒想到,等著他的不是母妃溫暖的笑,而是一道輕飄飄的白綾。

一個沈甸甸的人命。

太監用白綾死死地勒住她的脖子,她滿臉漲紅,氣息微弱,早已說不出一個字來。

宋懷硯厲聲嘶吼著撲上前來,怎奈少年身形單薄,寡不敵眾,被一幫太監輕易地攔下,將他死死地按在地面上。

他衣著單薄破舊,肌膚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狠狠相擦,很快便裂出幾片傷痕。暗紅色的鮮血裹挾著少年的無力與絕望,徐徐蜿蜒而下。

染透了他的玄衣,也染紅了母妃整潔的衣擺。

他拼了命地去掙紮,喉嚨喊啞,目呲欲裂,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母妃死在他面前。

然而這還不夠。待他的母妃沒了氣息,那太監們為了洩憤,還在她的屍身之上狠狠唾罵、鞭打,他去攔,得到的是遍身猙獰的血痕。

最後,她的屍身是被拖走的,連個草席都未曾裹上。

她死不瞑目。

那日,少年絕望地跪在冷宮的落葉之中,最後只啞聲問了一句話。

他問,這是誰的命令,是誰要殺他的母妃。

太監冷笑著告訴他,是陛下之旨,是天命難違。

是他的父皇,殺死了他的母親。這皇宮裏所有欺辱過他們的人,都是幫兇。

仇恨的種子一經萌芽,便裹挾著殺氣恣意生長,再難回頭。

太監說是天命難違,是天命害了他最重要的人。

那麽,他便要成為天命,不死不休。

其後的日日夜夜,他變得愈發孤僻狠毒,學會了無數陰狠的手段,害死了無數人。

那些殘害過他的太監,瞧不起他的貴胄,他的兄弟,乃至他的父皇……最後,都死在了他的腳下。

他報了仇,孤守在深宮之中,所有人都憎惡他,卻也懼怕著他。

無數次月圓之夜,他都會踩著冰冷的月光,來到冷宮,踏入母妃生前居住的地方,撫慰她的亡魂。

大仇既報,天命已得。

可那個待他最好最好的人,卻是再也回不來了。

宋懷硯望著冷宮的方向,忽而有些哽咽。

這麽多年了,他從未過中秋,也再也沒有過過生辰。中秋這個闔家團圓的日子,對他而言,只是一攤絕望的血,以及滔天的孤獨與冷意。

這些話,他當然沒有告訴寧祈。

一路徐行,很快,他們便來到了冷宮之前。瘆骨的冷意從四面八方攢聚而來,幾乎要鎖住寧祈的感知,令她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下。

這一路,她倒也踏實許多。

宋懷硯在冷宮前停下腳步,下意識地朝裏望過去,眸光霎時變得有些覆雜。

他徐徐俯身,將寧祈放了下來,扶著她靠在冷宮的門前,溫聲交代:“你在這裏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不會走太遠。”

寧祈疏懶地倚著門前的柱子,打了一個哈欠,也不知道聽懂了沒,只一股腦地點頭。

宋懷硯微微頷首,而後朝裏邁去。

冷宮枯林盤虬交錯,連一輪滿月都能被陰翳的枯木所遮擋,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濃稠的黑寂。宋懷硯墨發玄衣,幾乎融於這無盡的夜色之中。

他行至母妃生前的宮殿前,頓住腳步。

他微微躬身,自袖中取出幾柱未燃的香,安插在母妃死去的地方,算是祭奠。

四野岑寂,冷宮荒僻無比。宋懷硯一時情緒難控,自言自語道:

“母妃,兒臣又來看你了。”

“重走一遭,可今年的秋日也格外難熬,我連您的畫像也沒有護住……母妃,兒臣為什麽就不能回到從前呢?這樣,兒臣或許也能拼命改變些什麽,也許你也不會死在父皇手中……”

也許,之後的一切,都不會再像前世那般了。

他輕嘆一聲。唯有在母妃這裏,他才能有些孩子氣地感慨,喃喃道:“母妃,今日是兒臣的生辰,您也該為兒臣開心吧……”

話還沒說完,周圍的空氣忽而被一陣甜香驚擾,將他的氣息驀地攪亂。

他微微蹙眉,下意識地側眸,只見寧祈不知何時竟跟了過來,歪著腦袋站在他身側,長長的影子將他的身形覆蓋。

她的步子晃了晃,勉強穩住身形。看著宋懷硯,她忽而笑起來,雙頰浮上兩個梨渦,笑容明媚粲然:“你說什麽……今天……是你的生辰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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