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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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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一一

古叔和蘭姨聽說樓問津要來, 便不打算動筷了,一定要等人到齊了再吃,不然叫客人吃剩下的, 很不知禮數。

蘭姨怕梁稚等得餓了不高興,將預備最後上的黃梨糕先端了上來, 叫她先墊一墊肚子。

梁稚哪裏真有這樣餓, 她將蘭姨放在她手邊的黃梨糕挪一挪, 說正好人都在,聊聊正事吧。

古叔和蘭姨見梁稚神情嚴肅, 一時也都正襟危坐。

梁稚看一看兩人, 說道:“昨天夜半, 樓問津已經把我爸送走了。”

古叔一楞,立即有一籮筐的話要傾吐:“送哪兒去了?那頭家現在安全了嗎?他人怎麽樣?在馬打寮裏有沒有吃苦?九小姐你怎麽不跟我說一聲,我好去送送頭家啊!”

這麽一連串,梁稚也不知道從哪一句開始答起, 只說:“他應當不會再有性命之虞, 只是短時間內, 不會再回庇城了。我想,往後梁宅沒什麽往來應酬,也用不上這麽多人……”

蘭姨搶道:“阿九你別趕我走!”

“放心,我趕誰走也不會趕走蘭姨你和古叔。我的意思是, 其他的傭工能裁就裁吧。”

古叔吞吞吐吐道:“九小姐……”

梁稚看向古叔:“古叔你有什麽話直說就行。”

古叔說:“前一陣,我正發愁沒有款子給家裏傭工付薪資,姑爺知道了這件事, 說往後梁宅的開支, 都直接找他支取。還說九小姐的吃穿用度,還和以前一樣。”

“……這件事怎麽不告訴我?”

“錢這個東西, 也不是說變就能變出來的,這段時間九小姐你一直焦頭爛額,我就沒拿這件事去讓你煩心。”

梁稚擡眼一看,兩人都一副愁眉苦眼的模樣,便說:“往後梁家肯定不如以前烈火烹油,但蘭姨你和古叔的薪資與日常用度,還會跟往常一樣。我爸說過了,要叫你們安安穩穩待到退休,他答應過的事,在我這裏也不會食言。”

蘭姨忙說:“阿九,我們並非吃不得苦,和從前那種日子比起來,現在有吃有喝有住,又有什麽不滿足的?我是心疼阿九你,從小到大,你連只碗都沒洗過,現在卻得操心起這種瑣事……”

梁稚說:“我早就不當自己是個千金小姐了。”

正說著話,外頭大門電鈴響起。

“應該是姑爺到了。”蘭姨趕忙起身去開門。

片刻,蘭姨跟在樓問津身後進了門。梁稚瞥去一眼,樓問津著白色襯衫,衣袖挽在腕上,遮住了小臂上那兩排牙印,不知處理過沒有。

樓問津走到桌旁,先將一只方條禮物盒遞與古叔,“不知道今天是古叔你的生日,臨時準備的禮物,勿要嫌棄。”

古叔有些別扭,不大想接。之前樓問津答允支付梁家開支,屬於公事公辦,可收了他的禮物,就成了私人交情。他佩服年輕人有手段,但要他就此承認樓問津做梁宅的新主人,那還是不能的。

樓問津仿佛料算到了,並不感到難堪,將禮物盒隨意往桌上空處一放,仿佛表明他送了,禮數也盡到了,收與不收,就與他不相幹了。

蘭姨拉開椅子,局促地笑笑:“姑爺請坐。”

一頓飯不尷不尬地開始。

這還是事發以來,樓問津頭一次在梁宅吃飯。

從前倒是尋常——樓問津辦完事來找梁廷昭匯報,到飯點自然就留了下來。

那時候梁稚千方百計地要擠到樓問津身邊去,一頓飯吃得非常不消停,好似自己胳膊擡不起來似的,這個要他夾,那個也要他夾。剝不開的蝦,切不動的牛排……統統扔給他。樓問津也耐心,有求必應。

當然,梁稚現在想來,他所有的有求必應,應當都只是表象,誠如勾踐臥薪嘗膽。

席間只有蘭姨招呼吃菜的聲音,此外無人交談。

古叔時不時望一眼樓問津,梁稚猜想他大抵是想問梁廷昭的事,但不好開口。

蘭姨見一盤子醉蟹無人動筷,自己拿了公筷開始攤派:“姑爺,這是拿你弄來的徽州封缸酒醉腌的,嘗嘗味道。”

一旁盤子裏放著蟹八件,樓問津拿了過來,先用剪刀剪下蟹腿,再以蟹鉗夾碎蟹腿外殼,又以蟹針捅出蟹肉……

他處理得慢條斯理,不過一會兒,一只醉蟹拆解得幹幹凈凈,蟹肉規整擺放在一只雪白的骨瓷盤中。

他拿紙面巾擦了擦手,隨後端起整只盤子,遞到斜對面梁稚的面前。

梁稚正在吃咕嚕肉,動作一頓,看了看面前的盤子,又掀眼看了看樓問津。

片刻,面無表情地將盤子往旁邊一推,推得遠遠的,擺明了絕不會接受他的一點小恩小惠。

樓問津自然是看見了她動作,但臉上表情並無變化,只垂著眼去搛他面前盤子的米暹。實則他今晚幾乎沒有動過幾筷子。

“姑爺,正好我有事想要問你。”蘭姨這時候開口。

樓問津擡頭。

“姑爺現在同阿九結婚了,打算搬進來梁宅住麽,還是……”蘭姨有些躊躇。

“暫且沒有這個打算。”樓問津說。

“那是讓阿九搬出去住?”

這問題梁稚也很想知道答案,因此吃東西動作慢了些。

“阿九在梁宅住慣了,何必搬出去。”樓問津淡淡地說。

“那……”蘭姨有些難住了,因為聽這意思,夫妻兩人並不準備住在一起?

梁稚也在揣摩樓問津的意思。仿佛,是打算將她置之不理?可她不信,他有這樣的好心。這不免讓梁稚想到了昨晚的事,頓覺幾分仍未消化的難堪。

樓問津不欲多做解釋,仍舊吃飯。

飯畢,古叔肚腑暫無空餘容納生日蛋糕,便說要等陣再吃。

樓問津說還有事,先行告辭了。

梁稚坐在客廳沙發吃水果,並不起身相送,甚至不曾往他那兒多看一眼。

待樓問津身影消失於大門口,蘭姨折返問梁稚:“阿九,姑爺是什麽意思?”

“他想怎樣就怎樣,何必管他。”梁稚冷淡說道。

梁稚在客廳裏待了半個小時,起身進了書房。

沒過一會兒,聽見外頭有動靜,以為是古叔準備吃蛋糕了,便走了出去。

誰知是寶星過來了,正在問蘭姨:“樓總已經回去了?”

蘭姨說“是”。

寶星嘀咕:怎麽走了也不跟我說一聲。

梁稚抱臂靠住門框,問道:“找他有事?”

寶星這才註意到了書房門口的梁稚,忙笑說:“沒什麽事。只是原本跟樓總定了這個時間來接他。”

“接他去哪兒?”

寶星面露難色。

“怎麽?我沒有過問資格嗎?”

“……是二少爺做東,請t樓總喝酒,說是郎舅間說一說知心話。”寶星講得支支吾吾。

古叔先皺了皺眉,卻不便說麽。他知道梁稚嫁給樓問津必會受些委屈,可這才結婚第二天,兩人就打算分居不說,樓問津還急著出去尋歡作樂——梁恩仲是什麽花天酒地的操行,梁家無人不曉。

“正好,我也有句話請你帶給樓問津。”梁稚說道。

/

梁恩仲請客的酒吧,位於朱利亞巷,這條街巷在華人社會裏有個很不文雅的名字,叫“二-奶巷”。昔日廣福居俱樂部的富人們私自納妾,不敢帶回家,便於此巷另辟金屋,作為細姨之居所。

時移世易,這些風-流艷-聞早被雨打風吹去,街巷的名字卻這麽保留了下來。

梁恩仲選擇這裏請人喝酒,用意昭然若揭。

酒吧藏在一塊霓虹燈牌的後方,由一扇小門進去,面積不大,非常熱鬧,大多是西方面孔。

二樓設有包間,樓問津徑直上樓,到了包間門口,他敲了敲門,算是給屋裏的人提個醒,別叫他看見什麽不幹凈的東西。

“請進。”

樓問津推門進去,梁恩仲正在整理衣襟,一旁靠著一個金發碧眼的女人。

梁恩仲指一指對面,笑著邀請樓問津坐下,揚了揚下巴,那女人立即將桌上酒單遞到樓問津手裏去。

樓問津沒看那酒單,直接點了一杯威士忌,那女人便起身出門去了。

樓問津身體稍往後靠,看了看梁恩仲,“找我什麽事?”

梁恩仲在心裏冷笑了一聲。要不怎麽說樓問津這人能屈能伸,從前他跟梁廷昭做事,還會叫他一聲二公子,如今是什麽稱呼都省略了。

梁恩仲率先開了一句玩笑:“按說,問津你是不是該叫我一聲二哥?”

樓問津瞥了他一眼。

眼神裏情緒很淡,可叫梁恩仲解讀出來,那就是:你配嗎?

梁恩仲如今實權在握,倒不大在意這種口頭上的勝負,笑了笑,直入正題:“我聽說,陳振華給你的東西,你都退回去了?”

樓問津聲調沒什麽起伏:“陳振華這樣的人,還能勞動你親自做說客。請你轉告他,他這個人,我不會用。你若是還想讓公司長久發展,也最好別用。”

梁恩仲也不是真正在意陳振華的死活,不過拿他做個話題開場罷了,“我還聽說,你打算跟沈家競爭,去拍爪哇海的那座小島?”

“不錯。”

“梁家所有資產加起來,還夠不上拍地的門檻。樓總,你這一步我看不懂。”

“這地是章家想要。”

“哪個章家?”

樓問津掀了掀眼,仿佛在說,還能有哪個章家?

梁恩仲身體坐直,向著樓問津傾了傾,明顯來了興致:“章家要地,和我們梁家什麽關系?”

“梁家能拿到加涅酒莊的授權。”

梁恩仲腦子轉得飛快,“你的意思是,章家要同我們合作,拍地建酒莊?”

樓問津點了點頭。

梁恩仲眼神放光,“要不我說問津你在三叔手下是屈才。三叔耕耘這麽多年,只敢守著這一畝三分地過活。人年紀大了,就是容易失去開拓精神。”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

梁恩仲說:“請進。”

進來的是方才那金發碧眼的女人,身後還跟了一個,也是西洋面孔,頭發卻是黑色,乍一看,有些面善。

樓問津目光在她臉上定了定。

梁恩仲自然捕捉到了他這一眼,他拍了拍手,那兩人走了過來,遞上一並拿上來的酒。

梁恩仲接過酒瓶,親自往加了冰塊的酒杯裏註入酒液,再遞到樓問津手裏,“我聽說,昨晚上問津你沒有在梁家留宿。”

樓問津不接酒杯,只是點了點面前的茶幾。

這姿態自然很是疏慢。

梁恩仲頓了頓,到底還是彎腰,將酒杯放到了他面前,一面繼續笑著說道:“我這個九妹,很不識擡舉。從小嬌生慣養,又怎麽曉得怎麽伺候人。”

說著,他沖著那個黑發的女人使了個眼神。

那人立即坐到了樓問津身邊去,拿英文說道:“我叫露茜。先生怎麽稱呼?”

樓問津並不說話。

依照這種情況,一般而言,她們就得主動靠過去,可露茜此刻看見樓問津神情十分冷淡,便有幾分發怵。

樓問津沒有再瞧露茜一眼,而是忽然說道:“阿九族名叫梁恩稚,你應該知道。”

梁恩仲疑惑他這話題如此的沒頭沒尾,“當然知道。小丫頭嫌三個字寫得累,上學時自作主張,去掉了中間的排行。我看,她去掉這個字是對的,現在確實成了個不知感恩的人。”

“她並非嫌三個字寫得累,是嫌所有人名字都帶同一個字,好像流水線上統一編號的產品。”樓問津看他一眼,“如今看來,她確實與你們梁家其他人都不一樣,是你們所有人中,唯獨有情有義的那一個。”

梁恩仲咳笑一聲,“那麽樓總又屬於哪一類人?”

“我自然是狼心狗肺,豬狗不如。”

樓問津如此坦蕩,梁恩仲反倒不知該說什麽了。

樓問津轉頭,看向露茜,拿英文問道:“頭發是染的?”

露茜不明所以,但還是點了點頭。

梁恩仲一時有幾分尷尬。

他叫露茜染成黑發,扮做一個東方形象的西洋娃娃,這樣的裝扮叫人聯想到誰,不言而喻。

樓問津很是清楚,梁恩仲對他頗有微詞,兩人達成聯盟,一則為奪取公司管理權,二則要將梁廷昭送入監獄。而他答應了梁稚的請托,就這樣放走了梁廷昭,自然讓梁恩仲心生不滿。

安排露茜,往好了說,是代替他那不懂事的九妹“伺候”他,可細究用意,實為羞辱。

樓問津語氣冷淡:“你知道我不交朋友,只做生意。你我還有共同目標,所以這次我不計較。再有下次,別怪我沒有提前打過招呼。”

樓問津有這樣的本事,能將慢條斯理的一番話,說得叫人不得不心存忌憚。

梁恩仲訕訕一笑,“何至於,我不過是體恤妹夫你。你要是不喜歡,我以後不安排就是了。”

“以後你、你們家的人,都不準再去煩阿九。”樓問津最後補充一句,便站起身,不欲再與他逢場作戲,“梁公子自便吧。”

待那門關上,梁恩仲罵了一句,他瞥了一眼對面的露茜,喝道:“去把頭發洗了!”

/

樓問津回到科林頓的宅邸時,寶星正打算出門去找他。

寶星趕忙提醒:“樓總,你跟梁恩仲約了喝酒……”

“已經喝過了。”樓問津往裏走去。

“這麽快……”

樓問津瞥他一眼。

寶星笑了笑,忙說,“你既然已經回來了,不如再去梁宅坐一坐吧。”

“為什麽?”

“……二公子請你去喝酒的事,太太知道了。”

樓問津聞聲頓了頓,“知道便知道了。”

“她還讓我給你帶句話。”

樓問津看他,等他繼續往下說。

寶星清了清嗓,“太太說,讓你別喝死在外面,她沒那個閑心去替你收屍。”

樓問津微微挑了挑眉。

他沒說什麽,走到客廳裏坐了下來,松一松襯衫領口,燃了一支煙。

茶幾上黑陶瓶裏插著一把茉莉花,星點白花,香氣濃郁。

樓問津嗅著那氣息,忽伸臂拿過煙灰缸,將只抽了兩口的煙撳滅,隨即拎起一旁的電話機,將電話撥去梁宅。

可在即將接通之前,他又把聽筒撂下了。

/

後面幾日,梁稚同沈惟茵單獨約了一餐飯。兩人現在都深陷婚姻之囹圄,見了面默契不提,只管吃喝玩樂。隔日沈惟茵與她丈夫在電話裏大吵一架,下午便被勒令回了吉隆坡。

樓問津連日不見人影,梁稚打聽才知,他去了柔城出差。

兩人已是夫妻,卻與陌路無異。梁稚倒不在意,每日自學功課,巴不得樓問津這輩子都不要再露面。

大學同窗林淑真來電,說要同父母來庇城度假,詢問下榻哪家酒店為佳。

梁稚自然擔了這個東道,她本意是想叫林家人都來梁宅落腳,又怕他們覺得不自在,便在東家酒店下定了兩間套房。

梁稚親自往機場接機,第二日又開車載他們去峇都丁宜玩水,再去檳榔山看落日。

庇城天黑得晚,七點過後,才漸漸進入一日中的藍調時刻。自檳榔山下來,梁稚載林家三口去漆木街吃娘惹菜,飯畢時間尚早,就說再去萬山巴剎逛一逛夜市。

林父林母沿路拍照,稍落後幾步,梁稚同林淑真在賣椰花酒的攤檔前停住腳步,打算買椰花酒嘗一嘗,順便歇歇腳。

乳白色酒液,酒面一層浮沫,聞起來帶一點酸臭味,口感又酸又甜,林淑真喝了一口,便緊皺眉頭,“好難喝。”

“你從前沒喝過?”

“喝過。我記憶裏味道不大好,t但我小時候不喜歡青椒,現在卻喜歡了,我想試試是否口味有變。”

梁稚笑著接了過去:“給我喝吧,不要浪費。”

“克洛伊,你這個人,有時候真的不像個富家千金。”林淑真打量著她,忽然說道。

梁稚英文名是Chloe,家裏人叫她阿九,而同學朋友間,稱呼她英文名更多。

梁稚笑問:“因為我現在落魄了?”

“不是。你沒那樣傲世輕物,也不怎麽嬌氣。”

“我還不嬌氣。”梁稚失笑。

“你什麽都好,只是有一點不好。”林淑真看她,“你不把我當真朋友。”

梁稚清楚,林淑真這番過來,是有興師問罪的意思。

“你怪我結婚卻不請你做伴娘,甚至不給你發請柬。”梁稚說。

“是。”

“淑真,你知道我要嫁的人是誰嗎?”

“我聽說了,正是害得你父親被抓起來的罪魁禍首,那個樓問津。我記得我還見過他,畢業典禮上你帶去的那個人,是他嗎?”

梁稚點點頭,“……所以,我怎麽好意思邀請你來觀禮。我看見了你,連是哭是笑都不知道。你要是看到了我在婚禮上那個虛張聲勢的樣子,一定會覺得我真可憐。”

“我怎麽會這樣覺得……我還以為你不請我是你瞧不上我。”

“我怎麽會瞧不上你,你是我落魄以後,還仍然與我來往的真朋友。”

“那麽,你打算幾時跟我一起去英國?”

上一回林淑真來電,梁稚過了好久才回電,只語焉不詳說還沒定下來。

梁稚一時默然,“……我不打算去了。”

“為什麽?”

“你知道我學的是珠寶設計,這種專業,富貴人家學來錦上添花可以。可是以我現在的狀況,學出來了能派得上什麽用場呢?我總不能做一支寶石發簪紮死他吧?”

林淑真被逗笑了,“那你是什麽打算?”

梁稚捏緊了手裏裝椰花酒的塑料杯,“……我想找個工作,然後一邊積累經驗,一邊看書準備申請經濟學專業。”

“你想將公司再奪回來?”

“我有這個打算。十年、二十年……人生還長,勝負未知。”

林淑真看她的目光不免帶上兩分同情,“和仇人做夫妻,未免太忍辱負重。”

梁稚沒作聲。她怎麽能開口說,不是的,忍辱負重倒是其次,最痛苦、最折磨她的是,她恨得如此不純粹。

林淑真說:“克洛依,雖然我很遺憾你放棄學業,但你一直是一個極有主張的人,我相信你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那麽我就祝你心想事成。”

逛完夜市,梁稚將三人送回酒店,林淑真叫她去她房間一趟,有東西轉交。

林淑真從行李箱裏拿出一封請柬,“同窗黛芙妮要結婚了,她聽說我要來庇城,叫我轉交給你,也好省了郵資。”

梁稚翻開請柬,隨口一問,“她未婚夫是做什麽的?”

“是她家裏世交的兒子,在香港學醫的。兩個人辦完婚禮以後,就一同赴美留學了。”

“真是不錯。”梁稚往請柬上看一眼,婚禮舉辦地在香港。

林淑真又逗留一日便回吉隆坡了,回去便要收拾行李準備出國,見面一回難過一回,因此很有些惆悵,在機場大廳與梁稚擁抱了好一會兒才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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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問津自柔城出差回來之後,只往返辦公室與公寓兩地——四年前,他在辦公樓附近賃了一處單身公寓作為長居之所。後來置辦了科林頓大道的那處宅邸,但因為離峇六拜不算近,有時候忙到深夜,懶得回去,仍然就近在公寓住下。

他忙完預備離開辦公室回公寓時,寶星過來通報。

“剛才紮奇婭來了電話,說太太聽說你回來了,準備今晚過去找你。”寶星看一眼樓問津的神色,笑說,“看來太太還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

樓問津聞言瞧了瞧桌面上的日歷本,那上面還是昨天的那一頁。

他一邊將其翻過一頁,一邊說道:“你當她的面叫她梁小姐,當我的面叫她太太。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套,學得不錯。”

寶星嘻嘻一笑,“那樓總你是人是鬼?”

樓問津往外走:“你覺得呢?”

寶星跟上去,“我覺得你是聖人。”

“怎麽說?”

“跟梁小姐結婚這件事,錢是一點沒少花,罵是一點沒少挨,好處是一點沒撈著。這才剛新婚,就分居。這樣虧本的買賣,換成我,我是一定不會幹的。”

樓問津自嘲:“你這樣一說,我好像確實像個冤大頭。”

他叫寶星給紮奇婭覆電,讓廚師準備晚餐;再打給梁稚,請她過去吃晚飯。

事情交代完畢,樓問津便坐車回了科林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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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林頓大道不算十分寬闊,但街道幹凈,道旁一排高闊棕櫚樹,到夜裏不似別處繁華,卻十分清幽寧寂。

印度素馨每一年從五月開到十月,傍晚更覺香氣馥郁。

梁稚進了宅邸大門,望見前方洋樓門未關,淺黃色燈光裏,似有人影走動。

她未覺自己腳步比往日輕快兩分,兩步邁上臺階,往裏一看,客廳裏的人卻叫她楞了一下。

穿著美以美女中的校服,坐在沙發上,扶手旁立著一口小號行李箱,是丁寶菱。

寶菱聽到動靜,轉頭看向門口,立即露出笑容,起身打招呼道:“梁小姐。”

梁稚點點頭,微笑道:“放學了?”

寶菱點點頭,總似有些怯怯的意思。

梁稚望了望她的行李箱,“過來投宿?”

“不是……”寶菱忙說,“我之前在這邊借宿,落了一些書本,今天是過來取的。大哥新近租了兩室的房子,今後我就搬過去跟他一起住了。”

“你如果是顧及我跟樓問津結婚了,那倒是不必,我並不住在這裏,房子空著也是空著。”

梁稚態度分外誠摯,寶菱卻有些淡淡的難堪,“……樓先生過去很是照顧我和我大哥,現在大哥自己存了一些錢,我們自然不好再繼續給樓先生添麻煩,並不是,並不是因為……”

“並不是因為我的緣故?”

寶菱腦袋低垂著點了點。

梁稚笑一笑,“你吃晚飯了嗎?”

“大哥和樓先生馬上就要回來了,大哥接我去碼頭吃海鮮。”

梁稚去寶菱對面坐了下來,氣氛難言的微妙,她接過紮奇婭遞來的水杯,喝了一口,察覺到寶菱好似在偷偷打量她。

將目光轉過去,寶菱卻避開了。

“你們和樓問津是怎麽認識的?”梁稚隨意擇了一個話題。當然,或許未必真有那樣的“隨意”。

“我們祖父是開雜貨店的,曾經照顧過樓先生。後來大哥出來打拼,被人騙了錢,走投無路,就來投奔了樓先生。”

“所以你們從小就認識?”

寶菱有些遲疑地點點頭,像是擔心梁稚不高興似的,措辭分外謹慎:“我小了樓先生九歲,而且樓先生十五歲就離開巴生了……所以,我對他並不怎麽有記憶。”

梁稚點點頭。

“……最初我來庇城念書,學費都是樓先生墊付,所以我和大哥都很感激他。”

梁稚笑說:“你不要緊張,我不過是因為對他從前的事不了解,所以隨便問一問。”

樓問津來梁家之前的生活,梁稚不是沒有問過,但樓問津惜字如金,只說自小父母雙亡,同誼父在雪州巴生港附近的漁村生活,後來誼父也去世了,就自己一個人出來闖蕩。

那時她軟硬兼施地要樓問津帶她去雪州他生活的地方瞧一瞧,他始終不松口,說那種地方,她去了不會習慣。

寶菱瞧她,“可是……梁小姐不是已經和樓先生認識六年了嗎?”

“人心就是這樣,六年也不足以把一個人徹底看清。”

樓問津的“光榮事跡”,寶菱自然有所耳聞,但她很難將外人口中那個恩將仇報的人,同她認識的樓先生聯系起來,即便此刻苦主就在眼前。

分明與她無關,她卻無端覺得羞愧,好似自己成了包庇犯一樣,因此將腦袋垂得更低了。

這時,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寶菱往外一看,立即松口氣,而後站起身來,先行打了聲招呼:“樓先生,大哥……你們回來了。”

梁稚見此心裏多少有些不舒服,她自認對寶菱還算客氣,並無一字刻薄,怎麽寶菱見了樓問津就好像見到救星一般。

樓問津微微點了點頭,目光越過寶菱往沙發那頭看去,梁稚正坐在那裏喝水,穿一件明黃色的吊帶短衫,寶綠花似的張揚奪目。

只是臉色十分難看,也不知他都還沒進屋,是怎麽又遠程把她給得罪了。

紮奇婭招呼了一聲,說晚餐已經準備好了。

樓問津便看了看寶菱,說道:“和你大哥一起留下吃晚飯吧。”

寶星急忙搶道t:“上周就答應了小妹帶她去吃巴東醬魚頭,餐廳位置我都訂好了。樓總你和梁小姐好幾天沒見,我們就不打擾兩位了。”他又不傻,要是兩人今日休戰,他就是電燈泡;要是又吵起來,他就成了被殃及的池魚。綜合算來,還是走為上策。

說完,寶星向著妹妹使了個眼色。

寶菱提起行李箱,走到寶星身邊去,卻沒有立即跟他走,而是拉開書包拉鏈,從中拿出一只拿墨藍紙張包裝的盒子,遞給樓問津:“我聽大哥說,今天是樓先生你的生日……謝謝樓先生這麽長時間的照顧。”

仿佛生怕樓問津不收,她又急忙補充一句,“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是我和大哥攢錢一起買的。”

一旁的梁稚頓了一下。

是了,今日是6月19日,樓問津的生日,往年她從不會忘記,今年卻似有意的把它忘了。

樓問津接過,道聲謝,態度很是溫和:“以後學習繼續用功,再有什麽需要幫助的,盡管開口。”

寶菱點點頭,到底年紀還小,不懂“不舍得”也是一種必須掩飾的情緒,“那個……”

她聲音小,樓問津沒大聽清,便將頭稍低下去,“嗯?”

“您送我的那支鋼筆,被同學摔了一下,出水有些不流暢了……”

“這個不要緊。你把筆交給寶星,叫他拿到專櫃去修理。”

仿佛,能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寶菱神情黯淡地後退半步,將寶星的手臂一挽,說道:“我們走吧。”

寶星笑說:“樓總,梁小姐,那我今天就先下班了。”

梁稚圍觀樓問津與寶菱對話,頗覺自己是個局外人,又很為自己感到可笑。

她過去與樓問津朝夕相處,遇到什麽都頭一個跟他分享,這麽多年,卻換不來他的一個笑臉。

她那麽喜歡他,可他拿她當老板的女兒,當上升途中必須完成的任務,現在拿她裝點門面,當堵住悠悠之口的大旗……唯獨,看不到她本人。

她在他這裏,或許遠不如這同村來的妹妹。

不過她絲毫不是自憐的性格,轉頭便想,有什麽了不起,一切都是樓問津不知好歹、不識擡舉。

待寶星兄妹一走出門,梁稚立即從背著的包裏拿出一封請柬,拍在茶幾上。

樓問津聽見動靜,望過去,目光在請柬上停了停,走近,俯身拿起,翻開看了一眼,再看向梁稚。

梁稚說:“同學結婚,我要去趟香港。”

樓問津正要開口,梁稚又說:“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只是過來通知你。”

樓問津將請柬放回茶幾,“我也去。”

“……你去做什麽?” 梁稚語氣不悅。

“度蜜月。”

“……度蜜月?”

“新婚夫妻,度蜜月不是天經地義。”

樓問津看著她,那目光似仿佛要從她的神情之間,看出些許端倪。

梁稚翻了他一眼:“隨你。你愛去就去。”

她將請柬一把塞進背包裏,拉上拉鏈便站起身。

樓問津下意識道:“這就回去了?”

梁稚動作稍停,“還有什麽指教?”

樓問津向著餐廳看了一眼,“寶星應該在電話裏說過了,請你過來吃晚飯。”

“你叫人加一道巴東醬魚頭,把兄妹兩人叫回來陪你,我可沒這個閑工夫。”她說著便往外走。

樓問津倒是怔了一下,下意識伸手,抓住她手臂。

梁稚氣惱轉頭,“你幹什麽?我不吃,你還要硬把我扣下來嗎?”

她目光驟然一頓,因為看見了樓問津挽起衣袖,露出的手臂上,那痂殼剛褪的傷疤。

他皮膚白皙,以至於那粉色疤痕十分顯眼醜陋。

樓問津順著她目光望去。

梁稚手臂一掙,將他的手掙脫,語氣十分冷硬:“是你自己活該。”

“確實是我活該。”樓問津神情淡了兩份,語氣也是疏冷,“活該這麽輕易就放走你父親。”

“你!樓問津,你若是敢動我爸一根手指,我一定親手殺了你。”

樓問津低頭瞧著她,不再說話。一瞬間覺得,這是何必,有時候忍不住口不擇言要叫她難受,可她真的不痛快了,他也未必覺得痛快。

“廚師做了佛缽幹炒麻油雞,你嘗一嘗再回去。” 他再開口,語氣已和緩許多。

這是梁稚最喜歡的一道菜。

“我才不吃,誰知道你會不會往菜裏下毒。”

“每道菜我先嘗一口,你總放心了。”說罷再去牽她手腕,有些不由分說的意思。

梁稚掙了一下,沒有掙脫,正欲低頭,樓問津倏地把手松開了,“……還打算再咬?”

“我都說了不吃,是不是沒有人教你聽人話?”

“我父母雙亡,自然是沒有人教的。”

梁稚一下噤了聲。她原本不是這個意思,可誰知道樓問津非要自己拿刀猛紮自己心口,還是在生日當天。

樓問津瞥了她一眼,也不再勉強了,轉頭平靜地吩咐紮奇婭:“叫司機過來,送太太回梁宅。”

說罷,自己轉身朝著樓梯走去。

紮奇婭一邊應下,一邊向著餐廳看一眼,趁著樓問津還未上樓,趕緊問道,那一桌子菜,以及生日蛋糕怎麽辦。

“你們分著吃了。”

梁稚不由想起樓問津來了梁家之後,過的第一個生日。

那是他來的第二年,從司機變成了梁廷昭的助理,時常跟著梁廷昭出去應酬。

那天晚上,他將喝醉酒的梁廷昭送了回來,打聲招呼便離開了,她無意間走出大門,卻發現他並沒有走遠,而是正蜷縮身體,蹲坐在門口的臺階下,面無血色,滿頭冷汗。梁廷昭對倚重的人,一貫是往死裏用,他在晚宴上替梁廷昭敬了太多的酒,胃疼得厲害。

她有一回撞見古叔買藥回來,問了一句,古叔說藥是買給樓問津的。樓問津十五歲那年誼父死了以後,就沒再念書了,一直在外闖蕩,吃過不少苦,饑一頓飽一頓是常有的事,故因此患上了嚴重的胃病。

她立即回屋去,拿了藥片和溫開水過來,他接過時說聲謝謝,嘴唇發白,聲音都在哆嗦。

藥服下去,胃痛漸漸緩解,她一直坐在臺階上陪著,時不時觀察他的表情,見他神情終於舒展,她問,想不想吃點東西,她去廚房給他拿。

他默了一瞬,說蛋糕吧。

冰箱裏尚有未吃完的榴蓮千層,她去切了一塊過來,怕涼的吃下去不好,還貼心配了一杯熱牛奶。

他一言不發地吃完了那塊千層蛋糕,再度對她說了聲謝謝。

而第二天,她才知道,那是他的生日。

梁稚沖著正在上樓的人翻了一個白眼:“把人晾在一邊自己跑了,樓總就是這樣待客的嗎?”

樓問津身影一頓,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稍稍收攏,轉頭,便看見梁稚朝著餐廳走去了。

他有兩分錯愕,不過轉念就想明白了:他強留的時候,她絕對不會留下來;而現在他大方送客,她還非留不可了。

梁小姐就是這樣的性格。

此刻,梁小姐已在餐廳坐下,把她的背包往旁邊的餐椅上一扔,那表情恨不得要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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