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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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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稚霎時臉漲得通紅,慍怒、羞惱各種情緒爭先恐後,偏偏一句有力的辯駁也想不出,半晌,也只憋出一句毫無威懾力的:“你給我滾出去!”

樓問津起身動作有種施施然的漫不經心,淡淡撂下一句:“下樓看名單。”便走出臥室,反手帶上了門。

梁稚把浴巾往臟衣籃一扔,又氣鼓鼓地將那竹筐踢了一腳,罵了幾句,才覺解氣。而她過往二十二年順風順水,哪裏經歷過這麽可恨的事,想來想去,最難聽的一句罵辭還是從蘭姨那裏聽來的“骹川爛遘面(從屁股爛到臉)”,這話拿來講樓問津最合適,他就是從頭爛到腳、爛透了!

梁稚換了衣服,走出房間前,忽地瞥見床尾換衣凳上,樓問津似乎落下了一只牛皮紙袋。

疑惑走過去一瞧,那上頭分明印著“紅姐裁縫店”幾個字,打開一看,裏頭竟裝著下午在店裏,被她割愛的另外那條連衣裙。

……是樓問津買下的?還是紅姐差人送過來的?

梁稚抿唇,思索半刻,將裙子扔回紙袋,只當做沒看見。

梁宅修建於八十年前,但因精心修繕維護,機能良好,更因幾易其主,平添一些的生活痕跡,因此很具歷史的韻味。

前任屋主做了大修,更換整套電氣設備,宅子裏一桌一凳嘔心置辦,既便利又典雅。梁廷昭接手之後只少做更改,大體保留原樣。

客廳沙發旁一盞立式臺燈,燈影煌煌,樓問津正坐在燈下看報。

梁稚去對面落座,樓問津擡眼,往茶幾上一瞥。

梁稚順著他目光瞧去,上面放著四折的賓客名冊,翻開來第一眼,排在第一位的便是:沈惟慈。

梁稚眉頭一皺:“……你什麽意思?”

樓問津看向她,仿佛不明白她這句話。

“把沈惟慈放第一個,你故意的?”

“你和沈兄青梅竹馬,第一個自然要請他。”

梁沈兩家當年一同來南洋闖蕩,二十餘載同氣連枝,同舟共濟。

梁稚同沈惟慈自小一起長大,沈長她五歲,是兄長,亦是青梅竹馬。

梁廷昭連州長都瞧不上,正是因為相中了沈惟慈做東床快婿。沈惟慈長相、學識與家世,樣樣出挑,溫潤沈靜的性子,又正好剎得住梁稚的驕縱。

因此,這些年梁沈兩家雖未明說,但基本默許了這樁姻緣。

梁稚心中不忿,只覺他這行徑純粹是耀武揚威,頗有些小人嘴臉。

樓問津仿佛洞明她此刻所想:“出事以後,你第一個找的是誰?”

梁稚咬了一下唇。

樓問津不看她,將《南洋商報》徐徐翻過一頁,“我猜一定是沈惟慈。以梁沈兩家的關系,沈家本該義不容辭。甚至,沈惟慈也未嘗不能這時候娶你……”

“你以為人人要像你趁人之危。”

梁稚自然是找過沈惟慈,可沈惟慈從醫,對政治經濟都一竅不通,沈家家業一貫是由其兄長打理。偏偏這一陣沈母做心臟手術,沈父連同沈家大哥都在香港陪同。

樓問津並不反駁,“看名單吧。”

“這場婚姻只是你的表演,要請什麽觀眾,你早有決斷,還假惺惺讓我看做什麽。”梁稚起身。

身後樓問津平聲靜氣地說:“既然你不滿意沈兄做賓客,那只好我請他做伴郎了。”

梁稚腳步一頓。

她這些年為試探樓問津的反應,不止一次揚言以後嫁給沈惟慈,婚禮定要請樓問津做沈惟慈的伴郎。

樓問津好似故意要叫她難堪。

可她偏偏不如他所願。

“隨你。”梁稚下巴一揚。

沈惟慈其人,便似四十攝氏度溫開水,人如其名的溫和優柔。

庇城炎熱,而梁稚又偏愛喝冰,沈惟慈從來不是她的那杯茶。

樓問津想拿嫁不成沈惟慈一事氣她,恐怕是錯算了人心。

梁稚轉身上樓,行至一半,外頭忽然響起電鈴聲。

她停了一停,等蘭姨接通門禁通話,裏頭傳來幾分失真的聲音自報家門,說是周宣,找梁小姐有事匯報。

梁稚叫蘭姨把門打開,自己下樓,又回到了客廳裏坐下。

樓問津這時從報紙上擡起目光,睨了她一眼。

片刻,周宣從門口走了進來。他似是剛剛下班,身上還穿著警服,深藍短袖制服,襯得人很是英挺。

周宣似是沒料到樓問津也在,稍頓了頓,才笑著同兩人打聲招呼。

梁稚指一指對面沙發,叫周宣落座,又讓蘭姨倒一壺水過來。

“周警官有什麽事嗎?”梁稚問道。

“劃破梁小姐你跑車的人,今天抓到了……”說話間,周宣不作聲色地打量了梁稚一眼,她穿的是條居家式的白色連身裙,棉麻質地,一頭蓬松蜷曲的墨色長發自然垂落,明明是最素凈的打扮,端坐在那裏的樣子,卻明艷得叫人不敢多看一眼。“看梁小姐你要不要起訴,一般這種損壞私人財產的,也就判個照價賠償,人是不會關進去的。”

梁稚現在自然沒什麽閑心就這麽一樁小事跟人打官司,就說:“你叫他賠我兩千塊重新噴漆,這件事就算了。”

周宣笑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只信封,“這裏面有三千。”

梁稚有些不悅:“……周警官勸我私了,是因為已提前跟那邊達成了一致?”

周宣忙說:“我不過跟他說,叫他拿三千塊來,我替他登門致歉,看梁小姐你接不接受。只是沒想到,梁小姐這樣幹脆爽利。如果梁小姐你打算打官司,這錢我自然就不會拿出來了。”

梁稚說:“是我誤會了。”

周宣說:“不不,是我沒有提前解釋清楚。”

樓問津冷眼瞧著這兩人互相道歉,忽平聲說道:“周警官審過了嗎,這人什麽來歷。”

周宣看向樓問津,從他聽似平淡不過的語氣裏,品出一絲敵意。他笑了笑,說道:“當然審過了。就是專門幫大耳窿討債的,平常也幹些小偷小摸、敲詐勒索的臟活兒。問他是誰指使,他說他們只聽老大吩咐辦事,從來不打聽背後的人。”

“法庭可以不去,臨時班房總不能不蹲。那車是梁小姐十八歲的生日禮物,對她很有紀念意義。我想,周警官治下嚴謹,一定會替梁小姐主持公道,不會叫人收了錢就直接放人。”樓問津不緊不慢地說道。

周宣在心裏罵了一句。最近庇城最熱話題便是樓問津以怨報德,謀奪梁家企業一事,話題中心的人物,自然不乏真本事。但今日見了面,打了交道,才知這人確實難纏。

警署什麽風氣,他清楚得很,而顯然樓問津也深谙此道。他家底殷實,不在意三瓜兩棗的“孝敬”,也不屑於此,但不能攔著旁人以此補貼荷包——警署待遇一般,基層警員更是只能勉強糊口。

周宣面上仍是笑著:“這是自然。這案子我親自盯著的,肯定叫他七天蹲滿。”

推說還有事,周宣喝了一口水便起身告辭了,梁稚多少感謝他記掛此事上門反饋,因此起身將他送到了門口去。

周宣叫她留步,又說以後有事需要幫忙,盡可以找他,他玩笑語氣補充:反正我辦公室的電話,梁小姐你是知道的。

周宣人未走遠,樓問津闔上那一疊報紙,不冷不熱地說道:“你最大麻煩已經解決,他還能幫你什麽。”

梁稚轉頭瞪他一眼:“我倒是等著看你怎麽替我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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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子像坐牢,梁稚焦慮得緊,偏偏除了等,什麽也做不了。

婚禮流程繁瑣,除了鳳褂還得穿婚紗。某婚紗定制品牌在庇城的商廈設有分店,寶星已提前做了預約,設計總監將親自上-門服務。

午後,一部車子駛入梁宅,幾個工作人員往起居室運進十幾件婚紗,由梁稚初步挑選。

梁稚懶散吃著一碗潮州煎蕊,斑斕汁染綠的米苔木,摻雜椰奶與紅豆,是消暑佳品。

設計總監叫愛蜜莉,展開婚紗一一熱情介紹設計匠心,轉頭一看,梁小姐一勺勺舀著椰奶,神游天外,分明意興闌珊。

“梁小姐可以大致看一看成品樣式,最終我們都是要根據你的喜好量身定制。”

“工期多久?”

“看設計和工藝的覆雜程度,最快是三個月……”

梁稚打斷她,隨手指了指架子上的一條抹胸魚尾紗:“就那條吧。”

愛蜜莉稍楞:“那請梁小姐先試一試尺寸是否合身。”

梁稚進二樓衣帽間,由愛蜜莉幫忙換上婚紗。

她本就生得高挑纖細,這一陣茶飯不思,更瘦得過分,這婚紗尺碼很小,可她穿上身,腰身仍有兩指富餘。

愛蜜莉笑說:“梁小姐身材真好。”

梁稚懶聽奉承,只問修改尺寸需要多長時間。

“您確定就要這一件是嗎?也還可以試試其他設計……”

樓下忽地響起蘭姨喚“阿九”的聲音。

梁稚拖著婚紗走出臥室t門,到二樓平臺處往下看一眼,門口立著個穿淺色斜條紋短袖襯衫的男人,有些拘謹地一手抄著長褲口袋,長相素凈溫和,一身書卷氣。是沈惟慈。

沈惟慈仰頭看上來,“阿九,你在試婚紗?”

“是啊,好看嗎?”

“你下來我看看。”

梁稚搴住婚紗裙擺,搭著扶手下了樓。

走到沈惟慈跟前,原想像從前那樣,穿上好看新裙總要轉個圈,可眼下的光景,又讓她驟然悲從中來。

兩人面對面站著,沈默了好一會兒,沈惟慈才說:“好看。”

梁稚勉強笑了笑。

沈惟慈說:“中午大哥從香港來電,他說動用人脈問過可否保釋梁叔,回覆說恐怕不能……”

梁稚沈默。

沈惟慈看著她,“阿九,沈家都辦不到的事,你真信樓問津能辦到?假如他不過是在騙你,你打算怎麽辦?”

“……既然沈大哥都辦不到,那我除了死馬當做活馬醫,信一信樓問津,還有什麽辦法?”

“即便如此,也不該拿終身大事做交易。”

梁稚又是沈默。面對沈惟慈,比兄長更親的人,她沒有自欺欺人的必要。

沈惟慈嘆聲氣,“阿九,我設想過有這麽一天,但絕不應該在這樣的境況之下發生,你明明喜歡樓……”

“不要說!”

沈惟慈一楞。

梁稚搖頭,壓低聲音道:“維恩,這件事你不許告訴樓問津。我寧願死,也不願意讓他知道。”

沈惟慈心裏五味雜陳,“我明白。我會替你保守秘密。”

梁稚想起問沈惟慈此行目的。

沈惟慈說:“就想過來看看你。這一周去了獅城交流,不然早該過來。”

梁稚說:“你放心,我沒事的。”

“……以後打算怎麽辦?”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

“關鍵時候,我卻一點忙也幫不上。”

梁稚搖搖頭,“不說這個了。你下午有沒有事?留下吃晚飯吧。”

“剛回來,要去醫院看看。”

沈家經營一家私人醫院,沈伯父是名義上的院長,實際管事、技術骨幹都是沈惟慈,事情多,時間都得掰成兩半花。梁稚理解,也不挽留。

“我叫蘭姨給你沖一盞咖啡,你喝了再走吧。”

“不了,車就等在外面。等空閑了我來找你吃飯。”

兩人關心親厚,不拘禮節,梁稚點了點頭,說好。

沈惟慈看一看手表,便轉身出去了。

到了門口,卻是腳步一停。

梁宅大門口檐廊下空間很是寬敞,放了只半人高的花瓶,栽種一叢紫紅三角梅。花葉下支一張藤沙發,晚上穿堂風來,正好納涼。

卻沒想,樓問津正翹腿靠坐在那上面,鼻梁上架著一副墨鏡。

樓問津也不起身,不過稍稍擡頭,瞥了沈惟慈一眼。這姿態有點傲慢,有點不把人放在眼裏的意思。

沈惟慈皺一皺眉,但他不是輕易與人起爭執的性格,因此沒說什麽,邁下臺階往外走去。

梁稚也是這時候才發現樓問津在外頭,心頭一緊,忙問:“……你什麽時候來的?”她擔心他聽見了沈惟慈說的那半句話。

樓問津摘下墨鏡,起身往屋裏走,“來得不巧,打擾了你和沈兄敘舊。”

梁稚皺緊眉頭,微微仰起下巴,“那你為什麽不出聲,不曉得非禮勿聽嗎?”

樓問津不過輕淡地瞥她一眼,仿佛不欲與她辯論。

那頭愛蜜莉等了好一會兒,此時賠笑插話,問梁稚還要不要試一試其他樣式。

一句話好似提醒了樓問津,他往梁稚身上看去,問道:“沈兄可還滿意你的婚紗?”

梁稚深深吸氣,這冷嘲一般的語氣差一點叫她壓不住火氣,“自然。他滿意得很。”她看向愛蜜莉,“不試了,就這件,你們拿去改尺寸。”

樓問津卻說:“繼續試。”

愛蜜莉望一望兩人,左右為難。

樓問津重覆一遍,為此事定調。

三人再進到起居室裏,蘭姨撤走沒吃完的半碗煎蕊,換上來一壺冰水。

樓問津手臂撐著沙發扶手喝水,於愛蜜莉舌燦蓮花之時,抽空擡頭看一眼,隨意一指,“試一試這件。”

那語氣仿佛是看著菜牌點菜。若不是有求於人,梁稚何曾受過這樣的氣。

六年前,樓問津走古叔的門路,來梁家找一份差事。那一陣梁家正好缺個司機,就讓樓問津先頂上。梁稚那時十六歲,正在聖喬治女中念書,她雖被驕縱,卻並不嬌氣,平日不喜歡讓家裏車接車送,有時候寧願跟同學一同乘坐公交。

但自從樓問津來了以後,她去哪裏都要叫他做司機,不單如此,大事小事都要煩他。她自然是故意的,因為樓問津只大她三歲,卻行事老成,喜怒不形於色,她就想試一試,把他惹到哪種程度他才會發火。

今日樓問津一朝翻身,又怎會不報覆當年她對他的頤指氣使?

拖著婚紗行走不便,梁稚懶得再上二樓,去旁邊的客房裏就近換好了。

回到起居室,樓問津卻在接電話。

起居室裏裝了一部分機,往常都是梁廷昭和梁稚在用。現在找樓問津的電話,居然直接就打來了梁宅。

樓問津接電話漫不經心的姿態,儼然已經是這裏的主人了。

也不知是誰打來的,樓問津聽著,偶爾漫應一聲。

她進門他是知道的,卻一眼也不往她身上看,簡直像在故意晾著她。

形勢比人大,梁稚只能站在那裏幹等著。

又過去幾分鐘,樓問津總算將電話撂下,擡頭,朝她看去。

她身上這件婚紗是A字版型,三層裙身,最外一層緞面質地,大V型領口,露肩,袖子是蓬松的泡泡袖。

現今這樣款式的婚紗已稍微有些過時了,可襯她卻似乎再合適不過。

梁小姐生得一雙狐貍眼,瞳色又淡,笑與不笑,氣質全然不同,笑時明媚嬌憨,不笑便冷傲得拒人千裏,矛盾得要命。她穿著這婚紗像個精致的瓷器娃娃,漂亮得都不像是真的。

樓問津半晌不出聲,仿佛陷入了沈思。

梁稚看他一眼,他目光雖落在她身上,卻似乎並不真的在看她,顯然心思不在這上頭。這就更坐實他叫她試婚紗,不過是尋她開心。

她惱怒地皺起眉頭,提著裙身,轉身就要去把它換了。

愛蜜莉沒伺候過這樣古怪的新婚夫妻,追上去笑說:“梁小姐不喜歡嗎?這件很漂亮,尺碼也合身……”

樓問津這時候站了起來,“就這件,不必再試了。”

梁稚腳步稍定。

他突然往外走,像是臨時有事,或許是那通電話的緣故。

他經過她身邊時,手臂擦過了婚紗蓬松的袖口,目光卻一眼也沒往她身上落,徑直朝著大門口去了。

梁稚望著他的背影,哼了一聲。

樓問津一直走出大門,下了臺階,腳步一頓,手掌不大自在地按一按手臂,才往樹蔭下候著的車子走去。

寶星拿雜志蓋著臉,在後座睡得七葷八素。被敲窗叫醒時看看手表,半小時時間都不到。

寶星坐起身,一把薅下臉上雜志,笑說:“這就試好了?我以為少說一兩個鐘頭,還打算去商場逛逛呢。”

寶星有個小妹在女子中學念書,前陣打電話來說自來水筆摔壞了,出水斷斷續續,想要支新的。小妹成績好,又乖巧懂事,平常從未提過什麽要求,這唯一請求,寶星自得滿足,便打算去商場替她選一只派克鋼筆。

樓問津只嗯了一聲。

寶星換到前頭副座去,問樓問津去哪兒。

樓問津手肘撐著車窗,默了一會兒才說,回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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