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箋眠:雲中錦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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箋眠:雲中錦書(三)

過了五日, 範覺過來告訴姜眠,人今晚就到艷陽州。

姜眠問:“接待的地方都收拾好了麽?”

“姑娘放心,早就準備齊全, 不會有紕漏的。”

範覺本了來通稟過後就該走, 退下兩步又停下,撓撓後腦勺:“姑娘, 也不知怎地,明明這是一件大好事, 可皇……夫人,夫人到了之後,我反而緊張起來。原本她同意動身我歡喜的簡直要瘋了, 日日翹首以盼, 現在人即刻就到,我這心裏怎麽這麽不安呢。”

姜眠笑道:“大約是你太重視了吧。”

範覺點頭:“還有公子的原因。他這人,太倔強了。”

姜眠目光一軟:“他受了好大的委屈, 又是自己親生母親傷的。自己一個人,肯定是想不開的。”

“你放心好了,我有數, 一定從中斡旋解開他們母子心結。”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好在還有姑娘您, 要不然是真不知怎麽辦了。”範覺最信得過姜眠, 心裏一松,倒是打開了話匣子, “這幾年公子心裏委屈著,姜王爺看著心疼, 想從旁向咱們夫人解釋一二,讓他們母子不要僵著。可每每一提, 公子都不肯談,也不肯同意聯系夫人,還叫我們都不準多嘴,嚴厲得很呢。”

姜眠道:“原來之前爹爹就想過這件事麽?他從中調停,阿箋哥哥不肯?”

“死活不肯。”

那不對哎?姜眠奇怪:“那——那我一問你,你怎麽這麽快就幫忙了?這麽講義氣。”

範覺想了想。

半晌,他條分縷析的答:“首先,雖然公子不願意見夫人,也不想知道夫人的任何事,夫人對公子更是不聞不問——但是不說夫人,公子心裏是難過的。所以如果有機會能讓他們敞開心扉,我真喜聞樂見……再者,姜王爺想幫忙,是先問了公子的心意,得到他的同意才會去辦。可是他抗拒之意堅決,王爺就罷手了,沒有吩咐我或者父親。但是姑娘您沒有,您是直接找了我——好像這件事誰這樣做都會不合適,但是若是您,就很合適。可能……可能還是因為您是這世上公子最親近的人了。不必問,就可以直接對他好。”

範覺平日大大咧咧,這話說的卻意外順耳,姜眠不覺含笑。

“而且呢……我是想啊,就算我沒聽公子的命令,就這麽直接聯系夫人了——那又怎麽樣?我聽的是姑娘您的命令。您又不是外人,我就要聽,這也沒錯啊。真要有什麽事,公子要責罵我了,那您肯定也會幫我說話的,對吧?哈哈。”

姜眠忍著笑:“對。我一定不會讓他責罵你。”

又說:“你少跟張道堂一起玩,你們一個兩個的對他都是什麽評價?一點也不客觀。你們湊在一起,是不是凈說阿箋哥哥的壞話了?”

範覺大驚:“我我我可沒有……”

“他脾氣最好,你們總怕什麽?”姜眠說,“你們都年紀相仿,我看你和張道堂就總是一起,騎馬射箭下館子——你們別總是孤立阿箋,以後也帶上他。”

“……”範覺說:“是。”

***

範覺為儀華擇定的下榻之處離王府很近,稍晚時刻他拉著宴雲箋去找姜重山議事,有他拖著,姜眠先行獨身去見儀華。

儀華在正廳正前方靜立,一身雪白,聽見腳步聲回頭,美麗清冷的眼看過來。

姜眠行禮,揚起一個笑:“晚輩見過伯母,您怎麽在這站著?快坐下歇一歇。這一路風塵顛簸是不是很辛苦?若有什麽不周之處,您盡管與我說。”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宴雲箋的母親,她和趙時瓚一點也不像,美的雍容華貴。不過看上去,宴雲箋只傳承了母親的精致雕琢,長相上應當更像父親。

儀華露出一點淡淡笑意:“你……”她再打量一遍,“……果然是姜重山將軍的女兒,與他很有幾分相似。叫什麽名字?”

姜眠柔聲道:“晚輩姜眠。”

“嗯,”儀華點點頭,“過來讓我瞧瞧。”

等姜眠走上前,她擡手輕輕撥開姜眠耳後濃密的長發,直至看見一處細淺的月牙形疤痕,才微笑道:“果真是你這小姑娘。”

姜眠疑惑:“這裏……”

儀華道:“有疤。很小。”

“當年你才三歲,那人抱你來我處玩,你和當時勇安侯家嫡幼子打了一架。”

姜眠從未聽過此等離譜之事:“我小時候見過您嗎?還在您眼前……和人打架?”

“嗯。”

“我輸了嗎?”

姜眠摸摸自己耳後,隱約摸到米粒大小的痕跡,原來她都沒註意自己這裏有落這麽小的一個疤。

儀華看她一眼:“沒輸。你這一下是揪打人家時,自己不小心摔得。對方被你打的鼻青臉腫,到了夜裏還啼哭不已。你贏了。”

姜眠瞠目結舌:這可真是……宴伯母。她記性真是好哇。

幹笑兩聲,“伯母……我小時候……好像是有些任性的,不端莊了。但是現在不這樣。”

儀華淺笑道:“你不是任性,是那個孩子欺負我的兒子,你和你父母一樣,路見不平,總要出手相助的。”

姜眠驚訝:“欺負您的兒子……那不就是阿箋哥哥?原來我幼時就見過他啦?”

儀華在姜眠稱呼“阿箋哥哥”時微微皺眉,重新打量一遍對面粉雕玉琢的姑娘,若有所思停頓片刻:“但也不過這一面,你年紀小,阿箋當時也發著高燒,你們應當都不記得了。”

但是她記得。

在那地獄中,她力量微弱,有時連宮女太監都無法抗衡。姜眠是為了保護她視若珍寶的孩子、挺身而出的人,這份深恩,她會銘記一生。

正是因為這刻骨銘心,她才更不能原諒她的兒子。

姜眠覺著新奇:她和阿箋哥哥的緣分,原來那麽早就開始了。正想再問問,儀華卻似乎不想說了。另提道:“勞駕,可否寫幾個字給我看?”

她的話有些古怪,姜眠心中隱隱有個猜測,當下不言,只是取來紙筆,默默寫就。

字的內容與當日她傳信給儀華的分毫不差。

儀華垂眸看著,目光有所松動,半晌失笑:“姜公書法一絕,你這個字……倒也能看出下過苦功練的。”

姜眠筆尖一頓:“……是,您這也算是誇我了。”

儀華微笑,周身清冷疏離的感覺漸漸消退,變得溫和起來:“這麽看,交到我手上的書信,真是你親筆所寫,你又是姜家獨女不假——所以你們一家的確平平安安麽?”

姜眠放下筆,走到儀華身旁:“伯母若是沒有全信,怎會同意晚輩相邀動身來此呢?”

儀華道:“若此事為真,實乃一大幸事,我必要親眼見證方才放心。況且真若如此,當年我的孩子背恩一事便有隱情,我自然要求個明白。”

她話鋒一轉:“但如若此事是假,那從這封信到你這個人,就只怕是他一手策劃,妄圖掩蓋罪行,以求與我和解。他若真敢做出此等事……我也要有必要走這一趟,清理門戶。”

姜眠心下一陣無奈:她總算是知道阿箋的剛直和倔強隨了誰,他從小受這樣一位母親的教導,難怪生出那一副寧折不彎的脊梁。

幸好她先來見見,伯母的心思坦坦蕩蕩,根本沒有想著藏。以阿箋哥哥的聰慧,從伯母開口,他便定能洞悉她的兩層心意,被母親這樣揣度,他指不定要傷心成什麽樣。

“伯母,阿箋哥哥長在您膝下,是您一手教導出來的,他是什麽樣的性格,您應當最了解才是,他怎麽會為了掩蓋什麽,而編纂我們一家未死的謊言來騙您?”

儀華道:“是啊。我應當了解。我甚至認為,他絕不會做出背叛之舉。”

姜眠道:“他的確沒有。”

“……什麽意思?”

姜眠便把一切來龍去脈細細講給儀華,從他中毒,到毒發神志混亂,再到清醒後做的一切與遭受的痛苦。到最後她說:“伯母,您從來沒有看錯人,他一直都是您值得驕傲的兒子。只是那時候,他遭人暗算,才犯下那些過錯。但所謂過錯,也不能算在他的頭上。那不是他的本心,您不要再責怪他了。”

儀華安靜許久,或者說不是安靜,而是呆怔。

好半天她茫然問:“……愛恨顛?”

“是。”

儀華喃喃重覆:“一種能讓人愛恨顛倒,認親為敵的毒藥……”

她搖頭:“我從來沒有聽過、從來沒有聽過這世上還有如此歹毒之物……我不知道……我怎麽能想到……”

儀華一下子站起來:“阿箋他是、他是因為中了此毒這才——”

姜眠輕輕扶她:“是,他從來都沒有真的作惡。”

他沒有作惡。

她的阿箋,不是忘恩負義的畜生。

這一瞬間,一切都有了解釋。儀華痛上心頭:“那他當時……我與他恩斷義絕,那個時候,他為什麽沒有告訴我?”

姜眠道:“伯母,阿箋哥哥清醒過後,自責之深,就算了解他的人可以想象,也實在無法感同身受。您知道的,他不是一個會給自己找借口的人,錯便是錯,他始終沒有原諒自己。”

儀華長久的沈默。靜默的外表下,是震動坍塌的內心。

無數過往一同向她湧來,將她整個人淹沒。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

竟是這樣的真相。

儀華茫然睜著眼,目光看向姜眠,卻虛空散開仿佛穿越眼前之人,看到了那個她很久很久,都沒有見到的那個人。

此時此刻,兒子那張酷似他父親的臉,和記憶中那久遠的模樣重疊起來。

那是她的夫君。

這一瞬恍惚,記憶忽然被無數前塵往事淹沒——自從國破之後,她刻意地、拼命壓抑地讓自己不要去回想她的夫君,而這麽多年走過來,刻意已經變成了一種本能。

二十幾年的時光裏,細數她回憶故人的時候,實在少之又少。

只有這樣,她才能保持一貫的堅強。

而此刻,所有的桎梏都被打破,這一瞬間,儀華看見曾經自己深愛的、也深愛自己的男人,就在她對面含著憐惜,帶著疼愛,靜靜地望著她。

那些被壓抑了多年的前塵一下子全都翻滾於心。那年,她還是個嬌俏的少女,無憂無慮,不問世事,只受著著眾人的寵愛長大。那一年兩國交戰,她聽說打了勝仗,心裏很是高興。

後來敵國送來質子居於內宮之中,雖不曾缺衣少食,卻也因為身份敏感特殊,而日日背負著輕蔑冷眼。

他沈默寡言,時常垂著那雙漂亮的暗金眼眸,默默躲在一邊。

而她,整個梁朝最尊貴的皇女,有一天自己閑逛玩耍時冷不丁瞧見了這個精致漂亮的小哥哥,也不管他的身份和他刻意躲避的抗拒,只走上前,大大方方拉起他的手:“你的眼睛真漂亮,能擡起來讓我好好看一看嗎?”

他猶豫了一下,便擡眼看她。

高大冷峻的男子,面如冠玉,雙眸猶如明月星辰倒映在金色天河之上——天底下最漂亮的寶石,也在他這雙眼睛面前黯然失色。

這是一雙看見過,就再也不會忘的眼睛。

從此她便願意去尋他玩兒,理由只有一個,那便是他的眼睛與眾不同,長得漂亮,她喜歡看。

她去看她,也要求他陪著她玩——嬌蠻地讓他爬到樹上摘自己想要的那朵花,或是用大半天的時間不停央他下水,把池子裏最美的那條錦鯉抓上來。

他話不多,在她記憶中,見的最多的,就是他溫和又無奈的道一聲“好”。

幾年後,他歸國,籌謀,奪位。僅僅用了四五年的時間,便已經走上了至尊之位,坐穩了皇帝的寶座。而那個時候,她幾乎已經將他淡忘了,唯一能依稀記得的,就是鄰國有個眼睛很漂亮的皇族,但也不過是偶爾想起。

那個時候,她只一心一意籌備自己及笄與擇婿之事。當時皇祖母已經為她選定了姜重山將軍,他與那個將軍見過寥寥數面,知道他是個沈默木訥的男子。她不喜歡,也不討厭,反正自己的婚事又不由自己做主,公主嘛,總會挑一個差不多的人家嫁過去用來維系皇族的權力,所以無論是誰都好,她不是很在意。

然而好景不長,沒過多,他們竟收到兩國交戰己國戰敗的消息。對方要求,送一個公主去和親。

若僅是如此,也就罷了。大昭的皇帝說得清楚明白,他只要梁國的嫡出公主——而梁國,只有一位嫡出公主。

當時敵壯己衰,沒有兵力、也沒有財力繼續維系戰爭。梁朝不得不低頭。

對於那時的她而言,早就忘了當初陪伴過她的小哥哥,臨國的皇帝對她來說只是一個陌生男子,聽說才思無雙,很有手段,既狠毒又殘忍。她不認識,也害怕,更不願意嫁那麽遠。哭了幾天幾夜,卻也知道身為公主,食萬民俸祿,要擔起肩上的責任。擦幹眼淚後,還是坐上了離國的花轎。

成親那晚她又恐懼又難受,即便看見他那雙好看的如琉璃一般的眼眸,也不像兒時那麽喜歡了。屈辱和親,滿腦子都是要維系一國公主的尊嚴,雖然恐懼發抖,卻也強制忍著,驕橫地不許他碰自己,指著門口讓他滾出去。

沒想到那個冷峻的男人,只是無奈的笑,笑彎了的眼睛像天上柔和皎潔的月牙:“好,我滾,你不要生氣。”

說完他竟然真的走了,只不過站在門外,可憐巴巴的低聲問她:只要她不讓他進去,他絕不會進去,但是他不想走太遠,可不可以?

她也很茫然。

這明明是他的地盤。舉國上下都是他的臣民,而她,只是戰敗國送來的公主,與這裏格格不入,舉目無親,像是暴露的原野之上任憑天公風吹雨打的小草——隨便他捧於掌心,或是棄於泥土。

眼下,外面還有賓客與侍衛,那麽多人都在看著,他是一國皇帝,不覺得丟人?他不要面子的嗎?

就這麽狼狽的被新婚妻子趕出門外,還絲毫不覺屈辱的好言好語與她商量能不能不走遠了。

原本都已經做好了寧折不彎的準備,而預想中的暴怒與折辱卻沒有一樣降臨在她身上。空蕩蕩的婚房處處喜氣精致,舉目四顧,無處不妥帖的安全感。

最後她還是懵懵懂懂的同意了,一頭霧水地度過了她在異國他鄉的新婚之夜。而門外的男人,她的夫君,更是傻的奇怪,喜氣洋洋的答應了一聲,就坐在門外的臺階上,穿著大紅喜袍守了她整整一夜。

大昭的男人,真的是好奇怪呀。

本以為經此一事,她必定會被臣民們斥責,紛紛上奏說她是禍水,辱沒了皇上。可是朝野內外,不僅沒有任何這般言辭或是不滿舉止,相反,他的臣子都對她十分和善恭敬。

她稀裏糊塗的,覺的詭異,又覺得有些放心。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下去——本來抱著必死的決心,以為自己必將在他鄉慢慢枯萎,人生苦短的看得到邊,卻沒想到,竟在這裏體會到了真正的自由與尊嚴。

——親眼看著大昭的朝氣蓬勃,看著臣民百姓的善良寬和,聽著一段又一段關於自己的帝後佳話,她的眼界越來越寬廣,思想越來越開明。而自己國家的腐朽,軟弱,落後,漸漸如同一道不起眼的灰塵,沈於昨日之前。

嫁給了烏昭和族,她便活成了烏昭和族的女人。

懷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她對自己的夫君還只是相敬如賓,並未有太深的感情,不過覺得,自己既然與他已結為夫妻,自然肯定要為他生兒育女,開枝散葉。故而,對於他與孩子,她的情感都是淡淡的。

然而他歡喜瘋了,那種無與倫比的幸福,感染的她也有一些開心。更令她沒想到的是,待他冷靜下來那夜,他握著自己的手,溫柔而堅定的告訴她:“阿曦,生兒育女並非你要負擔的擔子,而是你自由選擇的權利。你並不是一定要為我誕於子嗣,而是你願不願意生下這個孩子。下面要說的話你不要誤會我,我沒有旁的意思,只是想問問你的心意——我問過太醫,你的身子很是康健,如果實在不喜歡,可以用溫和的方式落胎。從此以後若你不願,我不會強迫你生育。”

她不明白:“可是你是皇帝,你怎麽可能不留下子嗣繼承皇位?”

“那又有什麽關系,繼承皇位,能有自己的妻子更重要麽。”

可是她從小到大聽過的道理,當然是男人的江山更重要。子嗣更是重中之重,更何況,他是皇上,怎麽可能沒有自己的孩子。她說:“當然了。子孫後代肯定更重要一些啊……難道你們大昭不是這樣的嗎?”

他很肯定的說:“不是,你更重要。”

又說:“烏昭和族不乏優秀的好兒郎,只要心思正直,胸襟廣闊,有治世之才,就可以勝任這個皇位。”

這話理想的有些離譜了,她似懂非懂,只能試著去理解消化。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表情太震驚了。他對她說:“阿曦,不要想太多。我只希望你快樂。”

快樂。這似乎是一個很簡單的詞,可是要形容起來,也不容易。也許是為了說得更明白,他想了想,笑道:“快樂就是,你喜歡做什麽,就做什麽。不喜歡做的,那就不做。”

她真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言論。

當了十幾年的嫡公主,身份尊貴無比,也不會有人,能對她說出這樣一句話。

她摸摸肚子:“你真奇怪,說什麽話都驚世駭俗。我以前從來都沒聽過……算啦,要讓你這麽胡鬧可還得了,我、我說句實話,我有在努力的去做一個稱職的妻子,但可能現在還沒有做到……不過,這個孩子既然來了,我當然不會傷害他,什麽落胎,以後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了。”

她到現在還記得,自己說完這些之後,他眼睛裏發出的歡喜光芒:“阿曦……真的嗎?你願意生下這個孩子?我……我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謝你才好,我一定會好好待你、我會用盡所有去疼愛這個孩子的……”

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在她懵懵懂懂時降臨在世上的。而第二個孩子到來那時,她已經深深的愛上了他。

那時,她懷著無比強烈的幸福與快樂守護著腹中的孩子,日日在宮中祈福,祈禱她英勇善戰的夫君能夠盡早結束這場戰爭,如他們所盼望那樣,促成兩國和平盟約,永遠不起戰亂。他們夫妻二人,就可以與他們的孩子們一起幸福安寧的生活。

可是美好的日子,總是那樣短暫。

她的夫君死在了她所謂兄長的鐵蹄之下。

後來的時光,她已經有些記不清了,多年煉獄般的生活磨損著她,讓她常常不知今夕是何夕。在這痛苦的時光裏,她根本不敢回想自己夫君的音容笑貌,只拼命的去記自己的幾個孩子——用虧欠,和仇恨延長這口生生不息的氣息。

——她虧欠她的長子,當時懷他的時候,並沒有給他一個母親所該有的深深期盼,期待他來到這個世上。最後,她也沒有保護好他,讓他受了那般痛苦的大罪。

——她虧欠她的小兒子,在他出生後,她甚至沒有來得及再多看一眼,就被她匆匆送走。

而最虧欠的,就是她的阿箋了。

她將阿箋留在自己身邊,卻再沒有任何能力保護他。讓他在敵國的皇宮中受盡折磨,被踐踏淩辱著艱難長大。這麽多年,她看在眼中,無時無刻不在心碎。

可是他的兒子長得真好啊。

像他的父親,眉眼,性情,她對他,寄予了最深的疼愛與最沈的厚望。

所以最後知道他叛變負恩之時,心才會那麽的痛,那麽的狠。

可沒想到到頭來,竟是一場徹底的誤會。

她誤會了自己最心愛的孩子。根本不敢想象,他究竟承受了怎樣大的委屈。

儀華的雙眼漸漸泛起淚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酷似他父親的原因,她對他的要求太高了。她是一個心狠的母親,如果他的父親還在世上,可會像自己一樣不容情。那麽狠的下手,削去兒子唯一的信仰與希望。

模糊視線中,她的夫君就在對面沖著她輕輕搖頭,如出一轍的暗金眼眸盛滿了包容與寬和。但更深處的,是如同細流般涓涓湧出的心疼。

他和她一樣,在心疼他們的阿箋吧。

又想起那一夜,他欣喜若狂半跪在她身前,“阿曦,你看易安居士這句是不是極好?‘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是不是妙極?雲中錦書……咱們的孩子,合該是天賜的錦繡,便喚雲箋,你覺得可好?”

“雲箋,阿箋……阿曦,這是我們的幼子,我不會對他像對阿城那麽嚴厲。我會做個慈父,讓他成為世間最幸福的孩子。”

她笑道:“你對阿城有多嚴厲?打也不舍得,罵也不舍得。還沒有我嚴厲。”

他不語,只是一遍一遍撫摸她的肚子傻笑。

臨盆之前,她就知道自己懷了雙生子,萬般無奈咬牙用了卑劣的手段,能保住一個是一個。那個像她的黑眼睛嬰孩,她甚至沒有認真看過便即刻送走,而臂彎中細弱哭著的孩子,睜著一雙暗金眼眸望向她,她知道,這就是他們的雲箋了。

雲中誰寄錦書來,可惜錦書寄來的這一刻,他的故土,家園,父母,無一不支離破碎。

他們的阿箋。她再沒能力為他鋪路、保他平安。從見到他那一刻起,她就註定對他充滿虧欠。

分明是她最歉疚、最心疼的孩子啊……她卻對他說:你本就該被烏昭和族唾棄,你父親看了你,也會這樣做的。

耳邊依稀響起他充滿痛楚的哀求。

娘,不要。

娘,不要……不——

烏昭和族人的身份是他一生的信仰與驕傲,他怎麽能受得了啊。

儀華驟然閉眼,眉頭緊緊蹙起。

姜眠怕儀華陡然得知真相太難受,一直看著她,見她面露痛苦,忙勸道:“伯母你不要傷心,那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阿箋哥哥現在很好,真的很好,您見到他就知道了。”

儀華隱忍道:“那個可憐的孩子……若沒有你,只怕我已經將他逼死了。我……”

姜眠搖頭:“您不要這麽自責,這也不能怪您啊。只是,伯母您是阿箋哥哥的母親,這世上他僅剩的親人,只有你們再無心結,他才能過得更好呀。”

儀華低聲道:“阿眠,你知道嗎,我剛剛一時恍惚,想起了他的父親。我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竟然沒有發現自己孩子承受著苦難……若是他還在世,一定會發現阿箋的異常。他若是知道我們阿箋受了這樣的大的苦楚,這顆心……不知會疼成什麽樣啊……”

姜眠連忙安撫:“伯母,我們不想這些好不好?您與阿箋哥哥的父親,是他在這世上最親的人,對他的心疼自然都是一樣的。”

儀華搖頭,輕聲細語:“我的心疼,還有意義麽?阿箋……不會再原諒我了。”

姜眠柔聲道:“他會的。”

“我是他的母親,卻沒有在他最脆弱的時候站在他身邊,還給他最後致命的打擊。”儀華輕嘆,“當時他初初恢覆,愛恨歸位,當不知有多痛。我對他說出那樣的話、做出那樣的事……”

她搖搖頭,再說不下去。

姜眠道:“可是伯母,阿箋哥哥性格很好,又溫柔又灑脫,我從來都沒見過他強硬著怨懟什麽人。更何況您是他的母親,他很想念您。”

“伯母,現在我們的日子都好過了,再也沒有什麽阻礙能讓親人生生分離。那些過去的事情,就讓他們過去吧。您和阿箋哥哥已經好久沒有見面、說話了,他其實很想與您一起生活,您難道不想麽?”

儀華咬唇:“是嗎……我、阿眠……我能不能見見他?我能不能現在就見見他?”

姜眠點頭:“當然好,我來此就是想問過您的意思,您願意的話,我這就把阿箋哥哥帶過來。”

儀華低頭良久:“阿眠,我真不知該怎樣感謝你才好。”

姜眠笑了:“伯母若是這樣講,我可就要不客氣了。其實,我確有一件事想問問伯母。嗯……只是這是咱們二人的小秘密,還望伯母一會見到阿箋哥哥後,暫時不要跟他提及。他從小到大收到的驚喜太少了,我想給他多補一些。”

*

姜眠到姜重山書房外的時候,他們應當剛談完不久,正在閑聊。

敲門進去,幾雙眼睛都看過來。

姜眠很自然地直接去牽宴雲箋的手,問姜重山:“爹爹,這是不是沒有阿箋哥哥什麽事了?那我借走一會。”

姜重山問:“借走還歸還麽?”

姜眠道:“不還。”

宴雲箋耳根一下子就紅了,這可是在長輩面前啊:“義父,我等下再過來。”

姜重山擺手:“不用過來了。快走吧。你義父上年紀了,等不起。待會就歇下了。”

姜眠忍俊不禁,告了罪拉著宴雲箋走了。

他二人一走,範懷仁收回含笑目光,與姜重山隨意聊道:“他們二人感情甚篤,實在難得。王爺可有打算何時叫他們成婚?”

“早有打算。原本想著,我們一家現下算是半隱居,也不願頂著姜重山的名號再行什麽惹人註目之事,新朝初立,我不想添麻煩。他們二人的成親禮,我思慮著不必辦的太奢華,低調為宜。沒想到這兩個孩子——”

姜重山數落道:“先是跟阿箋提,他便不大同意,怕簡陋了會委屈阿眠。我想著他說不通,阿眠說道說道也成,她一向隨和不在乎那些,讓她去勸阿箋。誰知道,竟也將我回絕了,說她自己有主意。”

他挺不明白的:“她會有什麽主意?”

範覺在下首心虛垂眸,掩飾地一臉平靜端茶慢喝。

範懷仁何等人物,看見了,直接問自己兒子:“阿覺,你知道什麽內情?”

範覺一口茶嗆進鼻腔。忍著咳嗽:“孩兒不知。父親,孩兒和姑娘不熟啊,這姑娘成親禮相關事宜,孩兒怎麽能知曉呢……方才孩兒就是想著,此等話題,是否不合適留下繼續聽。父親您心思快,實在是想多了。”

是麽。範懷仁沒有再說,頷首道:“好,你們年輕人,還真是叫人看不明白了。”

此刻另外兩個叫人看不明白的人正向外走。

走著走著,宴雲箋瞧出來:“阿眠,你這是要帶我出門麽?”

“嗯,我們去個地方好不好?”

當然好,她帶自己去哪裏都是好的。宴雲箋沒問去哪,緊緊跟在她身側,被她牽著走。

彼時天色不晚,出了王府之後,街道上熱鬧非凡,一派平安喧鬧的煙火氣。

姜眠時不時瞅瞅宴雲箋,雖說自己很了解他,當看到母親站在面前,他絕不會再去鉆牛角尖。可是……這麽突然,她是不是也應該鋪墊一下?

大概看他太多,宴雲箋向四周張望了下:“阿眠,你有什麽想要的東西麽?”

姜眠道:“沒有。阿箋哥哥,你陪我玩一會,快問快答,要說實話。”

這是又有什麽新奇的鬼點子了?

還沒開始,宴雲箋便已含笑:“好。”

“喜歡山還是海?”

“海。”

“喜歡吃甜的還是吃辣的?”

“甜的。”

“如果能和我一起游歷,最想去哪個地方?”

“潞州。”

姜眠中止了下:“這個已經去過了。除此之外呢,換個沒去過的。”

宴雲箋頓了頓,略微羞赧:“那就……我的故土,大昭舊地吧。”

姜眠一笑:“好!繼續——如果有一天,張道堂忽然約你出去玩,你去不去?”

“不去。”

“範覺約呢?”

“不去。”

“打算給我們的孩子取什麽名字?”

“宴……”

宴雲箋陡然打住。

一臉無奈去看姜眠,這促狹的小姑娘已然笑的合不攏嘴:“阿箋哥哥,看來你真的有想過哎。說啊,怎麽說一個字就不說了?以後我們的孩子要叫什麽?”

“……”

“告訴我嘛。”

宴雲箋敗下陣來:“阿眠,名自然要由義父來取,我只想了小字……叫……紅豆。”

他越說聲音越小,但姜眠還是聽清了。更想笑了:“紅豆?這是很好的小字啊,怎麽還藏著不肯說。只是,似乎男孩子不太適合用……阿箋哥哥,你想要一個女兒麽?”

因著姜眠到底有過一段奇遇,與未來的自己短暫交互,思想上更明快直接,沒覺得談論這些有什麽不好意思。但宴雲箋不一樣,他心有嚴格禮法,能把心裏的話說到這份上已實屬不易,這還是姜眠鬧他,他縱容的結果。再談論的深一點是絲毫不能了:

“阿眠,你還是……繼續問別的吧。”

姜眠道:“行。先放過你。那我每天必做的事是什麽?”

這太籠統了。宴雲箋答:“吃飯?”

“我可以不吃。”

“喝水……”

“我也可以不喝。”

那明白了,睡覺也可以不睡。按照這個邏輯,很多事都可以不做。宴雲箋微微啟唇——

姜眠看他口型,猜他大抵要說呼吸了——真不像話,他們兩個在這玩,是當真在玩邏輯麽?

她看準時機,不等他說話,踮腳擡臂一氣呵成,攬住他脖頸在他薄唇上用力印了一下:“是這件事啊,我每天都會親親你的,你沒有發覺麽?”

她故意說的無辜又驚訝,“我的一天中,可以不吃飯不喝水不睡覺,但這麽重要的事怎麽能不做?”

宴雲箋只怔忪一瞬眸色便暗下去。幸虧是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否則,他只怕忍不住她這樣不講道理的撩撥——哪一次他失控將她吻到喘不過氣,不是因為她不管不顧撩他情動。

他啞聲道:“阿眠,這筆我記了。”

姜眠緊張道:“聽上去不是什麽好事的樣子,你要做什麽?”

他湊在她耳邊,低聲一字一頓:“婚後討還。”

低沈的嗓音激起酥麻的癢,姜眠臉頰也紅了:“看吧看吧,我就說你是小氣鬼加記仇怪。你就是。”

宴雲箋微笑承認:“我就是。你還要不要繼續玩?”

“要玩。”

姜眠一手攬著煙雲間臂彎,腿往前走著,人卻沒骨頭一樣依偎在他肩膀:“阿箋哥哥,你都什麽時候想娘親?”

宴雲箋微微一頓,旋即心頭柔軟化開。

他明白她今晚一直笑鬧他的原因了,原來一切都是為他深壓在心的這件事做鋪墊。

這份疼惜他的心思,真是可憐又可愛。

“偶爾……睡前時會想到吧。但不經常。”

“那想的時候怎麽沒有與我說?”

宴雲箋笑道:“這有什麽好說的。”

姜眠有點心疼,拉過他的手,將自己五指扣在他的指縫中:“那你既然想娘親,怎麽不肯聯系她呢?將之前的誤會都告訴她。”

“剛到艷陽洲那一年,我去過一封信。”宴雲箋低聲,“當時的確想過解釋清楚。只是信送到後,遲遲沒有回音,想來母親沒有拆吧。”

姜眠抓緊他的手:“那是因為當時伯母對你有很深的誤會,才沒有看你的來信,她絕不會真的不喜歡你。阿箋哥哥,那時你可以請爹娘幫忙,讓他們幫你解釋啊,有他們作證伯母一定會信的,那不就都好了麽?”

宴雲箋道:“我這樣大的人了,被自己的母親厭棄,還要請義父義母來幫我解決。實在有愧。況且,能被他們原諒我已經很感激了,確實不願讓他們再為我的事而操勞。”

姜眠笑著拉住他:“那我來幫你操勞,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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