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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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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刀

三妹妹的第一句話還讓孟安然高興, 第二句話,就又讓她想嘆氣了。

雖然安和是關心她、為她好才這麽說、這麽想,可離她出閣至少還有幾個月, 這段日子她都要住在崔家。若她一直不分是非對錯, 就先對弟妹懷著敵意,不但讓阿玨與弟妹煩惱生氣,也讓大爺夾在中間為難, 更讓安朋兩口兒難做人,尤其對她自己最沒好處。

“安和, ”孟安然拽她坐下,“是誰與你說的,你二嫂為難過我了,還是你自己亂想的?”

孟安和看了看姐姐。

“沒人與我說。”她手落在自己腿上, 輕輕錘了一下, “是我自己想的:他夫人出身公府名門, 又是在家裏受寵的小姐,雖然姐姐信裏總說,他新訂的這位夫人最是和善大方, 可成婚之前姐姐才與她見了幾面?路上一個月, 也沒再通信,姐姐又要我和三哥三嫂先去見人,所以我就多想了。”

“若我錯了, ”她撇過臉, “姐姐直說就是。”

“你是錯了。大錯特錯!”孟安然沒給三妹妹留顏面。

她道:“叫你們先去見人問候, 是因你二嫂的兄弟上月住過來念書上學, 人才下馬,連茶都沒喝一口, 就先來這裏問好了,還是你二哥二嫂一起領了來見的。人家都先如此,你們來了,我難道真腆著臉,只等他們過來見你們?還不快收了你那些糊塗想頭,快去問好!”

孟安和站了起來。

“我知道了。”她先應聲,又說,“不管怎麽樣,我到那都會依禮問候,不會給姐姐添麻煩的。”

“我這都是實話,難道還騙你不成!”孟安然推她出去,“還有一件:我們兩房已經分家了,只有大門仍只開一個,還算一家人。你平時任性胡鬧,不許隨便就作到西院去!”

“知道了知道了!”孟安和伸手推住門,回頭說,“我又不是六七歲孩子了,怎麽還會亂作亂闖?姐姐也太小瞧人!”

“誰讓你才來第一天,人都沒見過,就先把人家往壞裏想?”孟安然就笑,“可見還是沒懂事呢!”

孟安和跺腳。

她理了理衣裙、正一正簪釵,便隨三哥三嫂跟著二姐姐的陪房到西院來。

還沒進穿堂,只離得近了些,孟安和先看見幾個掃灑守門的婆子,便似與二姐姐這邊的人不一樣了。

但哪裏不一樣,她說不太清。

是神色、動作不一樣?這邊的人似乎更有“規矩”?

可二姐姐的人規矩也不差啊!

沒等她想明白,穿堂裏又出來一個穿淡紅小襖、天藍背心、白綾兒裙子的十五六歲丫頭,見了他們就行禮,擡頭笑道:“三舅爺、三舅奶奶、表姑娘,快請!我們奶奶和二爺正等著呢!”

這丫頭聲t音清脆動聽,話說得又利索,人笑得又真誠,一雙鮮眉亮眼水靈靈看過來,讓孟安和不由一怔。

這竟只是崔翰林他夫人的丫頭?

她先說的“奶奶”,才說的“二爺”,一定是陪嫁來的人。

孟安和既是跟著哥嫂過來的,自己便不說話,只待哥嫂答了那丫頭,一起向內走時,多看了她兩眼。

三嫂正問:“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那丫頭笑答:“當不得三舅奶奶這樣客氣!奴婢名叫‘青霜’,是我們奶奶起的名字。”

青霜。

好名字。

傳聞中,“青霜劍”是漢高祖的佩劍,不知崔翰林夫人給丫頭起名字的時候,可是想到這個典故?還是只指“青色的霜露”?還是她會錯了意,只與“青霜”同音,其實並非這兩個字?

若真是“青霜劍”之意,那與她相對的丫頭又叫什麽?難道叫“紫電”嗎?

這般想著,孟安和偷偷一笑。

從後院穿堂進,再走過一個南北穿堂,便是崔翰林夫人的正院。

這兩進院子看上去,與二姐姐的院子和東院無甚差別,並不因居住的人出身國公府便格外奢華富貴。

怕在人家這失禮、給二姐姐丟臉,孟安和並未東張西望地細看,只每走一步,略看幾眼面前的景。

跨出穿堂門檻,她握緊了手帕。

要見到他了。

自從三年前,他隨二姐夫調任回京,路過家裏,住了幾日後,她就再沒見過他。

他中了舉、點了探花,定了國公府的小姐,又換了一位小姐成親。她也在去年定了親事,有了人家,再過幾個月,就要出嫁了。

兩三年前那些妄想,她自己也知是糊塗,從來不可能的。

家裏給她定的人家也很好。

孟安和擡起頭。

她看見了崔二哥、崔翰林。

三年前,他還只是客居在家的少年學子,清雋似周身無塵,待人客氣疏離,從不為人稍動心神。

現在,他已是當朝正六品翰林侍講,單單立在廊下,便更令人不敢輕易靠近。可比起從前,他眼中竟多出一抹溫柔。

是對誰呢。

孟安和順著崔翰林的目光看過去。

……娘啊。

神仙下凡了嗎?

她看呆在原地。

“三妹妹……三妹妹!”孟安朋之妻魯氏輕輕拽她,“快見禮呀!”

孟安和猛然回神。

“二哥、二嫂!”她慌忙蹲身,“今後借居於此,多有叨擾,麻煩兩位了!”

“三妹妹,快請起。”紀明遙親手扶起嫂子的妹妹。

孟安和緩緩擡頭,又看見了二嫂凈若清溪的一雙眼睛。

老天——

神仙正看著她呢!

她她她、她在二嫂面前失禮了!

“二、二嫂,”孟安和滿臉通紅,“讓你見笑了。”

“這有什麽,”待她站穩,紀明遙笑著松開她,“你才千裏迢迢過來,還沒安頓好,自然不適應。”

“外面熱,”她側身,請客人先入室內,“快進來歇歇。”

孟安朋與魯氏先低頭進去。紀明遙又請孟安和一同入內。崔玨在最後。

在堂屋分主賓落座,紀明遙便叫春澗捧上禮物,送至孟安和面前。

她笑道:“你既叫我一聲二嫂,我少不得托個大,只當自己也能照看你了。這幾匹緞子做衣裳倒好看,你別嫌棄,等天涼快了,裁條裙子穿吧。”

至於嫂子的三弟孟安朋,比崔玨還大兩歲,她也要稱呼他們夫妻是“三哥”“三嫂”,自然不需她給禮物。

只稍看一眼,孟安和便知這份禮物不輕,少說也值五六十兩。

“二嫂,這太重了!”她忙起身推辭,“我——”

“收著罷!”紀明遙笑,“送大嫂的妹妹,再少,我也拿不出手了。你就看在你姐姐的面上快收下。不然推來推去,推到天黑,咱們都不吃飯了?你不餓,我可餓了。”

孟安和無可再推,只能叫丫頭收下,又忙笑道:“既這樣,我沒什麽好回送二嫂的,只有針線做得還能入眼。二嫂若不嫌棄,我先給二嫂做條裙子穿?”

“這太麻煩了!”紀明遙忙說,“你真想回禮,最多做個荷包、香袋給我,多了我可不要!”

她笑說:“你自己的事還有許多,別為我空耗時間。等你成了婚,我得空再去鬧你!”

看一時二嫂,又快速看一眼崔翰林,想到自己只見過兩面的未婚夫,孟安和低了頭:“多謝二嫂。”

“那咱們走吧?”紀明遙看向崔玨和孟安朋夫妻,“方才我已叫我兄弟放學直接去正院,大哥大約也該到家了。”

“是該過去了。”崔玨起身,扶起夫人。

孟安朋夫妻便也起身。

孟安朋仍只低著頭,不敢多看四周一眼。魯氏便握住了自己小姑子的手。

今兒見了崔翰林夫人,又能進來這屋子裏坐一坐,真是長了不少見識。

不提花梨木、檀木的家具,水晶琉璃擺設,只看這堂屋懸著的匾,“賢夫佳婦”四個字——

“這是——”看到落款,魯氏驚問,“這是松先生的字?”

孟安朋與孟安和都瞬間擡起頭。

“松先生,送二嫂的?”孟安和忙忙向人確認,“就是那位,曾為先帝之師的,松先生嗎?”

“是我初次拜望太公那日,太公寫給二爺和我的。”紀明遙並沒詳細解釋其中的緣由。

孟安和還想多賞一賞這字,可她不能再丟臉了,只能與三嫂互相用眼神提醒著出去。

左右,至少還要在這裏住幾個月,一定還能再來看的。

孟安朋卻是外男,不會再有機會來崔翰林夫人的房中。

心內掙紮之下,他也顧不得丟人了,再四回頭把松先生的墨寶記在心裏,直走到看不見,才默默轉回身,強裝沒事人一般出了院子。

為緩解三哥的尷尬,孟安和忙示意三嫂跟三哥一起走。

她自己繞到紀氏二嫂另一側,找出話說:“二嫂,方才出去接我們的丫鬟姐姐,是叫‘青霜’嗎?不知是哪兩個字?”

“‘紫電青霜’,‘青瑩若霜雪’。你只叫她‘青霜’就罷,也不必尊稱。”紀明遙有種當眾解釋中二網名的尷尬。

不過,她沒叫人看出來,只笑問:“怎麽問這個?”

“果然是這兩個字!”孟安和激動說,“我方才就在猜青霜姐姐名字的出處,果然與我想的一樣!”

她又忙問:“那不知,是否還有一位姐姐的名字與青霜姐姐對應?若有,不知又叫什麽?”

一個人中二,會尷尬。

但當有人讚同你的中二,還興致勃勃要與你一起中二——那當然是滿足她啊!

“是有,叫‘白鷺’!”紀明遙笑問,“你覺得可還相稱?”

“‘青霜、白鷺’。”孟安和品味著。

一行白鷺上青天。

“一劍一鷺,二嫂還真是瀟灑!”她大為稱讚!

紀明遙回頭對白鷺笑。

“多謝表姑娘誇讚!”白鷺忙上前笑說,“不知表姑娘看我,可還配得上這個名字嗎?”

挽住她的手,邊走邊細看了一會,孟安和讚嘆笑道:“當然當得起了!”

已經行到正院。

孟安然正不放心地在廊下等著,卻見三妹妹是與弟妹說說笑笑過來,竟然相處得很好,兩人都不似偽裝。

尤其安和這孩子,雖然三年沒見了,可她還是一眼就看出來,她還沒學會裝相,能這樣高興,一定是真的喜歡弟妹。

而弟妹就算再顧著她的面子,若不喜安和,平淡相處便是,也沒必要屈就自己。

且安和只與弟妹說話,多一眼都不再向阿玨看了。

她心裏不由念了一聲佛。

只要安和真對阿玨斷了心思,安心待嫁,有崔家在一日,還怕她婚後受委屈嗎?

不必勞動阿玨與弟妹,只她和大爺,就足夠給她撐腰了。

崔瑜不知究竟。見夫人這樣欣慰,不禁笑道:“就這幾句話的功夫,還怕他們吵起來?”

“究竟三四年沒見了,”孟安然只笑說,“誰知道他們都長成了什麽脾氣。”

紀明遠和崔令歡也已放學回來。眾人又在堂屋見禮。

自家三弟和三弟妹來京之前,紀明遠尚未到崔家上學,孟安然知道,他們必然沒給準備見面禮。她早已備好,叫丫頭捧著,此時使眼色給魯氏,讓她只作是自己預備的送給人家。

兩匹尺頭、兩個“筆錠如意”荷包裏帶著金銀錁子,還有筆墨紙硯。

這份禮著實不輕。

紀明遠知曉孟家家境不比崔家紀家,先不敢收,問過二姐姐,才道謝收下。

今日家宴人多,且諸人關系不算近,便分了男女而坐,以屏風相隔。

崔瑜、崔玨、孟安朋、紀明遠在堂屋,孟安然、紀明遙、魯氏、孟安和與兩個孩子在內。

相處t了一個多月,雖已分家,孟安然也大概清楚了紀明遙的忌口,今日晚宴,席間沒有一道她不愛吃的菜。

紀明遙敬了嫂子一杯。

孟安然以茶代酒,與她碰杯。

孟安和在路上說得歡,入席卻安靜下來,只聽二姐姐和兩位嫂子說話,問到她時才開口。

屏風外,崔瑜四人也不過說些讀書舉業的事。大多是崔瑜說,孟安朋與紀明遠答話。

崔玨不大作聲。

崔瑜把兄弟從八歲帶到大,比誰都明白他的脾氣。今日只是家宴,他不說話也沒什麽。且他已是在朝官員,做兄長的更該在人面前給他尊重,因此並不把話題引向他。

能得自家二姐夫指點,孟安朋已覺受用不盡,根本沒精神關註崔翰林說不說話。

紀明遠默默給二姐夫倒了杯酒,也只聽崔府丞教導。

崔玨安靜地聽著眾人交談。

他耳力極好,連屏風內的聲音都字字聽得分明。

家裏多住了人,夫人並無不喜。

大嫂的三妹妹,竟比他先關註到丫頭們的名字。

青霜、白鷺;春澗、花影。

後兩人是夫人六歲起的伴讀,前兩人是夫人十歲之後才到身邊。

只差四年,便從明媚春意,轉為了肅殺高遠嗎。

夫人現在的心境,又是如何。

-

孟家三人住到崔宅,沒給紀明遙的生活帶來太多變化。

她本不必每日早晚去問候大嫂,只在有事的時候或派人、或親自過去說。近幾日無大事,她與崔玨都沒過去,因此還沒再見到魯氏與孟安和。才抵京三四天,她兩人也暫還沒再來過。只有孟安朋歇過一日,也且到學堂上學去了,明遠又多了個同學。

他已進學三年,學問勝於明遠許多,又是嫂子的兄弟,人品有保證,紀明遙對他進學堂喜聞樂見。

因京中籌備封後大典,各衙門忙碌,天氣又越發熱起來,各家都不約而同減少了沒必要的請客辦宴。

正得空閑,紀明遙便叫桂嬤嬤去打聽京中哪幾家產婆最好,再尋個機會,悄悄地一齊請過來,不走西偏門,只走後角門。

她倒不是覺得見不得人。

只是還未必能做出來,即便做得出來、更未必有用的東西,在落定之前,不必大張旗鼓。

畢竟來源只是她過去了十六年,早已模糊的記憶。

她甚至不知道胎兒的頭部多大。

“產鉗”究竟應當制成什麽形狀,且能否真正投入使用,還是全交給專業的產婆們判斷吧。①

五個產婆被從後門領進來,各自忐忑地在崔翰林夫人面前坐下。

她們雖屬“三姑六婆”中的“穩婆”,常被視為坑蒙拐騙之人,有時不大被瞧得上,卻也因上至皇親貴胄、下至貧民乞丐家的女子,全離不開生產這一關,都去過不少高門之家,也都有些見識。今日被崔翰林夫人一齊請來,雖不知是為了什麽事,卻也沒太過驚怕恐懼。

丫鬟們捧茶上點心。五人忙接了,互相看看,使眼色推出一個許穩婆為首。

但還沒等她站起來賠笑詢問,紀安人已經含笑開了口。

“近日我總在想,世上所有女子,全是生產的鬼門關最難過。”她起身,親手給每人遞上一頁圖紙,“偏我才成婚不久,自己都沒生育過,即便有心,覺得可以用類似鐵鉗一類的東西,幫助難產的婦人,卻不知我這想頭究竟是可笑,還是真能用得上。”

幾個產婆全在低頭看圖。

她繼續笑說:“你們幾位是滿京裏手藝最好、最高明的穩婆,手下不知救活過多少產婦和孩子,功德無量,也必然都有慈悲心腸。今日我請了你們來,就是想請教,能否做出‘產鉗’,以在婦人難產時,協助把孩子給夾出來?也請你們別笑話我,仔細想想再回話。若真不能,我也就絕了這心了。可若有半點能行,請你們只管照實說,做出來這件東西,你們更添功德、更增名聲是一重,我也有謝禮備下。”

紀明遙拍了拍手。

五個女護衛帶刀行進來,人人手裏都捧著一盤銀子,停在五個產婆身後。

以名捧之、以利誘之、以勢挾之。

她是不專業,卻能請來無數專業的人,用錢砸著她們去做。

五個產婆將圖紙翻來覆去地看。紙張“嘩啦啦”地響。除此之外,屋內再無其它聲音。

約兩刻鐘後,許穩婆先擡起了頭。

她面色激動,嘴唇微抖,想說什麽,卻又沒立刻張口。

“是‘產鉗’的大小不對嗎?不合胎兒頭顱?”紀明遙手指輕飄飄點在她手中圖紙上,“還是彎度要改?”

“都、都要改!”許穩婆能說出話了。

她連忙也指著圖說:“依我看,這鉗子至少要再大半寸,這還得再彎些——”

“是啊!”另一個產婆也湊過來,用手比著,“這個東西得這樣、這樣才能貼上孩子的頭。”

“可是,這東西得用鐵做吧?”一個姓鄒的產婆擔心,“若把孩子的頭給夾破夾爛了,這——”

“那當然是產婦自己生不出來的時候再用啊!”第四個便說,“要麽保大,要麽保小,我看這東西起碼能保大,真保不住,那不用更保不住了!”

“可就怕用出事來,人家胡攪蠻纏,要咱們償命呢——”第五個產婆又有另一種擔心。

“不急,一個一個慢慢說。”紀明遙坐回榻上,提筆道,“先說這產鉗,你們都覺得能做出來,更能用上,是嗎?”

“能用上!這——產鉗,絕對有大用處!”許穩婆也跟著改了稱呼,“我給人接生三十八年,怎麽就沒想到還能這樣!”

是啊。

紀明遙停筆蘸墨。

分明是不難聯想到的事物,為什麽直到很久以後,才有人做出來,幫助女子度過生產難關呢。

……

一個時辰後。

紀明遙將五個產婆的所有看法——包括產鉗該如何制作、投入使用又可能會有多少種隱患——整理成一份草稿。

她將草稿逐字逐句讀給她們聽。

確認過無異議,她先在草稿每一頁邊緣寫下自己的名字,在字跡上按上手印。

“這草稿我不作別用,只自己收起來。”她笑道,“若信得過我,也可以留下名字,不想留也無妨。”

她將草稿輕輕放在一旁,等著五人自己考慮。

“但有幾句醜話,我要說在前頭。”

紀明遙收起笑容。

“這樣東西,我不為名,也不為利,既告訴了你們,等真正做出來,必會分你們一人一把,先看有無可以再改進之處。你們若急著用,也盡可回去自己找鐵匠打制。可若使用之後,與產婦、產婦家人或任何人有何等糾紛,都不許推到崔宅頭上。”她掃視眾人。

“你們才是接生的穩婆。器具如何使用,都在你們手上。”她強調。

“是——”這回,鄒穩婆反而最先說,“小的們明白!再沒有買人家的牛犁地,牛發狂把人撞死了,反還去找賣家要賠錢的!”

幾人都笑了。

許穩婆四人也忙都表示明白。

紀明遙便和丫鬟手寫了十份契書,讓識字最多的許穩婆念給她們。契書上寫的,只是方才所說,不許牽連崔家一事。

五人都寫下名字,按了手印。

許穩婆又格外去草稿上留名按手印。餘下四人見她這樣,也忙都留了名。

待她們按好,擦了手,紀明遙便指向五個女護衛,笑道:“這是一人一百兩銀子的酬金,多謝你們今日辛苦。以後再請你們來,也還有相謝之物,只是就沒有這麽多了。”

桑葉上前一步,將一塊銀子拿給許穩婆,讓她看是否為真銀錠。

雖然紀安人正笑著鼓勵她們驗,但許穩婆哪裏真會驗看?

這可是一百兩銀子!!二三十兩就夠普通人家活一年的了,紀安人一出手就是一百兩,京裏房子都能買幾間了,這樣的厚賞大恩,她還疑心?還指望下次再受紀安人重用嗎?

她忙轉身笑道:“我們不過說了幾句話,主意都是安人的,已經當不起安人這般厚賞了!下次再有吩咐,安人一聲傳喚,只要我們有空閑,一定立刻過來!也請安人今後不必再多賞了,不然,我們雖是沒道理的人,心裏也過意不去。產鉗做出來,終究也是有益我們吶。”

“產鉗真能做出來,難道不有益我嗎。”紀明遙笑,“既是各自都有益,那互相客氣、吹捧的話就不用說了。”

桑葉等便將銀兩裝入袋中,分別遞給五位產婆。

天冬又把二奶奶親手畫的圖紙,從一個產婆袖子裏摳了出來。

東西她們隨便做,但這筆墨可不能流傳出去。

那產婆心上t一抖,差點跪下。

可紀安人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輕輕一笑。

那產婆才松了口氣,便見那不過十四五歲的女護衛也對她笑了笑,把腰間的刀抽出來一截,又放了回去。

她到底還是跪下了。

“行了,下次別再耍這些小聰明。”在她求饒之前,紀明遙端茶,“我不留你們用飯了。”

她命:“桑葉,你帶人把她們都好生送回家去,別叫出意外。”

一百兩銀子,不算小數目了,拿在手裏也很明顯。若叫路人起了歹心害人,便是她的責任。

許穩婆等拽起那腳軟得走不動的產婆,千恩萬謝告辭出去,心裏都在大罵她險些壞事!

一次得了二三年賺的銀子還不足,還敢爬到老虎頭上摸虎須,真當崔家是吃素的嗎!

紀明遙看了一會漏刻。

上午工作時間,四小時十五分鐘。全是高強度腦力勞動。

天吶。

這還是她嗎??

“傳飯、傳飯!”她往榻上一癱。

吃完她要睡覺。

午覺起來,再思考找哪家鐵匠,以及要不要帶幾個產婆去找鐵匠……等等。

還有好多活要幹。

……

紀明遙一覺睡到下午三點。

睜開眼睛,崔玨已坐在床邊,正看她上午寫的草稿。

“你覺得怎麽樣?”紀明遙枕到他腿上,“還有沒有缺漏之處?”

“我看不出。”崔玨如實道,“但雖不敢說已盡善盡美,應無大的不妥了。”

他問:“蘇院判是家中世交,雖非專精婦科,也於此頗有醫道。還有陳禦醫是婦科聖手,亦與家中有交情,大嫂這一胎全是他照看。夫人若不放心,不如請他們看看?”

“可太醫,會直接給人接生嗎?”紀明遙問,“還是只在產房外指點用藥的時候居多?”

尤其在當下世界,男女有別,若非萬不得已,男性醫生不可能直接觀察女性生產。

而大半時間都在服務於皇室和高門貴胄的太醫們,更不可能如她今天請來的五位產婆一樣,每一人都至少接生過幾百上千個孩子。

單在接生這件事上,產婆比太醫專業十倍。

“還是等初次做出來,再去請教兩位吧。”紀明遙決定。

這是五位產婆的經驗與智慧結晶,她暫時不想讓別人占去名頭。而且,當下世界人的思想客觀存在,連樣品都還沒有一件,她不確定只看草稿和圖紙,兩位男性太醫會也認可產鉗有發明制作的必要。

別說絕大多數男性了,連很多女人,都認為女人在生育上受的苦全是應該的。

她都不想說!

“二爺替我找幾個可靠的鐵匠吧!”婉拒了一個提議,紀明遙仍有一件事請他做,“叫桂泉他們去找,我還要親自看人,不如二爺替我看了,我就省事了!”

“這容易,”崔玨應下,“三日之內,必然辦好。”

“那我還能歇一兩天!”紀明遙開心。

她完全清醒了,便坐起來說:“上午還有一個產婆想偷我畫的圖紙走,可天冬早看見了,給銀子的時候一捏、一拽,她還沒反應過來,不知是怎麽回事呢,就從她袖子裏搜了出來!天冬雖然年紀小,卻真聰明,都不用我示意,就知道拔刀威懾那產婆——她就這樣——”

紀明遙把手放在腰間,對崔玨做出拔刀的姿勢:“那叫一個威風攝人!”

崔玨靜靜看完夫人誇讚女護衛。

“她既有功,便該賞。”他向外令人,“讓觀言拿銀子:所有女護衛,每人賞一個月的月例,天冬額外再賞十兩。”

他與夫人說:“這一筆我來記。”

紀明遙忍不住笑。

這醋也吃!

他是醋缸嗎!

她都沒計較嫂子的三妹也曾對他有意呢。

哼哼。

鎮定迎著夫人的視線,崔玨又問:“夫人下午可有安排?”

“家裏沒事,我也沒什麽安排。”紀明遙笑問,“二爺想同我做什麽?”

“想請夫人看我練刀。”崔玨俯身抱她下床,“從成婚第二日,夫人就說想看,竟一直未能給夫人看成。”

他晨起練武時,夫人總還未醒。成婚後便已入夏。夫人畏熱,不喜出門,且家中事務不少,夫人又要練字、看書,已算忙碌,難得空閑,自然要歇息,他也未再特地請夫人觀看。

就今日吧。

靠在他肩頭,紀明遙笑了一會,又笑一會。

好耶!

婚假裏沒機會看。婚假結束,崔玨每天淩晨三點就起床準備上班了,直到下午才回家。他到家之後,他們還有很多其他事要做。比如,練字。比如,讓女護衛們休息,他來教她騎馬射箭。比如,商議家裏的大小事。比如——這些和那些,那些和這些。

五日一休沐,又少有不出門的時候。

他都這麽忙了,她當然沒再提過,“二爺練刀舞劍給我看吧”,一直在等機會。

今天,機會不就自己撞上來了嗎!

嘻嘻嘻。

換過一身便衣,崔玨請夫人到書房來,且不令旁人跟隨。

“怎麽不就在後院?”紀明遙笑問,“二爺不好意思給丫頭們看嗎?”

崔玨紅著耳朵,罕見地沒回應夫人的話。

他取下雁翎刀。

“夫人請就在房中,不必出來。”他親手掛起門簾。

小廝們早被他遣了下去。

“可我想離二爺近些。”

紀明遙找出放在他書房的帷帽,自己戴好,將眼前輕紗勾上去,坐到游廊上對他笑。

崔玨抽刀。

刀光似寒潭之水。

盛夏的烈日照遍他通體上下,他持刀而立,日光在他身上,卻竟顯出凜冽寒意。

他起勢,腳下輕動,刀鋒如電,破空有聲。

紀明遙先還倚著廊柱隨意而坐,不過片刻,便轉為端坐。

又過片時,她不禁站起來,看刀光凝練通徹,他時而縹若仙鶴,時而定如青松,如風似雲,踏若淩波。

——沒能起來看他練武的這一個多月,她到底都錯過了什麽!!

可惡,是誰叫他舞刀也能舞這麽好看的!!!

紀明遙右手扶住了自己胸口。

崔玨收勢。

他垂首,插刀入鞘,先看一眼足下青磚,方才擡首,尋找夫人。

夫人撲到了他懷裏。

“二爺!”紀明遙環住他肩頭,“明天休沐,你再舞劍給我看吧!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好。”崔玨喉結微動,“自然是好。”

光天化日,屋墻之外。

他輕輕拿下夫人的手臂:“我先去沐浴,夫人稍等。”

“嗯!”紀明遙頗為敬畏地雙手接過他手裏的刀,“我替你掛上。”

崔玨終究沒能克制住自己,用手背碰了碰夫人的面頰,才走向浴室。

紀明遙自己走回房中。

她先踮腳把刀掛起來,仔細端詳了一會墻上的所有兵器。

明天看劍,再下次看槍好了!下下次……再說!

成婚這麽久了,她好像還沒認真看過他的書房。

臥房——

向西望了一眼,紀明遙決定先給崔玨留些秘密。

她向東來,停在書案邊,將筆架上掛著的筆一個個撥得搖晃。

這是他以前練的字嗎?

走向書架,紀明遙俯身,用絹帕拂去薄薄一層灰塵。

成婚之後,他練字都是在後院和她一起了。

紀明遙一張一張翻下去,看到著實好的字,便忍不住點一點,再向下翻。

這是——

捏住一頁紙,紀明遙直起身。

這紙上字跡淩亂,並非臨帖行草,而是些不成句的言語。

“一天三個時辰”

“親迎”

“紀”

“二姑娘”

……

“紀”

……

“明遙”

紀明遙心口亂跳。

這是他什麽時候寫的?

“一天三個時辰”。

是他在親迎前一天零三個時辰之時,寫下的嗎?

“夫人?”

崔玨踏入堂屋。

分明是自己看到了他的字,紀明遙卻不知為何心中發慌。

應聲之前,她慌忙攥緊手,竟先把紙頁藏在了身後。

宣紙發出輕微的摩擦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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