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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遷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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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遷就

夫人縮在他懷裏、安心地依偎著他, 身體又輕又軟,崔玨根本說不出拒絕的話。

何況,他本也沒想拒絕。

在旁侍奉的丫鬟嬤嬤已全低下頭, 崔玨便托住夫人起身, 把她抱回臥房。

既要補眠,就在床上安穩地睡。

走到床邊,崔玨想把夫人放下, 又看見了她發間的簪釵珠翠。

若他只一手抱著夫人,倒也能抱得穩, 只怕夫人睡得不舒服。

崔玨便問身後丫鬟:“夫人平日補眠,發飾摘還是不摘?”

“要摘的。”青霜繞到一側。

她只看著姑娘的發髻,輕手輕腳拆下簪釵遞給春澗,又小心摘下姑娘的耳環, 並不多看姑爺一眼。

崔玨留心觀察著這丫鬟拆首飾的手法和順序。

首飾都摘完了。

崔玨將夫人放在床上, 多看了眼她白裏t透紅的臉和紅潤的嘴唇, 給她蓋好薄被,拉上床帳。

青霜等也並不插手替姑爺服侍。

但崔玨掃視諸人,示意青霜跟到外間。

待這丫頭闔上臥房門, 他方輕聲詢問:“夫人從前在家時, 經常白日補眠麽?”

還是今日身體不適才如此?

青霜站得離姑爺有快一丈遠,也輕聲回:“奶奶夜裏若睡得足,大多便只會午飯後小睡幾刻鐘, 通常不會上午補眠。”

她只回答姑爺問的, 餘下一句都不多說。

姑娘以後親自和姑爺說更好。

而她站的位置讓崔玨也覺得舒適。

他本想問個嬤嬤, 但顯然, 這個叫“青霜”的丫頭最得夫人重用。

他又問:“夫人若上午又睡下,幾時會起?”

青霜答:“午飯前, 奶奶一定會起。”

現下是巳正一刻,離午飯還有不到一個時辰。

崔玨便道:“我去書房,夫人起了去回我。”

“是。”

青霜與白鷺趕到堂屋門打簾子,行禮恭送姑爺,並不挽留。

姑爺走出了院門。

白鷺這才猛地垂了一下肩膀,松口氣笑道:“姑娘一睡,只有姑爺,真叫人怕!我連話都不太敢說了!”

青霜替她拍了拍背,笑道:“姑娘和姑爺好就行,咱們只管服侍。”

“是啊!”白鷺也高興,“在家的時候還看姑爺冷冷淡淡的,出去一年,連封信都沒有,從過年到成婚這三個月,也竟一次都沒過來,也沒有東西送,可真成了婚就不一樣了!”

昨兒青霜雖和姑娘說,“在家看姑爺樣樣都好”,其實是怕姑娘心裏不舒服,故意先說的好話,又提的缺處。不過姑娘果然比她們有主意,和姑爺竟處得很好。又看了昨晚和今早,姑爺不是真不喜歡姑娘,就是一戳一動,倒能聽姑娘的話,也事事都有盡讓的。

這就挺不錯了。

姑娘心寬,她們也心寬些。

已經成了婚,就別管姑爺從前是不好意思,還是真不上心,只看以後吧。

姑娘正睡著,青霜便拉白鷺到東側間,又找來春澗花影。

四人在地下繡墩和小杌子上圍坐。青霜把兩個繡墩讓給春澗和花影,自己坐小杌子。

她仰頭,看著從小一起服侍姑娘的姐妹們,低聲笑道:“雖然咱們四個裏,我年紀不是最大,可既姑娘看重我,我少不得拿個大,趁今日姑娘大喜,咱們大家說好:以後誰也不許對姑爺起歪心思,別壞了和姑娘多年的情分,也別壞了咱們之間的情分。”

餘下三人聽著都點頭。

又互相看了看,便是春澗正色,嚴肅道:“這是自然的!姑娘對咱們這麽好,誰還對姑爺起那樣的心思,還配做個人麽!口說無憑,正好咱們都起個誓:誰若起了歪心,對不起姑娘,就天打雷劈!不但自己短命折壽、永世不得超生,連家裏人也不得安生!”

這誓雖毒,四人卻都堅定念過一遍、立下誓言。

白鷺還說:“我爹娘早沒了,我爺爺叔叔為幾個錢差點把我賣到臟地方去,他們真不得安生我還高興呢!這誓對我不管用,我再換一個!”

說著,不等別人反應,她又說了一個毒誓。

互相安了心,青霜便笑道:“這屋子還有許多東西沒歸置好,咱們也別閑著,分頭幹活去吧。”

昨日她們已和崔家下人問清楚了,崔宅的午飯也是午正用。

若還在安國府,她們便到午初三刻再叫姑娘,留一刻鐘給姑娘醒神好用飯。但今日才是姑娘婚後第一日,或許有別的安排,也或許會有什麽變故,她們便提早兩刻叫的姑娘。

姑娘一起,並不待問,青霜已將姑娘睡下後,姑爺的舉止言行全回了。

到底在崔家還沒住熟,紀明遙清醒得也比平常稍快,聽完這些話,已經半醒。

青霜問:“那現在去請姑爺回來?”

“不……不用。”紀明遙說,“你去問,我想去書房,崔——”

才一天,新稱呼還沒叫習慣。

紀明遙改回來:“去問二爺方便不方便。若不方便,就請他回來。”

“是。”青霜趕緊過去。

春澗便問:“姑娘要過去,怎麽裝扮?”

從前都是碧月姐姐全權管著姑娘的梳妝打扮,她和春澗只是幫手。現下碧月姐姐出去了,這差事交下來,她們心裏還不太有底。

坐在妝鏡前,紀明遙想了想,說:“新婚還是得穿紅裙,頭發沒亂,抿一抿就行了,首飾少戴幾樣——”

她決定:“我從前在家裏怎麽樣,最多再多兩根簪子就好,也不用上胭脂水粉。”

她上輩子一直是短發,簡單清爽好打理,很省時間,從沒想過留長。這輩子頭發是不可能剪的了,她也不是不喜歡金銀珠玉,但她只喜歡拿在手上欣賞,不太喜歡戴在頭上身上發沈的感覺……

以後要在崔家過一輩子,她不可能裝一輩子,而且,她也不願意太過裝相委屈著自己。

所以,她原本是什麽樣,就想給崔玨看到什麽樣。

她承認,她是仗著正在新婚燕爾、也仗著發現了崔玨對她的好感和憐愛,一點點向前試探。

姑娘有吩咐,春澗花影不多說,很快替姑娘裝扮完畢。

青霜也匆匆回來了,進來就笑道:“二爺說請姑娘過去便是。”

她又笑回:“我到的時候,二爺正練刀呢。我出去的時候,又聽見二爺吩咐小廝打水洗澡。”

但二爺練刀是什麽模樣她沒細看,就不能說給姑娘了。

練刀啊。

紀明遙瞬間想起了許多小說話本裏對少年英氣俠客、青年冷俊指揮使的形容。

——想看!

想看崔玨練刀的樣子!

雖然現在趕不上了,但說不定下午或明早就有機會。

嘿嘿嘿嘿。

時間不算太緊,紀明遙就走在傘下,將書房與正院之間的廳堂也細看了一遍。

院裏的丫頭婆子只遠遠向她行禮,都沒過來請安。

青霜主動回道:“姑娘睡著的時候,請桂嬤嬤出來教了一遍,倒不知她們原來是什麽規矩。”

紀明遙點頭,但並不急著在這時候見新人。

現在最要緊的是崔玨的家業她要不要管,其餘都要排在後面。

且她若接手崔玨的家業,見這些人說話是一種態度,若不接手,就會是另一種態度了。

出了廳堂院落,再走一條南北夾道,便是崔玨的書房。書房從後穿堂也能進去。

紀明遙看到了圍墻遮不住的一叢青竹。

她提起裙子,才邁上臺階,便聽身邊人都請安說:“二爺!”

接著,她的手腕就被握住。

握住她的手纖長有力、骨節分明,掌心是她昨夜和今早熟悉了的溫度。

紀明遙笑著擡頭。

崔玨鬢角還有幾分潮濕,身上是新換的衣袍,面上也因才練過武又洗了澡,比平常多了幾分紅潤,連眉眼都顯出柔和。

他說:“夫人慢些。”

“嗯,”他握得很松,紀明遙把手腕向外抽了抽,直接握住他的手,笑喚一聲,“二爺。”

兩人並肩走了進去。

這處書房比紀明遙的正院略小,正房只有三間,但院落的空間便顯得更大。分明正是百花姹紫嫣紅的初夏,這院子裏卻無一點鮮亮的顏色,只有竹影森森、樹蔭蔽日、鳥鳴細細,清幽至極。

紀明遙不由多賞了片刻。

待她收回目光,崔玨才請她向屋內走。

屋裏站著兩個小廝,分明聽見人進來,卻連頭都不敢擡。

紀明遙也且不管他們,先將三間屋子大致掃過一遍。

普通的書房,三間屋子全有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

堂屋正中是一張不大的八仙桌,墻上一副對聯和一張匾,匾上兩個字“靜堂”,其餘並無擺設裝飾。

西側應是臥房。堂屋西面的墻壁上掛著刀、劍、弓、槍。臥房門開著,紀明遙沒有仔細向內張望。

東側無墻隔斷,只有一張輕巧的竹石屏風立在當地,裏面是書案、扶手椅等,臨窗有榻。

紀明遙自然有了很多問題。

她最先問的是:“除了這幾間屋子,還有哪放著書?”

崔玨答:“東廂、西廂皆有,庫中也有,大哥書房亦有許多孤本。”

若夫人想看,他可以去借。

紀明遙現在不想看書。尤其她掃了一眼露在外面的書封,更是興致全無。

她只又問:“二爺平日練武都在什麽時辰?是晨起嗎?”

“非朝日便是晨起,”崔玨答,“或傍晚有空閑,也會練上幾刻。”

“那今晚有空閑嗎?”紀明遙立刻笑問。

“……大約有。”崔玨回答。

他好似猜到夫人想說什麽了。

“多謝二爺!”

紀明遙又靠近他一寸,小聲詢問:“那我下午過來看?還是二爺下午不走了,就在後面?總歸不管在哪,二爺都給我看看吧。”

“嗯。t”

崔玨攥了攥手,心道他並無不可給夫人看之處,便又重覆回答一次:“好。”

“二爺真好。”紀明遙聲音更小。

說這些話,其實她也不是完全坦蕩。

但她真的想看嘛。

已經達成目的,紀明遙趕緊轉移話題,又問匾額:“這是二爺的字?”

這匾與“凝曦堂”三個字看上去是同一人所寫,只是“靜堂”兩個字還稍有清秀軟嫩稚氣,“凝曦堂”三字的筆跡卻更剛勁、質樸、有力,意態也添了許多瀟灑自由。

“是。”崔玨回答。

“二爺十幾歲時寫的?”紀明遙又問。

“十二歲所寫。”崔玨都照實回答。

“怪不得。”紀明遙心道果然如此。

崔玨也想到了夫人正房門前的匾額。

扶夫人坐下,他終究解釋說:“大哥定要我親手寫一個匾給夫人,我便想了這三個字。夫人若不喜歡,換下便是。”

“可我喜歡啊。”紀明遙笑。

雖然不是他主動給她寫的,但她的確喜歡這個匾,既喜歡字跡,也喜歡這三個字的含義。

因她沒有壓低聲音,這句話便清晰地傳到了屋內服侍人的耳中。

兩個小廝的腰瞬間彎得更低了。

掃他們一眼,崔玨命:“出去吧。”

自家二爺一如平常冷淡的聲音一響,兩個小廝如蒙大赦,趕緊退出。

崔玨也不再看夫人微紅的臉,只把目光放在她簡單了許多的發髻上,問:“先用飯罷。”

“嗯。”紀明遙答應。

先吃飽飯,再說正事。

午飯是六菜兩湯,他們兩人的分例。紀明遙依舊是將每道菜都嘗一口,好吃就多吃些,不好吃就下一道。

但有一道湯裏的油豆腐放了苦瓜,她實在不愛吃,咬出味道就皺眉。

苦瓜滌熱、明目、清心,正值夏天,吃些對身體好。

如此這般說服著自己,紀明遙閉上眼睛張嘴,準備繼續吃完。

但她聽見了一聲輕咳。

刑期暫緩!

紀明遙趕緊看向崔玨。

夫人已經註意到他,崔玨只能收起心中因沖動產生的後悔。

但他不好與夫人對視,只看著自己面前。

“夫人不愛吃,不必勉強。若怕浪費,給我便是。”

崔玨鎮定地說完。

紀明遙看看勺子裏只咬了一口的苦瓜粉絲肉餡油豆腐,又看看自己新婚的丈夫。

……親都親了,做都做了,還怕什麽?

又是他主動提的!!

她一手端著碗,一手端著勺子,慢慢把油豆腐挪了過去。

崔玨擡起碗接。

紀明遙傾斜勺柄,油豆腐便輕快地滾入了崔玨碗中。

她回到原位,繼續低頭吃飯。

快吃完時,她悄悄瞥了一眼崔玨的碗,已經不見那個油豆腐的影子了。

丫鬟們收拾桌子,交給外面的小廝。

崔玨便請夫人到東側坐,將一匣賬冊拿給夫人。

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紀明遙認真看下去。

她看得很快,一遍就大致記住了庫房中還有多少崔玨的家具擺設古董字畫等物。

再加上他的田產、房舍、鋪面、真金現銀,這是一筆不輸甚至可能略有超過安國公府現有財富的龐大財產。

紀明遙認為她可以管清楚這些財產,可難免會花不少時間精力。

而且,一但正式接手,便不好再反悔。

但不管與誰成婚,只要活得夠長,都少不了自己當家做主這一步。崔瑜和嫂子也不可能替他們管一輩子,遲早要分清楚的。且萬事有利也有弊。現在接手其實比將來再接更省事——畢竟到現在只代管了十年出頭,舊賬還算好查清,可再過上十年八年,查賬的工作量可就不止翻倍了。

是現在就接過來,兩三年後順手了便省心很多,但會多上好幾年班;還是先享受五年十年清凈日子,到時候再負擔滿滿地上班?

對這輩子的紀明遙來說,這並不是一個很好做出的決定。

她放下賬冊,先問崔玨:“二爺是想我接手,還是覺得嫂子管著更妥當?”

這是崔玨的財產,自然該先看他自己的想法。

從夫人的神色裏,崔玨看不出她是想接還是不想。

他便照實說:“只看夫人的意思便是。”

夫人還小,或許對接過家事尚有顧慮。若夫人願意由嫂子管束,他自是也無妨。

事關重大,紀明遙再次向崔玨確認:“不論我接不接,二爺都是真心願意的?”

崔玨便也再次照實回答:“是,請夫人只管自己的意願,不必顧及我。”

紀明遙陷入沈思。

只從她自己的角度,接與不接都有為難。那,若從崔玨的角度看呢?

他已是在朝六品官員,並非單純依附兄嫂的幼弟,少不了與他人往來,只這一項的支出和入賬就不會少。對他來說,是讓自己妻子備禮更方便,還是一直求著嫂子辦更方便?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更別說自己當家、親手管著財產還有多少方便之處:比如她可以直接吩咐他們二房的廚子,以後不許不經回稟就做任何苦瓜餡的東西!!

崔玨若真的愛吃,可以單獨給他做一道。

那就不用再糾結了。

即便只是新婚,互相除了身體都還不熟悉——其實連身體都不算多熟,但崔玨至少現在對她好、信任她,連如此龐大的一筆財產都如數對她說明,毫無隱瞞,她當然也要多替他著想。

紀明遙分門別類把賬冊裝回匣子裏,準備有空再細看,一邊笑和崔玨說:“那等午睡起來,咱們再去正院,說把家業接回來,以後不再麻煩嫂子了?”

夫人做出了決定,眉眼舒展,渾身都顯得輕松,崔玨卻替她先感到了些許重擔。

但已有話在先,他並非出爾反爾、反覆無信之人,便不多言,只說:“好。”

若夫人負擔不住,他來接管就是。這些年麻煩嫂子之處也的確已經太多。

他便站起身,及地一揖,誠懇說:“還請夫人替我相謝大嫂,今後,也都辛苦夫人了。”

“只要讓我睡夠、歇好,辛苦些倒也好說。”

紀明遙本想扶他起來,但話才說完,她先打了個哈欠。

上午是補的昨天晚上的覺,現在該睡午覺了。

她便直接下榻,挽住崔玨的手臂,笑問:“二爺和我回去午睡嗎?”

崔玨還沒從夫人與眾不同的回答中回神。

若是旁人,包括他自己,定會說些“何談辛苦”之類的客氣話。但夫人這樣毫不客氣的回覆,卻竟讓他心裏更——

更熨帖、更安定。

崔玨反握住夫人的手。

他笑了一笑,說:“好。”

……

理國公府。

一中午沒睡,何夫人終於把丈夫給盼了回來。

理國伯今日在外吃酒,一身的酒氣,也有了五六分醉意。

他還算穩當地洗了手,脫下外袍,灌下一碗解酒湯,便看向又是興奮、又是著急的夫人:“家裏有什麽大事,怎麽這麽急著催?”

是從陽又不服明達的管了?

——他就該再狠狠教訓這小子一頓!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娶了這樣知書達禮又賢惠大度的媳婦,還有什麽不足的?滿京裏多少人想娶都娶不上!

“是有一件大事、好事想和老爺商量!”

何夫人趕緊坐在丈夫身邊,把已在心裏念叨了兩三個時辰的話說給他:“上午媳婦過來,和我說從陽已經十八了,又已成婚,行走在外倒還沒個能提的身份,只是白身不好看。不如給他先捐個官,將來若有實缺,說不定他已經有了能為,就好頂上了!”

“給他捐官……”念了兩遍,理國伯嗤笑道,“就他那個只愛和丫頭廝混的樣,我就給他捐了,他穿上官皮,也不像個人!還等他有能為?”

他說:“我不如等天上下金餅,砸他一屋子,讓他醉生夢死去!”

何夫人不愛聽丈夫這麽說兒子,可她也沒好話能駁回。

從陽是喜歡纏著李姨娘,不愛進媳婦的屋子。可那也不能全賴從陽啊!媳婦的模樣雖然比不得紀二姑娘——現在是紀二姑奶奶了,卻比李姨娘好了不少,還有老太太天天勸和著,盼著求著他們和好恩愛,就這樣還勾不住丈夫的心,也只能說她自己沒本事。

不過,這話不能和丈夫提一個字,不然這人一定要翻臉。

何夫人就只能忍了這口氣,說:“再不像個人,那也是你親兒子!”又說:“還是媳婦特特過來提的話,老爺再不喜歡,也請好好想想吧!”

比起扶不上墻的兒子,理國伯原本就更喜歡親外甥女。

夫人又眼看著真生氣了。

他酒醒了兩分,便真思量了半日,說:“捐就捐吧。”

“捐個百戶千戶容易,”理國伯在心裏算著這事去找誰辦,“再去運作運t作,也好給明達求個誥命。”

說到此處,他不禁掉淚又嘆氣:“好好的孩子,嫁到咱們家,真是委屈了。有個身份,她在外面見人也容易些。”

不然,真怕人家笑話她。

何夫人在旁聽完,一句都不言語。

丈夫答應了她的話,她卻高興不起來。

連她的誥命,那都是老太爺去了之後,老爺承爵才有的!老太爺在的時候,老爺就一直是白身,出入只稱“理國公府大爺”,那時也沒人想過給她運作運作,先求個誥命、有個身份、在外見人好看,也沒有太婆婆成日勸老爺和她好。怎麽一到媳婦身上,全都有了?

聽老爺這聲氣兒,從陽能捐官,還是托了媳婦的福?

媳婦是安國公的長女,金尊玉貴,她難道不是侯門小姐?

她就該熬上幾十年還沒徹底出頭,又被媳婦壓了一頭?

何夫人不能把心裏這股邪火發給丈夫,只能又回頭想兒媳。

她本來還以為,媳婦提起捐官的事,是真心為了從陽好,可這麽一看,說不定就是算準了老爺心疼她,是想給自己求個誥命!

畢竟從前是名滿京中的國公府大小姐呢!

……

午飯後,紀明達只閉目歇息了小半刻,便繼續給溫從陽寫註書。

一本《論語》詳註,用不了她多少精神。她筆下不停寫著,心裏又想起了昨夜的兩個夢。

理國公府上有外祖母與婆母,她身為小輩,自當孝順聽命。

但崔家的孟恭人只與她平輩,崔家兄弟又早已分好家業,卻叫她不能自己掌家,只能看著樣樣遠不如她的嫂子的臉色生活,她決不能忍。

不過,想來二妹妹是情願不用自己費神,每日只管吃飽睡足的。

那崔玨為人傲且冷,以二妹妹平日的懶散行事,豈能真入他的眼。

紀明達略略停筆,思索兩日後回門之日,她是否要提醒二妹妹,一定要想辦法爭取把家業掌在手中,日子才好過些。

可二妹妹也未必會聽她的勸。

二妹妹一向不肯聽從她的教導,她說過就算盡心,其餘就不多管了。

至於……溫從陽。

紀明達右手提筆蘸墨,左手輕輕撫上自己寫過的字跡。

他不能不讀書。連《論語》都讀不通,將來又怎麽讀懂兵書?

雖然還不知他到底是怎麽做成的將軍,但先捐個官,讓他與軍中有所接觸,總不會錯。

這一步,她應當沒有走錯。

她終究不會過得比任何人差!

尤其不會比二妹妹差!

……

崔宅。

紀明遙睡足了半個時辰。

離上午補眠還沒過去太久,所以午覺她沒有一開始就睡得很沈,能感覺到身邊的人躺了約一刻便起身,似乎走到窗邊坐著去了。

他沒有叫人進來。她只又聽見了很小心的、輕微的翻動書頁的聲音。

這聲音很催眠,讓她不知不覺就睡熟了。

再睜眼時,紀明遙渾身有種睡夠了的,清透的舒服。

其實她兩輩子都是很需要充足睡眠的體質。

初高中時,同班同學大多睡七八個小時就足夠,有些人睡六小時就能一整天神采奕奕,而她睡足八個小時甚至九個小時都還覺得困,非要飽睡十小時,才能保持一天的學習效率不會有太大波動。

她天生比別人少了很多清醒的時間,所以在有限的時間裏,她付出更多努力,拼命壓縮一切娛樂活動,才不負媽媽和姥姥的期待,更不負自己十年寒窗,考上了理想的學府、報上了最好的專業。

而大學的課程難度和要求都比高中更上一層臺階。

她身邊聚集了全國各地幾乎最優秀的同齡人,帶給她更多壓力和更新鮮的刺激。

在更加開放的環境中,她面對的誘惑數量也比中學時高出了幾個層級。

一整個學期,她的睡眠時間都被壓制在八小時左右。到了期末之前,她更是連續兩個星期只睡五六個小時覆習課程準備考試。——她的舍友們比她拼命得多,有人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睜眼就看書。

考試結束,感覺還不錯,她認為自己可以有些娛樂活動了。

雖然長輩都不在了,但她並不為生活發愁。高中時她還會偶爾取一筆遺產做生活使用,到考上大學,學校、政府和數家企業都發給了她數額不菲的獎金,足夠她讀完研究生還有富餘。

她自己的兼職所得其實就足夠每月生活費。光高考後的暑假,她給人補課就收入了約四年學費。

所以上大學前,她就給自己買了配置不錯的電腦。只是一學期全用在了學習上。

她下載了游戲。

那是一款歷史策略回合制游戲。

每一個回合都是全新的棋盤。

她不記得自己按了多少遍“下一回合”。

她只記得自己眼前一黑,再有意識時還不能睜開眼睛。

她變成了一個才出生的小嬰兒。

她還記得,猝死之前,她眼前已經有些發暈,心跳得飛快,幾乎要蹦出來。

她還以為是自己玩得太累了,快到勝利時刻也太激動。哪知那就是她短暫的、不到十八年的一生的結束。

嗐。

紀明遙微微轉頭,看向坐在窗邊的崔玨。

他正翻她的話本子,稍有皺眉。

午後的日光明烈,透過窗紙照在崔玨身上,讓他清瘦的面龐染上一層金光,也讓他似乎多出了一絲神性,連面色嚴肅都更賞心悅目。

——都過去了。

新的一生她已經活了十六年。這次她都活到及笄成年啦!

察覺到她的註視,崔玨放下書走過來:“夫人起嗎?”

還好,夫人的午睡時間……不算太長。

“起。”紀明遙懶洋洋地說。

下午還有正事要辦,就不賴床了。

她對崔玨舉起手。

崔玨便俯身把她抱了起來,向外叫人。

青霜等魚貫而入,替姑娘穿鞋、更衣、洗臉、梳妝。

崔玨又坐回窗邊,繼續翻看話本。

他也又開始皺眉。

紀明遙便趴在椅背上,笑問:“二爺不喜歡這書嗎?”

崔玨思考了片刻怎麽回答,方說:“文采平平、故事離奇,雖然還算可讀,但——”

“但,登不得大雅之堂?”紀明遙捧著臉,笑瞇瞇把他沒說出口的話補充完畢。

崔玨不知該怎麽答。

說“是”,怕傷夫人的心,更怕在這些丫鬟面前,讓夫人沒顏面。

可說“不是”,便是扯謊了。或許夫人也不喜歡他為哄人說謊話。

但紀明遙不是一定要崔玨回答,也並非為難於他。

她只想表達:“雖然登不得大雅之堂,可我看了高興,於我來說,便是好書。”

她笑道:“我不強求二爺和我一起看,但二爺也別不許我看,好不好?”

崔玨放下書,端正而坐,說:“好。”

紀明遙開心坐回去。

但崔玨仍又拿起了書,繼續翻閱。

即便無從欣賞,他也想試著探明夫人為何喜歡。

他也又想起了夫人昨晚所說:

“不愛出門,也不愛作詩作詞,更不喜歡女紅。只喜歡看雜書、偶爾練字,或和丫頭們投壺取樂,或吩咐廚子整治酒菜。有姊妹來看我,便一起畫一張畫、下兩局棋,再多便沒有了。”

他早飯時便想到,原來夫人的這些話並非謙辭,其實都是實話嗎?

看些閑書話本並不傷天害理,倒也無妨。是他從前自己以為,夫人恬淡文雅、心如明鏡,會更喜歡詩詞古文一類文章。

果然,看人待物皆不可先入為主,這是他錯了。

只是,夫人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紀明遙梳妝完畢,便問崔玨是否現在便去正院。

崔玨不禁又細看她的發髻。

午飯時,夫人的裝飾便比清晨簡單許多,現下又比中午更少兩枚簪釵,連耳墜也從紅寶金絲樓閣換成了簡單的一對明珠。

他便說:“夫人不必特地遷就家中,請還如從前裝扮便是。”

他記得婚前幾次相見,夫人發間雖不比清晨華美繁覆,卻比現下更顯瑰麗。

紀明遙握住他:“這就是從前在家的裝扮。”

她著重解釋:“戴多了沈。上午是要去見禮,所以不敢疏忽。下午要辦正事,輕省些才好。”

夫人的頸項白皙細軟,似乎的確撐不住太重的首飾。

如此一看,昨日成婚,真是辛苦夫人了。

崔玨便不再勸,只又多說一句:“家中萬事不缺,夫人莫要委屈了自己。”

“二爺放心!”

紀明遙捏了捏他的手指,愉悅地看見他耳根又紅了。

嘻嘻。

正院。

孟安然早把近十年的賬冊都理了出來。

阿玨和弟妹說要接回家事,她便忙指著賬本笑說:“那要先辛苦弟妹每天過來一兩個時辰,咱們一起細查一查,——千萬別怕掃我的面子。若有不對之t處,咱們再一起細看,我也才能安心。”

紀明遙也坦然說好。

早幹晚幹都是幹,早完事早省心。問清哪裏是最早的賬冊,她要了紙筆,直接開始心算。

她心算更快也更準這件事不準備藏著掖著。——沒必要為了隱瞞一個無所謂的技能讓自己延長工作時間哇!

一家人圍坐桌邊,全在看她快速翻賬本,在紙上寫下一行行字。

崔瑜看崔玨。

崔玨只看自己夫人,沒理大哥。

崔瑜又看孟安然。

孟安然和他一樣吃驚。

弟妹這就算完一本了。

妻子和兄弟都沒動作,也不理他的眼神,想來丫頭們也不敢幹,崔瑜只能自己撅屁股伸胳膊,悄沒聲把弟妹算完的賬本摸過來,又溜到屋裏找了個算盤。

靜悄悄算完一遍,——這一年的賬竟差了五十八兩,他當年怎麽沒查出來!他又繞到弟妹身後幾尺,瞇著眼睛看紙上寫了什麽。

和他算的一文不差。

崔瑜只能服氣。

看到第三年的總賬,有一筆田莊收入紀明遙有疑問,拿給孟安然看。

這一年孟安然還沒到崔家,便問崔瑜。

崔瑜回憶一番,說:“那年小澤莊上有個邊家老太爺的兒子,諱思博,中了山東秋闈第三十一名,莊上的出息就直接送去他家做賀禮了。家裏事多,我忘了記這一筆。”

他又笑道:“辛苦弟妹替我記上。”

紀明遙一算,那年也正是崔瑜秋闈,的確事多。

見崔玨也無異議,她便應“是”,在賬冊上補寫了一句。

正有媳婦進來問:“大奶奶,該傳晚飯了。”

孟安然早已吩咐過廚上用心準備,此時便忙笑道:“弟妹也累了這半日,不如就留下用飯吧,咱們一家人一起用頓便飯,也算賀弟妹與阿玨新婚?”

說完,她又覺得唐突了。

安國公府規矩大,只怕弟妹不習慣與大伯子一起吃飯。

其實她平日也並不與阿玨一起用飯,是逢年過節會團圓吃頓家宴。

紀明遙當然沒封建到不能和“大伯哥”吃飯。實際上,她還挺喜歡崔家這種不太講“規矩”,一家親密和樂,有話基本能敞開直說的氛圍的。

看崔玨不反對,她便答應下來:“那就多打擾嫂子和大哥了。”

孟安然忙親自收拾賬冊,叫人擺飯。

崔瑜一起幫她。

崔玨不動,紀明遙便也沒插手,只先洗手等飯。

坐在一旁抿茶,她察覺到,崔瑜又暗中多看了她好幾眼。

她無所謂。

崔瑜對她的評估和質疑都沒有真正擺在明面上,直接面對她時都很有禮貌,私下還給崔玨提過促進他們感情的建議,希望崔玨能對她用心——比如那張匾。到目前為止,她也沒感覺到他有真實的惡意。再看嫂子的顏面,她可以裝不知道他這些小動作。

畢竟她是和崔玨過日子,又不是和崔瑜。

她也不會做崔瑜希望中的那種完美弟媳。

她和崔瑜能維持客氣的和諧就很好啦。

何況——

看到崔玨用眼神詢問崔瑜,崔瑜裝傻,紀明遙趕緊低頭忍笑。

一家人不按長幼、只按性別和方便落座。

紀明遙左手邊是嫂子,右手是崔玨,崔玨之右是崔瑜,崔瑜和嫂子之間是兩個孩子。

桌上菜肴比中午豐盛許多,一看便知用心,還有兩壺酒。

崔瑜親自執壺,先給弟妹滿上一杯。

他並不直視弟妹,只看著杯中笑道:“這酒雖淡得很,吃上十壺都不醉,但弟妹若不常吃酒,請不必勉強。”

紀明遙早已站起身,恭敬答道:“多謝兄長厚愛,實不敢當。這酒請許我借花獻佛,相敬嫂子。一則,謝嫂子昨日看護照顧及為我備下軟轎代步之情;二則,更要謝多年來替二爺照管家業,二爺與我銘記在心、不勝感激。”

崔瑜忙給自己妻子也滿上。

孟安然舉杯笑道:“你才來家裏,年紀又最小,自然要多顧著你,不算什麽,今後莫要再如此客氣了。還有阿玨,從前他那麽點大,難道叫他不讀書了自己去管家事嗎?至於那軟轎——”

她語氣裏便帶了些許揶揄,笑說:“也是阿玨先問過我新娘到家都要走哪些路,問新娘會不會累,我才想到備下。與其謝我,不如還是回去謝阿玨吧!”

紀明遙立刻覺得自己臉上燒起來了。

她說聲:“多謝嫂子告知。”飲幹杯中的酒,便坐下不再說話。

——那崔玨昨晚怎麽只說是嫂子備下的!害她被取笑!!

可惡啊啊啊啊!

崔瑜看看一家人,更高興起來。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又給夫人倒滿,便把壺塞給兄弟,笑道:“自己給你媳婦倒吧。”

崔玨沈默接過,給夫人斟了九分滿。看夫人不說不動,又給夫人布了一筷雨前蝦仁。

他記得早飯時,夫人愛吃蝦仁餡的餛飩,多吃了兩只。

崔瑜孟安然也開始動筷。兩人不時照顧著稍有拘束的孩子們,桌上倒也仍如平常和樂。

直到崔令歡拽了拽父親的袖子,讓父親看二叔和二嬸。

二嬸不愛吃那個獅子頭,二叔就把碗遞過去,讓二嬸給他呢!

崔瑜看了一眼。

那獅子頭已經被弟妹咬了一口。

他又看了一眼。

阿玨夾起獅子頭,雙耳通紅、眼神平淡地瞥了過來。

崔瑜並不震驚。

他只是莫名覺得身上有點麻。

明天請個太醫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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