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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官還沒到熙和院門口, 只在第一處關卡外解題、做催妝詩,但院中已經喧鬧起來,不斷有丫鬟婆子飛奔來報信:

“新郎官答上了大爺出的題目!”

“新郎官連做三首催妝詩!大爺派了小幺兒讀給二姑娘聽——”

“張五爺和六爺的對子也對出來了!”

紀明遠派來的小幺兒昂首挺胸站在廊下, 舉著紙頁, 聲音清脆洪亮地將新郎官的催妝詩一字一句讀到屋中每一個角落。

滿屋女眷少有不識字的,大多都讀過詩書、懂得品鑒詩文好壞。何況翰林郎的詩文法樸素真率、語意清湛直白,聽在耳中便知是好詩。一時間, 屋內讚頌新郎文采之聲不絕於耳。

自然也有人不停口地誇紀二姑娘好福氣。

紀明遙應景地低頭裝羞澀。

定親後,太太就給了她一小箱崔玨的文章詩詞讓她看, 說她自己不愛做,卻不能不知道丈夫做過什麽,不能不清楚丈夫的文風傾向,好歹有些了解, 不能真的盲婚啞嫁。

太太著重要求她做到的事, 紀明遙一向不敷衍。而且她也想看。那箱子裏的每一篇文章詩詞她都看過, 不喜歡的應制、經濟t、時政文章就看完放在一邊,喜歡的山水田園自然消閑詩詞會多看幾遍。

閑著也是閑著嘛。不看他的,也會看別人的。

所以, 因為太過熟悉他的文章, 這幾首催妝詩雖好,她也難以生出羞赧。

她心裏只有不舍得。

待他再過兩個關卡……就是她離開家、離開太太的時刻了。

紀明達一眼就看出了二妹妹不是真的在為崔玨害羞。

她就知道會這樣。

二妹妹從小不愛作詩寫文章,先生布置的功課都是能敷衍就敷衍, 倒是虧她能把自己做的那些東西交到先生面前, 從沒抄借過旁人的。到十一二歲, 她的文章還是只會平鋪直敘, 沒有一點意趣。

再後來,她便懶得管二妹妹了。

既然扶不起來, 她何必再費心神。

只怕二妹妹到了崔家,與崔玨也無甚話可說。

但在一聲聲的恭喜裏,紀明達又難免想起自己成婚那日。

溫從陽……比二妹妹不學無術得多,拿二妹妹與他相比,都是玷辱了。給他一首詩,他都不能順順當當讀下來,何況作詩。那日的催妝詩是別人替做的,他好歹算是背了個囫圇,堵門的親友兄弟亦是今日這些人,卻沒有一個像今日難為崔玨一樣考他。

他只是背了一首詩,射了兩箭,又和明遠掰過手腕,便算過關了。

紀明達又看了一眼二妹妹的鳳冠。

也好,她想,她本便不喜歡這樣喧嘩的吵鬧。

只是二妹妹很快便會有誥命,溫從陽卻——

紀明達閉了閉眼,忍下湧到喉嚨口的氣惱。

——溫從陽卻還連教他重新讀書都不願意,每日只想和那丫頭——現在是李姨娘了——廝混!

院外的叫好一聲比一聲高。寶慶早坐不住,出去了一回,回來笑道:“沒想到崔妹夫的武藝竟也不錯!十箭十環,沒有一箭偏的,還和貴府族裏兩個公子比試了幾招劍法,停手連呼吸都沒亂。”

若不是今日不合適,她都想試試崔妹夫了!不過他已是明遙妹妹的人,今日不合適,以後也不合適。

和她對招的人也不缺這一兩個,沒必要。

而紀明遙想到了去年四月——四月初六日,太太安排她和溫從陽在花園裏見面說開,崔玨卻被徐老夫人誆騙過來。他本想走,又被青霜留下,於是就抱著劍,默默在門外護著她。

他當然應該是會武藝的。

起碼,他有自信應對溫從陽。

紀明達卻楞住了。

她並不知……她沒有夢見,崔玨竟然會武藝……還武藝不錯嗎?

但不待她細細回憶,新郎官已經過完所有關卡,在院門等著接新娘了。

母親拿著蓋頭過來,紀明達便讓開位置。

紀明遙直直盯著太太,看太太輕輕放下蓋頭。她眼前先是一片亮色的正紅,隨即光線便暗下來。

她被人扶住兩側起身,一步一步走出她住了數年的屋子。

有人把紅綢遞到她手裏,她下意識握住。紅綢的另一側傳來輕微的牽扯。她意識到,那是崔玨。

他們——她和這位才見了幾面、說話不超過百句的未婚夫——將要結為夫妻,一起走完接下來的路了。

她希望可以一起走下去。

但如果不能,她仍然會過好自己的人生,就像這輩子過去的十六年。

所以……明遙、紀明遙!

不要怕啊!!!

因為眼前蒙著蓋頭,熟悉的路便也走得緊張。她只能看著腳下。原來家裏的石磚地竟有流水一樣的紋路。

她從前怎麽沒有發現,直到離開才看見呢。

新娘越走越慢。

崔玨沒從她足跡下尋見淚滴,也沒聽見她抽泣,但仍然放慢了腳步。看著她一步又一步走得分外認真,他心裏也更添了鄭重。

從今日起,他們便是夫妻了。

夫妻之間,自當相敬、相近……相親。

紀……夫人她知禮平和,他亦會敬重於她。

新郎遷就著新娘的步伐,身前身後引路圍隨的眾人便更不心急。

還有喜娘湊趣笑道:“咱們新郎官這就看新娘不眨眼了,以後的日子還愁不和和美美、恩愛甜蜜嗎!”

——他在看她?

還是……不眨眼地看嗎?

眾人的哄笑聲裏,紀明遙呼吸微亂,幸好,她儀態一向過關,腳步也沒有慌。

只是她也不由恢覆了一開始的速度,不再讓……旁邊的人等她。

很快行到正堂。

從又聽見太太的聲音,紀明遙便再忍不住淚水。

她根本不記得安國公說了什麽,崔玨又答了什麽。她只是隨著嬤嬤的引導行禮、拜別,走出正堂,聽見明遠走到她身前,要背她上花轎。

她便不由喚出一聲:“明遠——”

“二姐姐。”

紀明遠從袖中拿出幹凈的棉帕,放在二姐姐手裏。

周圍還有許多人看著,他卻不著急送二姐姐上花轎。他們已經長大了,十幾歲的年紀,不能再如幼時一樣親密,但紀明遠還是握了握二姐姐的手,說:“姐姐請放心吧,家裏一切都有我在。”

他會努力讀書、早日成為和二姐夫一樣的人,他會做好母親的後盾,也會做好姐妹們的。

他知道二姐姐最放心不下娘,這麽多年,跟著二姐姐的目光,他也看清了娘在家中究竟受到了多少委屈。

他希望二姐姐能相信他。

而紀明遙也的確哽咽著對他說:“好。”

紀明遠送二姐姐上了花轎。

崔玨便對妻弟和岳父岳母遙遙一禮,上馬歸家。

紀明遙慢慢在花轎裏擦幹了眼淚。

全福人沒給她上太多胭脂水粉,而且今日特制的妝還算防水,手帕上沒有太多痕跡。

她又摸了摸鳳冠,也如才戴在她頭上時一樣端正穩固。

既然妝沒花,到了崔家不會丟人,人也從家裏出來了,不能走回頭路,紀明遙便收起一切不舍與擔心,開始想些別的好分散註意力。

八擡大轎不算顛,但花轎要繞城一圈才到崔家,這一路又不能睡覺,太過無聊。

她先默背了一遍今日崔玨做的三首催妝詩。

她開始想現在是什麽時辰,到崔家又是什麽時辰。崔玨會在什麽時間回到……新房裏……

他……一定也學了那些東西吧——

不知道他學的是畫冊還是陶瓷塑像……還是……都有……

紀明遙臉上就熱了起來。

她又想控制自己不要再往深裏思考,又覺得今晚一定會面對……為什麽不能想?

才見幾面,手都沒牽過就要……那個……

進度……還真快啊!!

紀明遙在蓋頭下捂住了臉。

終於,花轎停下。

喜娘將新娘扶出,紅綢又遞到新人手裏。

紀明遙還是只能看見崔家鋪地的石磚和一重重門檻。

身旁的人依舊耐心,緩步與她一同向前。圍隨恭賀的人似乎比在安國公府還多,都是她不熟悉的聲音。

紀明遙深深呼吸,將紅綢握得更緊。

崔玨便更留意她走得穩不穩、是否有異。

紀明遙聽見幾個年輕人的聲音,他們應是聚在一處,“嘻嘻嘿嘿”笑著,在說——

“沒想到崔兄娶了妻,竟是這般柔情?”

“我也是……還以為崔二叔會對著新嬸娘都冷清清的!”

“小點聲!小心崔二叔聽見——”

“怕什麽!今天大喜之日,難道他還拿著你的文章問你嗎?”

“一起讀的書,崔兄都是翰林侍講了……”

“這幾位兄臺——”這又是另外一撥年輕人了,也湊過去,笑問,“崔兄對你們也沒提過新夫人的事?”

“是啊!同在翰林院一年,從未在崔兄口中聽見一句有關新夫人的話。”

“那他可真藏得緊!聽說連崔大哥都問不出他和二嫂的相處!”

“是問不出……還是根本沒有?”

“沒有還對嫂子這般?”

“我看倒也不必為奇,”這是一個沈穩些的聲音,“崔兄只是面冷口冷,其實心裏不冷。二月初七,我與崔兄一同下衙,正好順路一段,崔兄看我去藥堂給家母抓藥,還問家母是何病癥,薦了一位好太醫,家母看過,果然好些!崔兄待我等蠢鈍同僚都如此,何況這位是他的新夫人。”

一句接一句的“二嫂”“嬸娘”和“新夫人”,又讓紀明遙兩頰燙起來。

不過她有些高興。

崔玨……果真沒對任何人提過他們的私話嗎?

仔細想想,孟姐姐似乎的確不知道她與崔玨幾次相見都說過什麽、做過什麽。

其實,她很不喜歡溫從陽什麽事都對他母親說。可她從前也並沒有立場讓溫從陽t對他的家人保密。甚至她總覺得,溫從陽會一張嘴對何夫人說出,“遙妹妹不讓我說”或類似的話。

她以後,是不是也不必再為被迫洩露隱私開解自己了?

身旁人的腳步更緩下來,再邁過一重門檻,便是拜堂的正院。

崔家高堂俱已不在,只有牌位擺在上首。

崔瑜站在父母牌位旁側,看早已長大為官、能獨當一面的幼弟穿著他六品服色的官袍,手牽紅綢領新娘走過來。

他神色雖依然嚴肅清冷,卻時不時向旁側的新娘看上一眼,註意著新娘的腳下,即便周圍人再如何起哄也沒收一收。

崔瑜便不禁笑了。

這小子,看來也不是呆得無可救藥嘛。

拜堂成親。

佳偶天成、地久天長。

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三拜,禮成,新人送入喜房。

崔家竟然給新娘備了軟轎。

紀明遙被扶入轎中,手中仍然緊握紅綢一端。她在轎上,崔玨在轎下,他們依然被紅綢緊緊連在一起,紀明遙心裏想的卻是孟姐姐,——從明日起,就要改口稱嫂子了。

這軟轎,是誰為她準備的?

她認為應該是孟姐姐,但如果不弄清楚就直接排除崔玨的功勞,也不太好。

這個問題,光憑自己想,自然不能分明。

軟轎沒有行太久便停下。紀明遙被攙扶下轎,扶入新房,立刻察覺到這房中應有不少女客。

她被扶到喜床上坐好。

扶她的人就是孟姐姐。

——要揭蓋頭了。

喜娘的吉祥話在紀明遙耳邊繞過一圈,全沒進去。她只從蓋頭下看到崔玨的青袍離她近了,青與紅稍稍碰觸,又飄蕩著分開。

她聽見了輕微的呼吸聲。

是崔玨在緊張嗎?

紀明遙眼前豁然亮了。

她擡頭,眼中正撞入崔玨的臉。他似乎面色平靜,眼中也無波瀾,耳根卻已經微微發紅。

幾個月不見,他好像……白回來了,所以那一抹紅就分外明顯,讓紀明遙不禁又想起一年前,安國公府的花園裏,她傻傻地問他京中有什麽流言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紅了耳朵。

紀明遙不由一笑。

崔玨一怔,也一笑。

紀明遙還從沒見過他笑……原來,他笑起來是這樣……她想起初春山間的積雪落入清溪,溶溶飄化,清寒的風吹在她臉上,她卻只覺得春意盎然。

“笑了——快看,都笑了!!”

“新郎官看新娘子都看直眼了!”

不知是誰帶頭,屋內一片善意的起哄聲。還有小女孩清清脆脆地說:“娘,畫上的仙女下凡了!”

“是啊!”不知是誰又接話,“娶這麽一位神仙似的娘子進來,怪不得咱們小崔翰林都化成了繞指柔!”

紀明遙也禁不得這樣的打趣,連忙低頭。

崔玨也垂下眼眸,在喜娘的指引下坐在新妻身邊。

合巹交杯。

崔玨穩穩端住酒杯,看著新妻飛上紅霞的臉,與她交臂同飲。

她的手臂比他的細很多,也……更軟。

解纓結發。

兩人的發絲緊緊纏繞在一起、不分彼此,被放入錦囊。

禮成。

女客們都被孟安然請出去入席。

一切喧鬧都遠去了,忽然只剩他們兩人,房中便比平常更覺安靜。

大紅的床帳下,紀明遙與崔玨默默相視。

誰都沒有移開眼神,但誰也沒有先動一動。

孟安然派來暫時相幫的丫鬟嬤嬤還沒摸清新二奶奶是什麽脾氣,其實,咳,更不熟悉二爺,便看安國公府陪嫁來的人。

紀明遙的陪嫁就更不會去打攪姑娘和姑爺了。——這還是姑娘第一次離姑爺這麽近呢!

況且姑娘自己心裏都有主意。

紀明遙心裏……沒有主意。

她只覺得崔玨離得太近了,近得他的呼吸都能撲在她臉上。她不免想到,自己的呼吸是不是也能被他感受到?可她想屏住呼吸,又覺得這樣好像是她先服軟,輸了的一樣。

何況——

他真好看。

崔玨的手在袖中攥緊了又松開,手心漸漸出了一層薄汗。

夫妻之間,相互註視合乎情理,他不能躲。

他也沒有不可被新妻細看之處。

兩人就這樣對視了有小半刻,紀明遙……脖子酸了。

這鳳冠她快戴大半天了,好累啊。

她還渴,還餓。

“我——”最終還是紀明遙先打破了這一室靜謐,“我能先、先換衣服嗎?”

崔玨先還一怔,隨即飛快起身:“你、你……夫人請便。”

他調整氣息,盡量平穩地說:“我先去前院待客,夫人請用酒膳,不必等我。”

“好……”紀明遙想起身送他。

從前他是未婚夫,是客,她該送他。如今關系更親密了,她卻更該依禮待他。

但她一日沒吃飯,頭頸又發沈,起身時便微微晃了晃。

崔玨看在眼中,並未多想,便忙去扶她:“你坐著就是。”

他一手攬上她肩頭,另一手松松握住了她的手腕,並未將手收緊。但僅僅是這樣輕輕的觸碰,還是讓兩人又怔了半晌。

最後,是青霜上來笑說:“二爺,請。”

她心中懊惱。

方才只顧著看姑娘和姑爺甜甜蜜蜜的,怎麽忘了姑娘早起只吃了兩口點心,到現在一定餓壞了。那鳳冠還沈,姑娘平時就不愛打扮,遭了這一日的累,怎麽受得住?

趁飯菜還沒涼,快把姑爺請走吧。

碧月姐姐才不在第一日,她就犯傻!

崔玨沒有理由再留下,便對新妻頷首示意,轉身出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窗外,紀明遙才微微塌了身子,忙喚青霜:“快給我拆頭發!”

沈沈沈沈……沈死了!

美色誤人啊!!

青霜早就跑回來了,手上穩穩摘下鳳冠,問:“姑娘是先吃飯還是先洗澡?”

頭上一輕,身上沒那麽沈重了,紀明遙立刻決定好:“先吃飯!”

吃飽才有力氣做別的。

——她想的是洗澡什麽的。

這麽一想,先洗澡再吃飯,身上難免又會染上飯菜味。

還是後洗澡的好。

畢竟是第一次——

紀明遙站起來,由春澗和花影脫下喜服,昨夜學過的那些畫冊又難免浮上眼前。

兩世人生第一次體會這件事,她當然希望盡可能美好。

過飽不宜泡澡,雖然餓得很了,紀明遙也克制住,只吃了七分飽便停筷。

全程都是她的陪嫁服侍,崔家的丫鬟婆子只在旁幫手,她有話問便答,其餘並不插話搶功。

飯畢,紀明遙在新房這正室五間屋子裏走了走,略消食一刻,也趁這個時間,問孟姐姐派來的為首的人:“不算崔翰林、不算二爺的書房,前後院落共有多少服侍的人,都是做什麽的?”

此人也是孟安然的陪房,人稱“王平家的”。

二奶奶相問,她忙走到近旁,笑回道:“前面廳堂和後院各有四個掃灑的婆子和四個小丫頭,二奶奶院裏也是各四個粗使的婆子丫頭,二爺書房前面是四個看屋子的人,兩個小廝兩個婆子,這共是二十八人。後罩樓的門是二奶奶的陪房秋嬤嬤親自看著呢。”

紀明遙點頭。

她帶來了青霜四人和四房陪房,還有太太專給她的一家廚子,共是二十四人,其中老少男子九個,都不能輕入內院,還有兩個小丫頭,雖還不到八歲,但已經能聽懂吩咐跑腿傳話、做些輕省活了,她也讓她們跟進來學規矩幫忙,一人先領三成月錢零花。

再加上孟姐姐撥給她的二十八人,便是目前在崔宅,她手裏共有五十二個人可以用。

只是崔家的人可不可用、好不好用,還待再細看。

——所以,她才令陪房家的小丫頭都進來。

見二奶奶思索不言語,王平家的又主動笑道:“丫頭婆子都是我們奶奶挑的。我們奶奶說,若人有不好之處,請二奶奶只管告訴,再換好的。”她便問:“二奶奶現下要不要見人?”

她未經吩咐便說話時,青霜便想攔下她了,是紀明遙眼神阻止。

她說完,紀明遙笑道:“多謝你們奶奶費心,明日我親自去謝。也辛苦你們陪我這一日。一會去吃杯酒同喜吧。”

王平家的忙說不敢!

不但新二奶奶今日才到夫家,不在二爺面前,便沒一點拘束,仍是說一不二,言語舉止自在隨心,就和還在娘家一樣,就是國公府出來的這些丫鬟,雖然都是花朵兒一樣的美人,那周身的氣派卻讓人心驚,一言一行都是規矩,服侍二奶奶讓人插不進手。

幸好奶奶吩咐過不要她們隨便插手多話,不然,就算從前見過二奶奶幾次,她也真不知道該怎麽伺候才好。

大致看完房中布置,紀明遙到偏室洗澡t。

終於只剩自己人了。

青霜一面向姑娘身上抹香露,一面說著:“和家裏比,這裏的人規矩不大一樣。若還在家裏,誰敢在姑娘想事沒吩咐的時候開口。”

“每家有每家的規矩。”紀明遙說,“若是我當家,自然有另一番話教她們,不許這樣。可這裏是大奶奶當家,又是大奶奶好心派來幫手的人,為一兩句話的小事駁斥她,就是駁斥大奶奶的好意,不但得罪人,我心裏也不安。況且她並無不敬之意,也是好心。”

青霜忙說:“姑娘,我知錯了!”

紀明遙從浴桶裏伸出手,握了握她,笑道:“從前碧月在,她穩重,你這嘴快些無妨。可從今之後,你就是我身邊為首的人,雖比我還小一歲,也不能再有小孩子脾氣了。須知旁人眼裏,你的話就是我的話。那些快言快語,以後……就讓白鷺來說吧。”

她身邊的這四個丫鬟,春澗和花影是她的伴讀,都比她大一歲,青霜和白鷺是原來服侍的大丫鬟出去後補上來的,都比她小一歲。但這幾年看下來,碧月出去之後,只有青霜最合適補上這位置。

尤其從去年花園相見之事後,她更著意培養青霜,讓碧月事事帶著她。

她新到崔家,要與崔家磨合。

青霜才被提上來,便隨她來了崔家,她們更要好好重新磨合。

青霜領命,對白鷺一笑:“以後你就和我以前多學著吧!”

紀明遙這時才說:“西跨院外的事咱們不管,崔——”

自己人面前,她不強行讓自己改稱呼,便還是說:“崔翰林的書房也先不管。咱們自己院子裏還要照以前的規矩才好。但你們更不許仗著出身國公府,便無故看低甚至欺負旁人,都要公事公辦。要在這過一輩子,不願意過安生日子的趁早告訴我,我送他回去。”

這話語氣雖輕,意思卻重,青霜等都屏息靜聽,記在心內。

看她們知道輕重,紀明遙笑道:“但咱們不欺負旁人,也不能讓人欺負了去。若有委屈,只管告訴我,我給你們做主。今日都累了,就先這樣,過會你們把我的話說給他們——外院的人也讓人告訴去,都要聽到記下,晚上好好睡一覺,明日我再吩咐你們。”

青霜等都忙應:“是!”

看姑娘沒別的吩咐了,青霜笑說:“還有一句話,就算我嚼舌:在家裏還看姑爺樣樣都好,今日過來看,姑爺倒有些不太會體貼人。難道姑爺不知姑娘這一日必然勞累嗎,竟要等姑娘先開口說要更衣。果然人沒有完美無缺的。不過,這一點小缺處,倒也不算什麽?”

聽了這一大篇明貶暗褒的話,紀明遙發笑:“我知道你的意思。”

這短短一天經歷了太多,她不禁說出了一句真心話:“我倒更高興,他不是完美無缺的體貼。”

她沒談過戀愛,自然也不希望另一半談過戀愛。

她還不太會體貼男人,自然,也希望另一半還不太會體貼女人。

而且……紀明遙想到了一路上他的遷就,和許多賓客口中的,他對旁人的閉口不言。

——他今天已經足夠體貼。

沐浴完畢,換上一身輕便舒適的紅衣紅裙,松松挽好頭發,紀明遙開始細看她接下來要住很久的新房、新院子。

崔宅屬於她和崔玨的院落是整個西跨院,共有前後五進。孟姐姐不辭辛苦,去年夏天一個月裏來了五次安國公府,和她參詳圖紙,才最終確定每一進院子、每一間屋子都如何修繕。現在只看這一處院落,便知所有花木裝飾,與圖紙上皆一樣不差。

這並非輕松差事,一定花了比她估計的還要多的時間。

再加上今日的這些照顧,她很該精心置一桌酒相謝孟姐姐。

以後孟姐姐若有需要幫手之處,她也不能躲懶。

新房設在從南到北第四進。向前是廳堂,用以待客。再向前是崔玨的書房。最前一進空著。後院的後罩樓裏則有三間放著紀明遙的嫁妝。

今天當然不可能出這院子看了,不過她完全不急。崔家就這幾個人,目前看來,大家還都是不錯的好人,就算有一二差錯,好像她也不必緊張。

頭上沒有疼兒子孫子如命的婆婆和太婆婆可真是——

真好啊!!

已經完全入了夏,卻又還不到盛夏。才邁進崔宅大門時,紀明遙還覺得太陽曬得她後背手臂發燙,現在已近黃昏,太陽西斜,游廊的陰影也傾斜下來,院子裏涼快了不少。

不怕曬了,紀明遙便從廊下俯身,近看抄手游廊下交錯種的一叢牡丹和芍藥。

現下正是這兩種花卉開得最盛的時節,粉、白、紅、紫肆意綻放,端方大氣與嬌艷妖嬈糾纏在一起,在夕陽的金光下,互相似都染上了對方的顏色。

春澗挑了一朵重瓣芍藥簪在姑娘發間,偷偷笑說:“姑爺方才真看姑娘看癡了,是不是?”

青霜更是笑:“姑爺好歹還叫了一句‘夫人’,咱們姑娘連聲‘二爺’都還不好意思說呢!”

紀明遙嗔看她們,摸了摸頭發,便聽見守門的婆子報了一聲:“二爺回來了!”

她忙轉頭看過去。

崔玨正從門外走進來。

聖人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公平,看待萬事萬物皆是一樣,不對誰特別好,也不對誰特別壞。①

可夕陽的光也公平拂在他身上,照出他濃密睫毛下鴉羽般的陰影時,望著他幽如深潭的眼眸,紀明遙卻認定,這個人一定得到了老天的特別鐘愛。

她俯在欄桿上,一時忘了起身。

芍藥花瓣垂落,撫過她未施粉黛的面頰,落入停下腳步的崔玨眼中,更不知是花同人艷,還是人比花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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