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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餓人村(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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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餓人村(二十)

他報覆性地握緊手心, 陣陣的痛感被擠壓的傷口傳來,傷口再次出血,將他的掌心濡濕。

桂花嬸帶著幾個人過來,問他接下來的細節。

少年將手藏到身後, 看著天空。

此時的天幕有些奇怪, 天欲雨,雷聲鼓動, 上空卻還掛著一輪巨大瑩白的月亮, 此刻卻沒了團圓之意, 反倒像是無盡長空中的一盞孤燈,透著寒意。

他道:“您讓人將火生大些,以防萬一再找幾個人用朱砂在地面畫上符文, 就按我給你的那個模樣, 照葫蘆畫瓢上去就好。”

桂花嬸離開,他將馭水劍插在地上, 坐到李雙壽門口另一邊沒塌的臺階上,手搭在膝蓋上, 滿腦子都是方才弄臟了洛晏的衣服, 她跑開的事。

快一炷香的時間了, 她怎麽還沒回來?

他低眉想著,突然一道細碎的腳步聲傳來。

“姜少俠!”

他眸子一亮, 看到洛晏手裏端著一個托盤,慢慢走過來, 在他身邊坐下。

托盤裏是兩碗熱騰騰的粥,但她把粥放在後面, 從芥子袋裏掏出一個水壺,拿起他的手, 想給他沖洗。

他抽回手,將手藏在了身後,怎麽都不讓她抓到,像個耍脾氣的小朋友。

洛晏擡頭看著他一本正經的臉,“姜少俠?”

他眼神躲閃道:“不能……直接吃飯嗎?”

洛晏捂唇,“啊?你……也餓了嗎?”

他嗯了一聲,耳廓微微發紅。

洛晏點點頭,趁他不註意雙手握住他的手腕,放到膝蓋上,“那也得先處理這個呀。”

他手掌收緊,抗拒道:“很醜,別看。”

洛晏驚訝,又覺得好笑,“傷口還分醜不醜呢……你連自己的傷都計較?”

她笑得燦爛,配上雜亂的頭發,整個人像帶著柔光。少年註意到一顆血珠順著掌縫快要滴落在她裙子上,他還是抽回手。

洛晏一臉懵,他道:“我不用他的東西。”

洛晏有些奇怪,但還是反應過來,眉眼更彎,笑著解釋道:“我的。”

他看著她,洛晏將東西一一放出來,“我只是去問向融,傷藥該怎麽選才能讓你好得更快。”

洛晏捧著臉湊到他面前,可憐兮兮地道:“我們善解人意的姜少俠,該不會不接受我這點小小的好意吧?”

她湊得太近,少年一低頭就能看見她帶著笑意的眼睛,像兩顆被水浸潤的葡萄籽。

“拜托拜托,不做點什麽,我會愧疚不安的……”

可愛。

他腦子裏冒出這兩個字。

不想拒絕。

其實一點也不想。

總而言之,他沒再反抗,任由她給他沖洗傷口,上藥,包紮,最後在他手背上打上一個蝴蝶結。

而他,什麽都沒有做。

只看著她。

她貼心的將粥遞到了他的手上,兩人坐在臺階上,對著明亮的火光慢吞吞地喝粥。

少年的眸子跟火一般淬亮,目光落在手上的紗布,唇角不自覺揚了揚。

這傷,也沒那醜了。

粥很甜,很好喝,他想著。

她大約放了很多糖。

身邊的人喝著喝著,突然道:“好可惜,本來想放點糖的,可是廚房沒有糖了……”

他思忖片刻道:“是嗎?”

洛晏點頭,“你覺得好喝嗎?不然我給你加點鹽?”

他搖頭,緩緩道:“很好喝。”

洛晏聽完,輕輕笑道:“你好會捧場!”

沒有捧場,他想。

但他換了個想法,如果是她,好像也可以捧場。

天邊雷聲逐漸小了,小院裏已經布滿朱砂紅印。

喝了一碗粥,洛晏有些困頓,但她沒去睡覺,而是坐在姜寂洲身邊打瞌睡。

大家夥都在院子裏,等著這兩個時辰過去。除了李雙壽這一茬,亥時再無波瀾。

困倦像是猛獸將她一口吞沒。

迷迷糊糊中洛晏聽到有人問:“晏晏,要不要離開,先送你離開。”

她眉梢一蹙,嘟囔道:“不要。”

那道聲音還在耳邊,“為什麽?”

她覺得清醒又不清醒,

“我的名字可不是……可不是偃旗……息鼓的偃……是……是海晏河清……的晏……”

答完這一句,洛晏猛地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身下是軟軟的褥子。

這裏是李晚晚的房間。

房間裏還有幾個婦人,也在打盹,卻時不時驚醒,睡得並不安穩。

那方才是誰再問她?

洛晏急忙坐起來,問道:“嬸嬸們,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一個睡得迷迷糊糊的人打了個哈欠應道:“小洛啊,安心睡吧,子時快過了……小姜說可以休息一會兒。”

子時都快過了……她睡了快半個時辰!

其他幾人也在勸解著洛晏,洛晏聽不進去起身,下意識想找姜寂洲。

外面確實很安靜,只能聽到一點火焰燃燒的聲音。她走到門邊,手剛碰到門。

轟隆!

一聲悶雷響起,白色閃電將屋裏一切瞬時照得慘白。

“哎呦!”本來打盹的幾人瞬間眼清目明,被嚇了一跳,“眼看都要過時候了!怎麽……”

洛晏不再等待,心急如焚跑向前院。

就在她踏出門的一瞬間,她突然在一聲聲雷響中聽到一陣清脆的鈴響。

叮鈴——叮鈴——

很小,很突兀,洛晏回頭看了看李晚晚旁邊的房間,那是她昨夜睡的地方。

今晚給小金和金阿婆當病房了,向融在裏面。三人裏沒有妖,或許木鈴是感應到河妖了!

來不及細想洛晏已經跑遠。

那微小的聲音被人群的驚呼掩蓋。

洛晏氣喘籲籲站在方才的院子裏,瞳仁裏映出白光。

變了,全都變了!

馭水劍猛地紮進地下,化成一道結界將村民保護起來,磚瓦被風掀起,燃燒的火星在其間,紛紛揚揚,被劍魄凝成的結界擋在外面。

“來了。”姜寂洲站在人群中間道,眾人嚴陣以待。

門上的符咒開始起作用,不大的農村小院四角飛出藍白色的光,匯聚到上空,將聚集過來的黑霧驅散,遮擋。

地面滲出水,將鋪陳在地面的石磚浸濕,但奇怪的是,上面的火依然沒有熄滅。石磚被頂起,朱砂和火焰的光像一層膜緊緊貼在上面,而院子之外,大家聽到的水浪聲越來越大。

周遭烈風頓起,一道大浪遠遠看著像是流動的黑幕。房屋倒塌的聲音此起彼伏,村外不知長了多少年的老樹被沖得連根拔起,發出沈悶遺憾的響聲繼而被水淹沒。

除了被姜寂洲保護起來的李家小院,周圍已經是汪洋一片。

浪花之中,眾人的目光逐漸變得驚恐。

一條渾身黑透的影子躍上半空,又迅速閃身而過,在月色下留下一筆,眾人的神色被他的影子蓋過,視野都昏黑一片。

它像一條盤旋在斷壁殘垣之間的游龍,,只是誰都沒看清它的模樣它沒露出頭,也沒露出尾,憑空出現,憑空消失,與水融為一體。

“諸位!生火!”姜寂洲囑咐道。

火光越發明亮。

但不知什麽原因,院子的墻開始搖晃,像是將塌的堤壩。

眾人害怕,燒火燒得更賣力,將火燒得更旺。

只是墻還是塌了,少年掌心溢出白光掩住水浪,腳下出現一個巨大的漩渦。

只針對他!

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洛晏著急,卻理不到頭緒,覺得自己像丟了一段記憶。

“姜少俠!”她握緊符紙,身邊卻被單獨圍上一束光。

少年眉梢一動,擡起眼看她,很意外她醒來……

不待洛晏反應,她已經被一束劍魄保護起來。

這時少年被水包圍在半空,周圍的空間被水光照亮。

一根兩根……無數細細碎碎的白色光束,像是一根根細細的長線紛繁雜亂,盡數紮進少年的身體,他胸膛的傷崩裂開,血液慢慢將他單薄的衣衫浸透,像一朵血紅的花綻開來!

又是這個!又是這個!

但這次好多!

洛晏心裏像有一團火在灼燒,體會到了無能狂怒的感覺。

“姜少俠!”

少年慢慢回頭,臉色變得煞白,聽到她慌張帶著點哭腔的聲音,

“姜寂洲!”

“姜寂洲!”

他眉梢微微一動,嘆息著啞聲安慰道:“我沒事的……”

“別哭……”

透明的汗珠從他側臉滑落,混入水花之中。

這個模樣怎麽可能沒事!

她咬唇,眼睛都急紅了水光淋淋像是世間難得的玉髓。她出不去馭水劍圍出的結界,只能用力的拍打,

“姜寂洲!”

“你讓馭水劍撤開!撤開!”

他沒再說話。

洛晏真的要急哭了。

下一刻他的身體重重砸在水面,背脊像是被一道重錘砸開,骨節像是破碎變成碎瓷紮進他的血肉中!

最後聽見她的聲音之後,他的耳朵裏有氣泡上升,耳道裏響起咕咚咕咚的聲音。

水湧進他的喉嚨,氣管像是被磨砂紙擦著,火辣辣的疼,慢慢腫脹起來。

水裏好像有什麽力量與他的身體相斥又相融,那股力量讓他無法抗拒,又無法運用。

對付李雙壽的時候他就感覺到了。

他們……可能是同類。

而洛晏不適合出現在這樣危機裏。

水中的拉扯將他變得連一個普通人都不如,普通人溺水尚且可以掙紮一番,他的四肢卻像被無形的鎖鏈禁錮,動彈不得。

眼睛充血,他眼前變得血紅一片,視線開始變得模糊,像是眼前蒙上一片水霧。

他突然就冒出一個想法,幸好不是她。

疼得厲害。

呼吸之間,肺部像是被撕扯血淋淋的劃開然後再被一根根纏上繭絲,打開又合攏,然後束縛一次比一次重,裏面像是燃燒著一團火,一點點灼燒他的五臟六腑……

天光越來越暗,姜寂洲腦子嗡嗡響,像是要炸開。

這河妖確實厲害。

過去多久了,好像很久很久……

他久違的,感到這樣的感覺很熟悉。

忍耐過去就好了……只需要忍耐。

天下沒有一只妖會死於溺水。

氧氣越來越少,眼前從紅色變成黑色,耳朵嗡鳴一聲後什麽聲音都聽不見了,他像陷入了一個黑暗的空間。

他恍恍惚惚眼睛刺痛加劇,分明睜著卻看不到任何東西,四周只剩下一片黑暗。

岸上,馭水劍的光逐漸變暗。少女擦著眼淚,吸了吸鼻子,繼續拍打在上面,抽噎著道:

“你一點……一點也不聽話!”

“他要死了!”

“討厭你!”

漩渦裏血液如同滴入水中的紅墨漸漸游散。

想救他,一點也不想他死。

洛晏擦了眼淚,深呼吸一口氣,終於展開手上皺巴巴的逃跑符,念出咒語,然後毫不猶豫從水境中跳了下去,鵝黃色的衣裙像是一束光鋪滿水面。

這水很奇怪,外面是黑的,但水裏很亮。

她向著朦朧的水深處那抹逐漸暗淡的白色而去。

姜寂洲昏昏沈沈中感受到周圍水波浮動。

有人攬住捧住了他的臉,很溫柔輕輕往上擡了擡,他既沒有力氣反抗,也沒有力氣抓住人。

他的感知有些麻木,卻還是察覺唇上有東西貼上來,冰涼又柔軟的,像是某種軟軟糯糯的糕點。

一股溫熱的氣體被渡入他的胸膛,慢慢熨帖著他的五臟六腑。

他的手背摸到一段柔軟的布料,跟著水波來回拂動,纏繞上他的手。

不知是這股氣體還是他現在的念頭,胸膛裏的那顆心臟極速跳動起來,耳朵裏充斥著自己心跳聲。

大腦有一瞬的空白,失去所有思考。

心臟每一次跳動都帶來一種陌生的悸動,一股酥酥麻麻過電一般的感覺逐漸代替了身體撕扯的疼痛。

不會是沒有其他人。

這個人只會是洛晏。

沒有人能破開馭水劍的結界。

只有她。

是她。

指尖動了動,他感到她的唇再次貼緊,捧住他臉的手掌開始發熱,手因為緊張有些發抖,不敢完全貼上來,像是輕輕撓了撓他的臉……

又一股暖融融的氣流又被渡進來。

洛晏閉著眼貼著他的唇,完全不敢睜眼,臉已經完全紅透。

水波之中,少年的耳朵慢慢爬上粉色,盡管看不見他還是閉上了眼睛。四肢漸漸回溫,血液幾乎沸騰。

所有,她帶來的感受,像是翻湧的浪,不可抑制,不可平息,只能被她所牽引。

他只能感受兩樣東西。

一個是她的呼吸。

一個是她。

他的指尖慢慢動了動。

她的手艱難的攬住他的腰,帶著他往側面游去。

蕩漾的水波像是無形的手,推波助瀾,卻將兩人帶往深處。

洛晏咬牙,握緊姜寂洲腰側的衣服,一直想往上,卻不能,但卻看見了遠處。

她的瞳仁微微放大,帶著詫異。

黑暗盡頭,藏了一輪巨大的月亮。

明亮清澈,亮如白晝。

她咬咬牙看著閉著眼,眼睫輕輕顫動的少年。

一鼓作氣使出吃奶的力氣往白光透出之處游過去。

在她身後,少年的身影慢慢靠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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