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4章 離城（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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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4章 離城（二十三）
尹清月猶豫了片刻還是拒絕了, “無論是你是我，犯了錯他們總是會怪到明空身上的，我不敢要求你幫我什麽。若有心，你直接幫助明空他們就好。”
“嗯？”宋香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然後放下背簍在底部拿出一個小小的方盒, “既然如此，你拿好這個。明空那自然有我照顧著。這是安神香, 你看看用吧, 我看你眼下青黛很重, 肯定常做噩夢，睡眠不好。點上這個能好好睡上一覺。”
剛說完，他又像怕尹清月拒絕一般, 連忙道：“這都是替明空他們還人情的, 你可別拒絕，不然下次我還來。”
洛晏心裏笑了笑, 好無賴的說法。
宋香並沒有多待，做完這些就走了。
沒想到過了幾天, 尹清月見到了明隱。明隱跟她說那幾個程家的術士一夜之間全部病了, 因為吃錯了東西身上長紅瘡, 精神萎靡，耀武揚威的氣勢幾乎滅了, 成天病懨懨的。這幾日師兄弟幾個總算可以好好吃飯。
洛晏聽完一瞬間明白是宋香做的。
只是這次風波不知怎的被推到尹清月頭上，幾人竟然以為她會法術。程家的那群術士把她看得很緊, 還在院子裏設了法，尹清月根本不會法術, 哪怕是雕蟲小技她也奈何不得。
後來連明德和明隱都進不來，發展到後面她的飯菜都直接送到院子裏。她就這麽被困在四四方方的院子裏, 院子裏的鳥群飛了一群又一群，洛晏數著她寫的信件，每日五封，寫完燒掉，雷打不動。一共二十五封，又過去五天。
尹清月的墨都快用完了。
雖然這些記憶過得很快，但洛晏還是覺得有些孤單，但這種感覺卻又那麽熟悉。她想或許是因為到這裏以後，身邊一直有人陪著的緣故，突然自己陷入另一個空間，有些不習慣。
第十天，尹清月提起筆還沒落下，再次聽到了宋香的聲音，“尹小姐，是我。”
她沒有開門，只是隔著門催促他快走，告知他這裏被施了法。
宋香滿不在意道：“這有什麽？他們那點伎倆我根本不放在眼裏。我進來他們根本沒發現，你放心！”
尹清月並沒有回應，只有他語氣略帶歉意，“上次那個事我已經很小心了，沒想到幫明空他們轉移了視線卻害了你，對不住了！我是特意來道歉的。”
“不用了，沒什麽好道歉的。我這樣也很好。”尹清月道，“你快走吧，這裏畢竟是我一個人的院子，深更半夜，被發現了不好。”
宋香嘆了口氣，義憤填膺，“這廟裏本來就古裏古怪的，不準你出廟裏就已經很離譜了，現在還圖省事還直接把你困在這裏，他們幾個大男人也幹得出來！”
“這是把人當牲口……咳咳咳……我的意思是不把人當人，不如這樣，你要什麽你只管告訴我，我能找到的一定給你帶過來。”
“不用，我什麽都不缺。”她打斷他。
宋香噎了一下，“也是，程家這麽大一個世家，總不至於讓你缺衣少食，可我從不欠人人情的！要不然我陪你說話？我很會說話，討人開心的，你在這裏這麽無聊，總要有人說說話嘛。”
尹清月嘆氣，見勸解無果，只能由他去。
任由程家的術士如何變著法子地看守尹清月，宋香總有辦法翻進來，還不被發現。
宋香來得越來越頻繁，風雨無阻，像是打卡任務一樣，一個月能上山二十天，給尹清月帶了很多東西，也跟她將山下的趣事。她總是拒絕的，將人關在門外。
洛晏也跟著與宋香越來越熟悉，知曉他今年二十有二，尚未婚配。是山下一個制香師父的唯一弟子，他師父手藝好又寵他，全部的手藝都毫無保留地交給他，他的日子也跟著過得松快。
他偶爾說起幾件有意思的事比如他師父曾經因為他因為貪玩，將捏線香的糯米粥熬幹了，害得師父沒能如期完工，被扣了錢，因此被罰了幾鞭子，還關了好幾日的禁閉，結果師父被他一頓飯就哄好了，諸如此類……
洛晏聽著都覺得有趣。
尹清月從不打斷他，或許是太長時間沒有見到其他人，又或許她覺得這樣能讓無趣的光陰消磨得快一些。
她漸漸不再躲避他了，有時會回應兩句，無意之間還會提到程幕，她從未見過一面，也不甚了解的未婚夫婿。
宋香口無遮攔，“程公子還有名聲可言嗎？煙花柳巷的花娘們誰不認識他？還有那個程大家主，你從前被養在深閨，如今又被囚禁在這，想來也不怎麽了解她。”
尹清月靠著門，輕聲道：“那……你了解？”
洛晏也覺得奇怪，尹清月來了這麽久，程家真的一個人都沒來過，程朔青沒來，程幕更沒來，程眠這時還在碧海潮生閣，所以無法定論。
這家人好生奇怪。
宋香笑道：“想聽？”
尹清月沒有說話，就聽宋香道：“難得有你感興趣的事，我無論如何也要告訴你的。”
“程大家主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臨州不知多少好人死在她手上，個個有苦難言無處申冤，就說我師父都告誡過我好幾次不要在程家的人面前露臉，不過在我心裏，你不算程家的人，你跟他們都不一樣。你這樣好的一個人嫁進程家屬實是委屈了。”
他倒是真心實意的相勸，尹清月道：“你又如何知曉這些，或許是傳言呢，再說，你不也在為程家做事嗎？”
說到這個，宋香語氣頗為驕傲，“這如何能一樣？我這是憑本事吃飯掙程家的錢，雖然我們香坊沒有什麽名氣，但他們要用的香只有我師父能調制，我師父就我一個弟子，將來香坊肯定也是交給我繼承。我就還能繼續掙程家的錢，你看，程家吃著我的虧呢……”
這實在有點詭辯的意思，調侃的話經不起細想，尹清月被逗笑，將頭輕輕靠在了門邊。
也不知最後話題怎麽歪了，宋香突然說，“但我可以答應你，將來若是你想要……我可以不收你的錢……”
“真的。”
“我都想不通，為什麽程幕這麽不珍惜，簡直毫無責任心。若是我……”
月色如同一層銀落在兩人指尖，如同一條絲帶將兩人聯系。
尹清月手指攥緊衣袖，聽他小聲道：“若是我，我一定不會辜負你。肯定是一心一意，一眼也舍不得給別人……”
空氣靜默良久。
宋香說完逃也似地離開了，等到外面人都走遠了尹清月才緩緩回神。
宋香倒是不辜負他的名字，每次來都送上一盒香，但尹清月從來沒有點過，只是今夜，她破天荒地點了一爐香。白霧裊裊，屋裏的一切都被覆蓋得朦朦朧朧，如同人的心意……
尹清月寫信的速度放慢了，因為總是寫錯字，或許不是寫錯，而是心不由己，似有所思，筆墨只是勾勒出了她的心意。
具體具體再具體，最後變成兩個字——宋香。
每次寫完，她都慌忙地立刻燒掉。然後反反覆覆告誡自己，她是要嫁給程幕的，不能如此，不能任性。
可是，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何況兩個心思一樣的人。
感情就是這麽荒謬的事，有時候只需要一瞬間不需要經歷轟轟烈烈的生死就能確定。
兩人誰也沒戳破，這樣的關系本就是不對的。直到宋香問起可不可以叫她的名字。
尹清月頓了頓，不知出於什麽心思，她道：“我的小字是南雪。你可以叫我南雪……”
宋香道：“柳上煙歸，池南雪盡。柳樹抽青，晨煙籠罩，池南之上，殘雪消融。喜事臨門，生氣勃勃。好妙的名字，你父親想來很看中你。”
尹清月攥緊了手，“不是我父親取的，是我母親給我取的。”
洛晏心裏嘆氣，尹清月的父親才不在意她們母女。
宋香很是欣喜，語氣帶著輕快。只說要給她準備禮物，然後離開了。
尹清月小聲呢喃，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說給剛離去的人聽，“這名字除了你和母親，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了。”
好像這麽說，在宋香面前的人就不是尹清月了，而是尹南雪，一個全新的，無人認識的姑娘。
洛晏咀嚼著那八個字，柳上煙歸，池南雪盡……柳木簪，雪花雕刻，好像都有了出處。
宋香帶來了一棵柳樹苗，很小，枝幹大約他拇指粗，掛著嫩葉。他們其實除了第一天，就沒再有真的見過面。宋香照例把樹苗放在了門口。
他走之後，尹清月看了樹很久。這之後，宋香很多天沒來。柳樹被尹清月種在了院子裏靠墻的角落，它一日比一日長得快，不出一個月，枝幹已經長得跟她的手腕一般粗了。
洛晏覺得這樹像是打了生長素，長得太瘋了。但瞬間她又意識到一件事，這棵樹……不就是程眠院子裏那根？
她一時心情覆雜。
好在寺廟裏的樹本來就多，幾乎圍滿寺院，哪處多了一根樹都不打眼，自然沒人註意。
兩個月後，院子裏多了一個人。是個赤身裸體，身高不足七十公分的孩子，被尹清月抓住是因為他偷拿了桌上的糕點，被當場抓住，哭個不停，求著她不要殺他，也不要把他交給程家的術士。
這張臉，在洛晏心裏還很熱乎。
尹清月沒有罰他，反而給了他吃的和衣服。他告訴尹清月他是藏在樹裏修煉的小妖怪，被宋香挪了家，現在只能被困在這裏，出不去。
她給小妖怪做了一身衣服，小妖怪告訴她只要折下一根柳條為他編一個發冠，他就能獲得自由，為她做事。
尹清月幫了，柳條戴上小妖怪頭上的一刻，青色的葉子瞬間變紅。她給他取了名字。
紅色的紅，柳樹的柳，小孩子的娃。
這完全是宋香的句式。
洛晏明了，這就是為紅柳娃取名字的人，也是他見到的第一個對妖怪好的人。幫他恢覆自由的或許不是他的可愛乖巧，而是“自由”這兩個字，對尹清月的吸引力實在太大了。
紅柳娃很乖巧能幹，遁地很厲害，開始幫她探聽外面的消息。誰的都有，除了宋香。
紅柳娃不止一次跟她說，寺裏的小和尚們很想他。
一晃眼，柳樹已經長得比她還高，枝條幾乎探出墻去，離自由越來越近。
宋香終於來了，只是他一句話也來不及說，看著長勢喜人的柳樹，用刀削下一截枝幹就神神秘秘地走了。
再來時已經是五天之後，他渾身是傷倒在尹清月門口。
碰巧程家的人來，尹清月將他帶進了屋裏。他臉上全是傷痕，衣服上也帶著血跡，卻還是意氣風發的模樣。
“都是老頭子打的，沒事的。他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硬逼著成親，讓我趕快成家。我也是被逼急了跟他說喜歡上別人的媳婦就被他關起來了，他不讓我來送香。今天我叛逆了一些替他給程家送了一次香料，他就氣得不行，好像生怕我被看上一樣，不分青紅皂白打了我一頓，還讓我別回去了。莫名其妙！”
“不如你好心收留收留我？”他笑著打趣道。
尹清月聞言退後一步，手也緊緊垂在身側，離他有些遠。
他擡起頭看著她，“……南……南雪。”
這兩個字好似燙嘴一般，“你這段時間是不是過得不好啊？感覺你清瘦了不少……”
尹清月垂眸，他無奈道：“好吧好吧，我跟你說實話，我被關其實是因為我回去晚了，他擔心而已。本來想逗你笑一笑的，搞砸了。”
“南雪你不會生我的氣吧？”他有些苦惱地道。
尹清月搖搖頭，外面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伴隨著銅鈴的響聲。兩人皆是身體一僵，宋香躲進了櫃子裏。
洛晏對這個鈴鐺聲可算是有點耳熟。
尹清月開了門，一個身著白袍，腰間掛著一根銅鈴腰帶的老婆婆走上前，“少夫人，您來這裏三月有餘，可過得還好？”
“您是？”
老人福身，“我是鈕婆，也是少爺的乳母。家主和少爺不得空，特意托我來看望你。”
洛晏心頭一驚，這……居然是鈕婆？！
她是程家的人！
不過過了這麽久，程家終於是來人了，不容易。
鈕婆道：“少爺近來事忙，顧不到您，這不，特意囑咐我帶些翡翠朱釵讓您高興高興。”
幾個小廝將一盒珠寶搬進了屋裏。
尹清月語調平靜，毫無波瀾，“請幫我轉告程公子，費心了。”
鈕婆的笑容沒有一絲破綻，“您放心，我會轉達的。婚期不遠了，您很快就要成為程家的人。對了，我差點忘了最重要的事。”
“您的命牌可在？”
尹清月轉身從桌面的匣子裏拿出了命牌，遞給鈕婆，鈕婆滿意地點頭，“很好，少夫人這麽恪守本分，我一定會如實告知家主的。不久就是乞巧節，家主說了接您回去住幾日，教您一些程家的規矩，你準備準備，我會派人來接您。”
命牌上的字洛晏都記得很清楚，但她還是忍不住跟著看了一眼才確定是同一塊命牌，上面的八字與她記憶裏的重合：
壬寅戊申庚申丁亥
這肯定有什麽特殊意義，洛晏還來不及看書。涉及到天幹地支，五行八卦，她暫時沒那麽熟悉。
鈕婆意有所指，出門前看了一眼墻邊的柳樹，但沒說什麽就走了。
宋香出來時面上帶著失落，“南雪，你……想嫁給程幕嗎？”
尹清月根本不知道怎麽回答他，“人生在世，總是有很多事身不由己。”
宋香道：“我……其實在學法術了，我跟一個收破爛的犟老頭買了很多書，已經有成效了……若你不想……”
尹清月輕聲道：“沒什麽不想的，本來想跟你說不要來了，一直沒機會說。”
“以後別來了，宋香。”
宋香吶吶的，話語卡在喉嚨，只是把一本書交給她，“這上面的內容，我已經看完了，你一個人不要總是讓他們欺負你。符紙我夾在裏面了。”
書本只剩下了半邊，洛晏卻敏銳地發覺有些熟悉。這不就是她手裏的《厃》？
聯想到宋香的話，她不免有些懷疑，這書是他跟祝先生買的。
他從袖子裏拿出一根嶄新的，渾身打磨光滑的簪子，放在桌上，那就是那截柳枝做成的簪子，尾端刻著一朵六角雪花。
她同他分享的秘密就這麽實實在在地出現在眼前。
宋香落寞地垂眸，“其實……我還想告訴你一個秘密……”
“但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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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清月猶豫了片刻還是拒絕了, “無論是你是我，犯了錯他們總是會怪到明空身上的，我不敢要求你幫我什麽。若有心，你直接幫助明空他們就好。”
“嗯？”宋香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然後放下背簍在底部拿出一個小小的方盒, “既然如此，你拿好這個。明空那自然有我照顧著。這是安神香, 你看看用吧, 我看你眼下青黛很重, 肯定常做噩夢，睡眠不好。點上這個能好好睡上一覺。”
剛說完，他又像怕尹清月拒絕一般, 連忙道：“這都是替明空他們還人情的, 你可別拒絕，不然下次我還來。”
洛晏心裏笑了笑, 好無賴的說法。
宋香並沒有多待，做完這些就走了。
沒想到過了幾天, 尹清月見到了明隱。明隱跟她說那幾個程家的術士一夜之間全部病了, 因為吃錯了東西身上長紅瘡, 精神萎靡，耀武揚威的氣勢幾乎滅了, 成天病懨懨的。這幾日師兄弟幾個總算可以好好吃飯。
洛晏聽完一瞬間明白是宋香做的。
只是這次風波不知怎的被推到尹清月頭上，幾人竟然以為她會法術。程家的那群術士把她看得很緊, 還在院子裏設了法，尹清月根本不會法術, 哪怕是雕蟲小技她也奈何不得。
後來連明德和明隱都進不來，發展到後面她的飯菜都直接送到院子裏。她就這麽被困在四四方方的院子裏, 院子裏的鳥群飛了一群又一群，洛晏數著她寫的信件，每日五封，寫完燒掉，雷打不動。一共二十五封，又過去五天。
尹清月的墨都快用完了。
雖然這些記憶過得很快，但洛晏還是覺得有些孤單，但這種感覺卻又那麽熟悉。她想或許是因為到這裏以後，身邊一直有人陪著的緣故，突然自己陷入另一個空間，有些不習慣。
第十天，尹清月提起筆還沒落下，再次聽到了宋香的聲音，“尹小姐，是我。”
她沒有開門，只是隔著門催促他快走，告知他這裏被施了法。
宋香滿不在意道：“這有什麽？他們那點伎倆我根本不放在眼裏。我進來他們根本沒發現，你放心！”
尹清月並沒有回應，只有他語氣略帶歉意，“上次那個事我已經很小心了，沒想到幫明空他們轉移了視線卻害了你，對不住了！我是特意來道歉的。”
“不用了，沒什麽好道歉的。我這樣也很好。”尹清月道，“你快走吧，這裏畢竟是我一個人的院子，深更半夜，被發現了不好。”
宋香嘆了口氣，義憤填膺，“這廟裏本來就古裏古怪的，不準你出廟裏就已經很離譜了，現在還圖省事還直接把你困在這裏，他們幾個大男人也幹得出來！”
“這是把人當牲口……咳咳咳……我的意思是不把人當人，不如這樣，你要什麽你只管告訴我，我能找到的一定給你帶過來。”
“不用，我什麽都不缺。”她打斷他。
宋香噎了一下，“也是，程家這麽大一個世家，總不至於讓你缺衣少食，可我從不欠人人情的！要不然我陪你說話？我很會說話，討人開心的，你在這裏這麽無聊，總要有人說說話嘛。”
尹清月嘆氣，見勸解無果，只能由他去。
任由程家的術士如何變著法子地看守尹清月，宋香總有辦法翻進來，還不被發現。
宋香來得越來越頻繁，風雨無阻，像是打卡任務一樣，一個月能上山二十天，給尹清月帶了很多東西，也跟她將山下的趣事。她總是拒絕的，將人關在門外。
洛晏也跟著與宋香越來越熟悉，知曉他今年二十有二，尚未婚配。是山下一個制香師父的唯一弟子，他師父手藝好又寵他，全部的手藝都毫無保留地交給他，他的日子也跟著過得松快。
他偶爾說起幾件有意思的事比如他師父曾經因為他因為貪玩，將捏線香的糯米粥熬幹了，害得師父沒能如期完工，被扣了錢，因此被罰了幾鞭子，還關了好幾日的禁閉，結果師父被他一頓飯就哄好了，諸如此類……
洛晏聽著都覺得有趣。
尹清月從不打斷他，或許是太長時間沒有見到其他人，又或許她覺得這樣能讓無趣的光陰消磨得快一些。
她漸漸不再躲避他了，有時會回應兩句，無意之間還會提到程幕，她從未見過一面，也不甚了解的未婚夫婿。
宋香口無遮攔，“程公子還有名聲可言嗎？煙花柳巷的花娘們誰不認識他？還有那個程大家主，你從前被養在深閨，如今又被囚禁在這，想來也不怎麽了解她。”
尹清月靠著門，輕聲道：“那……你了解？”
洛晏也覺得奇怪，尹清月來了這麽久，程家真的一個人都沒來過，程朔青沒來，程幕更沒來，程眠這時還在碧海潮生閣，所以無法定論。
這家人好生奇怪。
宋香笑道：“想聽？”
尹清月沒有說話，就聽宋香道：“難得有你感興趣的事，我無論如何也要告訴你的。”
“程大家主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臨州不知多少好人死在她手上，個個有苦難言無處申冤，就說我師父都告誡過我好幾次不要在程家的人面前露臉，不過在我心裏，你不算程家的人，你跟他們都不一樣。你這樣好的一個人嫁進程家屬實是委屈了。”
他倒是真心實意的相勸，尹清月道：“你又如何知曉這些，或許是傳言呢，再說，你不也在為程家做事嗎？”
說到這個，宋香語氣頗為驕傲，“這如何能一樣？我這是憑本事吃飯掙程家的錢，雖然我們香坊沒有什麽名氣，但他們要用的香只有我師父能調制，我師父就我一個弟子，將來香坊肯定也是交給我繼承。我就還能繼續掙程家的錢，你看，程家吃著我的虧呢……”
這實在有點詭辯的意思，調侃的話經不起細想，尹清月被逗笑，將頭輕輕靠在了門邊。
也不知最後話題怎麽歪了，宋香突然說，“但我可以答應你，將來若是你想要……我可以不收你的錢……”
“真的。”
“我都想不通，為什麽程幕這麽不珍惜，簡直毫無責任心。若是我……”
月色如同一層銀落在兩人指尖，如同一條絲帶將兩人聯系。
尹清月手指攥緊衣袖，聽他小聲道：“若是我，我一定不會辜負你。肯定是一心一意，一眼也舍不得給別人……”
空氣靜默良久。
宋香說完逃也似地離開了，等到外面人都走遠了尹清月才緩緩回神。
宋香倒是不辜負他的名字，每次來都送上一盒香，但尹清月從來沒有點過，只是今夜，她破天荒地點了一爐香。白霧裊裊，屋裏的一切都被覆蓋得朦朦朧朧，如同人的心意……
尹清月寫信的速度放慢了，因為總是寫錯字，或許不是寫錯，而是心不由己，似有所思，筆墨只是勾勒出了她的心意。
具體具體再具體，最後變成兩個字——宋香。
每次寫完，她都慌忙地立刻燒掉。然後反反覆覆告誡自己，她是要嫁給程幕的，不能如此，不能任性。
可是，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何況兩個心思一樣的人。
感情就是這麽荒謬的事，有時候只需要一瞬間不需要經歷轟轟烈烈的生死就能確定。
兩人誰也沒戳破，這樣的關系本就是不對的。直到宋香問起可不可以叫她的名字。
尹清月頓了頓，不知出於什麽心思，她道：“我的小字是南雪。你可以叫我南雪……”
宋香道：“柳上煙歸，池南雪盡。柳樹抽青，晨煙籠罩，池南之上，殘雪消融。喜事臨門，生氣勃勃。好妙的名字，你父親想來很看中你。”
尹清月攥緊了手，“不是我父親取的，是我母親給我取的。”
洛晏心裏嘆氣，尹清月的父親才不在意她們母女。
宋香很是欣喜，語氣帶著輕快。只說要給她準備禮物，然後離開了。
尹清月小聲呢喃，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說給剛離去的人聽，“這名字除了你和母親，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了。”
好像這麽說，在宋香面前的人就不是尹清月了，而是尹南雪，一個全新的，無人認識的姑娘。
洛晏咀嚼著那八個字，柳上煙歸，池南雪盡……柳木簪，雪花雕刻，好像都有了出處。
宋香帶來了一棵柳樹苗，很小，枝幹大約他拇指粗，掛著嫩葉。他們其實除了第一天，就沒再有真的見過面。宋香照例把樹苗放在了門口。
他走之後，尹清月看了樹很久。這之後，宋香很多天沒來。柳樹被尹清月種在了院子裏靠墻的角落，它一日比一日長得快，不出一個月，枝幹已經長得跟她的手腕一般粗了。
洛晏覺得這樹像是打了生長素，長得太瘋了。但瞬間她又意識到一件事，這棵樹……不就是程眠院子裏那根？
她一時心情覆雜。
好在寺廟裏的樹本來就多，幾乎圍滿寺院，哪處多了一根樹都不打眼，自然沒人註意。
兩個月後，院子裏多了一個人。是個赤身裸體，身高不足七十公分的孩子，被尹清月抓住是因為他偷拿了桌上的糕點，被當場抓住，哭個不停，求著她不要殺他，也不要把他交給程家的術士。
這張臉，在洛晏心裏還很熱乎。
尹清月沒有罰他，反而給了他吃的和衣服。他告訴尹清月他是藏在樹裏修煉的小妖怪，被宋香挪了家，現在只能被困在這裏，出不去。
她給小妖怪做了一身衣服，小妖怪告訴她只要折下一根柳條為他編一個發冠，他就能獲得自由，為她做事。
尹清月幫了，柳條戴上小妖怪頭上的一刻，青色的葉子瞬間變紅。她給他取了名字。
紅色的紅，柳樹的柳，小孩子的娃。
這完全是宋香的句式。
洛晏明了，這就是為紅柳娃取名字的人，也是他見到的第一個對妖怪好的人。幫他恢覆自由的或許不是他的可愛乖巧，而是“自由”這兩個字，對尹清月的吸引力實在太大了。
紅柳娃很乖巧能幹，遁地很厲害，開始幫她探聽外面的消息。誰的都有，除了宋香。
紅柳娃不止一次跟她說，寺裏的小和尚們很想他。
一晃眼，柳樹已經長得比她還高，枝條幾乎探出墻去，離自由越來越近。
宋香終於來了，只是他一句話也來不及說，看著長勢喜人的柳樹，用刀削下一截枝幹就神神秘秘地走了。
再來時已經是五天之後，他渾身是傷倒在尹清月門口。
碰巧程家的人來，尹清月將他帶進了屋裏。他臉上全是傷痕，衣服上也帶著血跡，卻還是意氣風發的模樣。
“都是老頭子打的，沒事的。他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硬逼著成親，讓我趕快成家。我也是被逼急了跟他說喜歡上別人的媳婦就被他關起來了，他不讓我來送香。今天我叛逆了一些替他給程家送了一次香料，他就氣得不行，好像生怕我被看上一樣，不分青紅皂白打了我一頓，還讓我別回去了。莫名其妙！”
“不如你好心收留收留我？”他笑著打趣道。
尹清月聞言退後一步，手也緊緊垂在身側，離他有些遠。
他擡起頭看著她，“……南……南雪。”
這兩個字好似燙嘴一般，“你這段時間是不是過得不好啊？感覺你清瘦了不少……”
尹清月垂眸，他無奈道：“好吧好吧，我跟你說實話，我被關其實是因為我回去晚了，他擔心而已。本來想逗你笑一笑的，搞砸了。”
“南雪你不會生我的氣吧？”他有些苦惱地道。
尹清月搖搖頭，外面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伴隨著銅鈴的響聲。兩人皆是身體一僵，宋香躲進了櫃子裏。
洛晏對這個鈴鐺聲可算是有點耳熟。
尹清月開了門，一個身著白袍，腰間掛著一根銅鈴腰帶的老婆婆走上前，“少夫人，您來這裏三月有餘，可過得還好？”
“您是？”
老人福身，“我是鈕婆，也是少爺的乳母。家主和少爺不得空，特意托我來看望你。”
洛晏心頭一驚，這……居然是鈕婆？！
她是程家的人！
不過過了這麽久，程家終於是來人了，不容易。
鈕婆道：“少爺近來事忙，顧不到您，這不，特意囑咐我帶些翡翠朱釵讓您高興高興。”
幾個小廝將一盒珠寶搬進了屋裏。
尹清月語調平靜，毫無波瀾，“請幫我轉告程公子，費心了。”
鈕婆的笑容沒有一絲破綻，“您放心，我會轉達的。婚期不遠了，您很快就要成為程家的人。對了，我差點忘了最重要的事。”
“您的命牌可在？”
尹清月轉身從桌面的匣子裏拿出了命牌，遞給鈕婆，鈕婆滿意地點頭，“很好，少夫人這麽恪守本分，我一定會如實告知家主的。不久就是乞巧節，家主說了接您回去住幾日，教您一些程家的規矩，你準備準備，我會派人來接您。”
命牌上的字洛晏都記得很清楚，但她還是忍不住跟著看了一眼才確定是同一塊命牌，上面的八字與她記憶裏的重合：
壬寅戊申庚申丁亥
這肯定有什麽特殊意義，洛晏還來不及看書。涉及到天幹地支，五行八卦，她暫時沒那麽熟悉。
鈕婆意有所指，出門前看了一眼墻邊的柳樹，但沒說什麽就走了。
宋香出來時面上帶著失落，“南雪，你……想嫁給程幕嗎？”
尹清月根本不知道怎麽回答他，“人生在世，總是有很多事身不由己。”
宋香道：“我……其實在學法術了，我跟一個收破爛的犟老頭買了很多書，已經有成效了……若你不想……”
尹清月輕聲道：“沒什麽不想的，本來想跟你說不要來了，一直沒機會說。”
“以後別來了，宋香。”
宋香吶吶的，話語卡在喉嚨，只是把一本書交給她，“這上面的內容，我已經看完了，你一個人不要總是讓他們欺負你。符紙我夾在裏面了。”
書本只剩下了半邊，洛晏卻敏銳地發覺有些熟悉。這不就是她手裏的《厃》？
聯想到宋香的話，她不免有些懷疑，這書是他跟祝先生買的。
他從袖子裏拿出一根嶄新的，渾身打磨光滑的簪子，放在桌上，那就是那截柳枝做成的簪子，尾端刻著一朵六角雪花。
她同他分享的秘密就這麽實實在在地出現在眼前。
宋香落寞地垂眸，“其實……我還想告訴你一個秘密……”
“但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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