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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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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後

大昭新帝即位, 改號永嘉,稱永嘉帝,即位當天, 永嘉帝下令, 大赦天下,推行新政, 改革舊制,史稱永嘉新政。

同年同日, 永嘉帝為少年時的發妻立後位,封號昭華, 後宮空懸無人,除夕佳節, 適逢發妻生辰,亦是此後的祭日。

相傳, 永嘉帝的少年發妻死在那場離奇的大爆炸中, 屍首無存。

而他們擁戴的新帝, 卻是跪在廢墟中, 不日不夜地挖著她的屍首, 雙手幾近殘廢, 血流不止,若非有人強行把他帶回去,只怕也要命葬於此。

史記:帝大慟,不能語,發妻謝氏屍首不得, 血流不止, 無人敢攔。

只可惜,那樣規模的大爆炸中, 怎麽可能還有人能存活下來呢?

澧昭迎來史上最持久也是最友好的階段,史稱澧昭互助時期。

永嘉元年,開春,大澧的商隊便馬不停蹄地趕來進行貿易來往,人群繁雜,商品豐富。

彼時,順著前往大澧皇朝的商隊一t起出發的,還有兩封未啟封的書信。

下早朝後,蕭初霽一人獨自回了昭王府。

白虎蕭小五與花貓謝小七懶懶地伸了個懶腰,張了張爪子,就往昭王府內跑去,鉆到熟悉的角落梳理著自己的毛發。

一身常服但卻不掩貴氣的少年自行下了馬車,擡頭望著落魄的牌匾,神色黯然。

推門而入,門邊銹跡斑斑,放眼望去,庭院中殘雪敗退,雜草叢生,滿園蕭瑟。

冷意夾雜著撲鼻的芳香一起湧來,蕭初霽循著香味兒往前走,邁過門檻,四周越發安靜,就連空氣,都是凍結著的。

拐過一條長廊,大片即將綻放的星燈草簇擁著,散發濃郁撲鼻的幽香,在方塊大小的花圃中搖搖晃晃地擺弄著兩側的葉子與花苞。

時間一晃眼消失不見,又是一年春來花開,可惜,故人卻不在。

蕭初霽黯然收回視線,擡腳繼續往裏走,打開那間謝楹曾為他寫過無數的平安符的房間。

筆墨紙硯猶在,依稀間,蕭初霽仿佛又看到了喜笑顏開的小娘子握筆,一筆一劃寫字的身影,殘影虛幻,任他如何也抓不住。

撲了空,蕭初霽看著空蕩蕩的手心,黯然神傷,他沒說什麽,重新坐在板凳上,一遍遍看著謝楹寫過的東西。

彼時尚且忙碌,沒什麽時間去細細欣賞,他想,只要她喜歡寫,就好。

現如今,蕭初霽將所有有關謝楹的東西都收集起來,一點點撫摸回憶,腦海中滿是謝楹的一顰一笑。

“原來,這麽些回憶,才只有一年。”他自嘲道。

宣紙墨跡已幹,在底部壓著一個破舊醜兮兮的香囊,裏面又是小娘子一點點親自給他寫滿的平安符。

他驀地笑了下,細細撫摸著針線歪扭的香囊,上面還繡著一個“霽”字。

蕭初霽在一本謝楹最愛看的史書中發現了一張字條。

他展開來看,平日一目十行的少年帝王,竟是一個字一個字來看,視線定格般挪不動。

“與後人書:

後世的君子們,你們好啊,我是永嘉帝蕭初霽的夫人。

我的夫君很不愛吃飯,每次都要我親自下廚,能站著就不坐著,能兇巴巴的就不笑嘻嘻,睡覺的時候喜歡曲起膝蓋蜷成一團,很沒安全感,所以性子有時惡劣了些。

可我愛他。

你們若是見到他,別對他太壞,他會對你笑的。

後世的君子們,請莫要太苛責他。

吾夫行有過,但念思無邪。(笑臉)

——一個命不久矣的未來皇後。”

啪嗒一聲,一滴含血的血珠從眼角滑落,洇濕了那張小心翼翼寫出來的《與後人書》,仿若張開的大紅花瓣。

回憶在耳畔乍響,“阿霽,做個明君吧,即便我不在了,你也要做明君。”

哪怕知道自己可能會出事,她在乎的,也是他的身後名。

明明,明明就差一點,母蠱在她體內,只要子蠱寄生者不死,他就還有機會去救謝楹。

終是同生蠱破,少年帝王拼命也沒能用自己的性命換回心上人,血淚不止。

*

大澧皇宮,老太後早就滿頭華發,卻忽地收到有人寄來的匿名信箋。

打開信紙的一瞬,老太後便瞧見了落款的兩個小字,“蠻蠻”。

“皇祖母,蠻蠻不孝,不能在您身邊守著,看來啊,當年那個算命先生當真是說得極對,蠻蠻自身,命不太好,又恰好遇到了一個同樣命不好的恩人。後來,蠻蠻努力去逆天改命。

皇祖母吶,若是有朝一日,蠻蠻成功啦,就親自回去大澧找你,你可千萬千萬要等蠻蠻吶。

我最最最愛的皇祖母,一定要壽比南山,長命百歲。

——蠻蠻。”

年老的太後早已泣不成聲,捂著心口哭到幾乎暈厥,口中喃喃道:“哀家的蠻蠻,她、她還活著,哀家的蠻蠻啊——”

*

彼時趕到大昭的姜芷同容子珩一道去皇城,打聽大昭的永嘉公主。

可盛京城人人都漠然道,“永嘉公主?早死在廢墟了,我們如今只有一個永嘉帝。”

得知此消息的姜芷楞在原地,心跳雜亂,好似已經不屬於自己。

旁邊的容子珩道謝後,扶住六神無主的姜芷,安慰道,“不會的,五年前,蠻蠻喪身火海,後來不也是安然無恙地回來了麽?”

“對,你說得對。”姜芷唇邊發幹,腦袋一片空白,機械地往前走,與周圍的喧囂熱鬧格格不入。

她麻木地往皇城的方向走去,固執地要進去找人。

容子珩拼命拉住她,勸道,“阿芷,你信我,我去讓他們通報,等我們進去以後,再找蠻蠻,好不好?”

可惜,眼下的姜芷已經雙目失神,她扯住容子珩的衣袖,終是紅著眼眶說,“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那天分別的岸邊,我就已經知道了,她是蠻蠻。”

“可她不願意與我相認,我便也不說。”

“可是、可是,”她哽咽道,攥著他衣袖的手加緊,“我沒有說,她定然是以為我不知道她的身份,所以才不等我的,蠻蠻生我的氣了,我該怎麽辦?”

“可是,事實卻是,只有蠻蠻不知道,我們所有人都知曉了她的身份。”

“當初在大澧,我不該為了商隊離開,大昭岸邊,我就該留下,陪著她一起。”

姜芷第一次哭得這麽兇,難過到容子珩也不忍再阻止她,只是守在她身邊,讓她盡情地發洩情緒。

彼時的貨船上,謝如沐與謝清清相擁而泣,她們拼命抑制住淚水,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她們本該死去已久的小皇妹,可惜,她們還不能相認。

大澧的公主身份在大昭,會招來殺身之禍的。

她們清楚,於蠻蠻而言,她有自己的安排,謝清清與謝如沐她們代表大澧出使大昭,本就是因為與蕭初霽定下計劃。

“說好開春就要見面,”姜芷捂著眼睛說,“蠻蠻,你騙我,嗚嗚嗚——”

新春已到,大昭境內,星燈草漫山遍野,香氣撲鼻,於大昭百姓而言,種植星燈草,是為了讓游子識得回家的方向。

可惜,他們不會再迷路了,因為永嘉元年,是個吉祥年,他們迎來了一個聖明的君主,再沒有饑寒交迫的流浪生活。

*

又是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大楚皇宮,饑寒交迫間,她看到身體幾近透明的年輕人,為她憑空變出一只冒著熱氣的烤紅薯。

但她剛伸手去接,卻猛地被燙醒,謝楹指尖微動,再次蘇醒的時候,只覺恍恍惚惚活了幾個世紀,如夢似幻。

餘光中,兩個小童子歡呼雀躍道:“她醒啦!她終於醒啦!”

還未等她仔細查看,兩個小童子便已經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活像是兩個跳脫的小兔子。

與此同時,打開的木門透出耀眼的暖陽,在地面映出一道佝僂的瘦弱身影,那人喚她的名字,“謝小娘子。”

她擡眼看去,愕然道:“孫大夫?”

是當時為蕭初霽診病的神醫,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笑呵呵道,“醒啦?”

“這是哪裏?”謝楹環顧四周,眼神怔然,不解地問道。

“藥谷,”老者撈了把椅子,緩緩坐下,腰間懸掛著的酒葫蘆摘下,自顧自飲了一口,“老夫受人所托,將你帶回藥谷,治病。”

謝楹垂眸沈思,低頭看了眼安然無恙的腹部,詢問道:“那人,莫非是易安公公?”

聽到這個名字,孫大夫側目打量她,轉而笑道,“你這小丫頭,倒是機靈哦。”

“在梅宮,他說我與大昭先皇後有幾分相似,那時我便知道,他不會殺我。”謝楹篤定道。

“這麽自信?”

謝楹彎起眼眸,笑道,“不自信,怎麽成為未來的皇後?”

孫大夫嘆息,回想道:“老夫只記得當年從皇宮奄奄一息擡出來的小太監安逸,並不知道什麽易安公公,老夫欠他一個人情,他便請老夫為當年的質子看病,老夫未能成功根治,他又請老夫救你,老夫總不能再做不好吧。”

“可他明明說,他恨蕭初霽。”謝楹張了張嘴,說道。

“恨,有時候比愛要持久,”孫大夫將一個小瓷瓶交給她,交代道,“按時服用,有好處的。”

謝楹接過,看著手中的藥,突然擡頭,心裏響起易安公公死前的話,忍不住問:“那他還在嗎?”

“死了。”

她怔怔地閉上了嘴,認真地聽著。

孫大夫道:“皇宮淩霄殿之上有老皇帝布下的機關密道,這件事只有老皇帝與先皇後知道。”

“後來,先皇後臨死前把這件事告訴了安逸,希望他日後能轉告給阿霽。”

“安逸的確恨阿霽,恨t他身上有老皇帝的血液;可他仍舊感謝,感謝因為小霽的存在,讓先皇後的性命得以延續。”

窗外陽光正濃,嘰嘰喳喳的鳥雀飛入枝梢,冬去春來,又是一年花開。

謝楹聽完,沈默良久,最後扯起一絲嘴角道,“我要搞不懂啦,簡直太難猜了,人果然是最覆雜的。”

孫大夫也笑,夾雜著幾分世態炎涼的諷意,“活著,總比死了好。”

“老夫還欠他一碗面呢。”

“你瞧,他死前,連碗面都沒吃上。”

“先皇後也喜歡給他做面,那可是他最愛的面。”

“可惜,可惜吶。”

躺在床上,謝楹回味著孫大夫剛剛對她說的話。

大昭新帝即位,一片開明,推行新政,百姓生活安定,海內生平。

然而,謝楹眼下卻不能出去,神醫說,她體內的蠱毒很快就要發作了,如果找不到辦法抑制,屆時會死的。

謝楹問:“不是說我體內的蠱形成的平衡麽?”

“的確,你體內有同生靈蠱的殘留,應當是有人及時發現,在你體內種下了母蠱,子蠱可以與母蠱一起分擔病痛,只要子蠱寄生者不死,體內有母蠱的你,也能安然無恙。故又名,同生共死蠱。”

“有人在我體內種下母蠱,同生共死。”謝楹一字一句又重覆道,眼神茫然,她心中似乎已經了然,卻又不敢相信。

孫大夫又道:“母蠱可以吸食子蠱的生命力,以當時你的情況,如果不把這同生共死蠱破掉,子蠱寄生者恐怕就要先死了。”

“這種蠱,一般誰會有?”謝楹擡頭問。

“同生靈蠱,大抵也只有巫族會有吧,”孫大夫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後讓她瞧了一眼,是一只碩大的、但是破碎成段的蟲子屍體,“這便是你體內的那只母蠱。”

母蠱的屍體慘不忍睹,謝楹不再去看。

“不過還好,這母蠱在爆炸中為你抵擋了你部分沖擊力,後來大抵是又被人找中,中了一刀。”

謝楹頓時想起,在宮殿中,易安公公朝她腹中刺中的那一刀,似乎並不太疼,難不成就是為了殺死母蠱?

“而你體內的另一只毒蠱,是安逸下的,他是真的想過殺了你。”孫大夫自顧自飲酒,隨口平靜道。

謝楹:“……”

突然想收回剛才的感動與憐憫。

她問:“孫大夫,如果沒有破蠱之法,我會死嗎?”

“會,而且死得比母蠱還慘。”孫大夫絲毫不顧及她的接受能力,直言不諱道。

謝楹欲哭無淚,心說,比母蠱還慘,這都是什麽比慘方式啊?

“那我還有多久時間?”謝楹眼巴巴地問,“夠我回去做幾日皇後麽?”

聞言,一向巋然不動的老者頭一次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打量著她,“你這丫頭,怎麽就惦記著做皇後呢?”

“為了青史留名唄,”謝楹笑盈盈脫口而出道,“畢竟,我夫君現在是皇帝呀。”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我是他的結發妻,自然要同他並肩。

嘖嘖兩聲,孫大夫哼道,“小年輕,就不能低調點?在老夫面前也不知收斂,懂不懂尊老愛幼啊?”

謝楹眨眨眼睛,撐著下巴笑道,“看我心情吧。”

*

在藥谷一連待了幾日,謝楹的身體漸漸活動開了,後來在兩個小童子的口中,她才知曉,自己竟已經昏睡了整整十日!

兩個小童子本以為得知此消息的小娘子,定然會害怕地睡不著覺,生怕自己意外離世。

但誰知,謝楹竟然捧著白如玉的臉頰,驚恐地找了面銅鏡,對著鏡中自己的姣好容顏感慨,“哎呀哎呀,怪不得我瘦了一整圈呢!我好不容易養起來的身材吶,怎麽又沒有啦?”

她向來不重視會不會吃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吃飽,所以身材也不會顧忌太多。

鶴青、鶴白兩個小姐弟聽聞這話,頓時面面相覷,訝然不可思議。

竟然有人會為了變瘦而驚恐!簡直是個怪人!

兩個小童子是一對兒姐弟,在謝楹慢慢地了解下才知道,他們姐弟二人本是藥谷附近的村民。

只是在戰亂中失去爹娘,後來為了躲避強盜躲入藥谷,成了村中唯二活下來的幸存者。

這才被孫神醫撿了回去,拜入谷中,成了藥童,賜名鶴青、鶴白,青衣小童是姐姐,白衣小童是弟弟。

星夜,謝楹獨自坐在小山坡上賞星,滿目銀河傾入她眼眸,卻不及她半分璀璨。

鶴青提著一籃野果跑來,她膽子向來大,也不怕生人,反倒很喜歡眼前這位外來的小娘子,谷中只有弟弟與師父兩位男子,卻很少見到女子。

見了謝楹,她才有種遇到同類的感覺,自是想要親近一番。

“阿楹,你在想什麽?”鶴青遞給她一顆青果子,問道。

“想我夫君。”謝楹摸了摸她的頭笑道。

“夫君?”鶴青眸子轉了轉,不懂道,“那是什麽?”

“就是與我成婚的人呀。”謝楹托腮,解釋說,“大家約定俗成,女子嫁給自己喜歡的男子,便可以喚他夫君。”

呀了一聲,鶴青湊近問,“原來你有喜歡的人啦?”

謝楹點頭,眼睛都是敞亮的,她並不害羞,只是講起了他們之間的大致故事。

許久,鶴青打了個哈欠,卻依舊催促地問,“還有呢?你們的故事真的好覆雜啊,簡直就像是話本子中的生活。不像我,每日只是待在谷中采藥學習。”

謝楹噗嗤笑著,掐掐她的小臉,道:“你啊,這樣的生活難道不好嗎?我要是能與我夫君一起游山玩水,不知有多自在呢。”

“可惜啊——”她垂眸,眼中劃過一絲失落,沒了話。

鶴青順手搭在她的脈搏上,剛剛舒展的眉眼霎時間又緊緊蹙在一起,嘆息道:“師父果然是師父,他能診斷出你的病情,甚至清楚的知道成因,而我眼下只能診斷出,你的脈搏一片混沌,簡直匪夷所思。”

“沒關系,你好好學習醫術,”謝楹眸子微轉,開口道,“說不定,總有一日等到你早起,你就會發現,自己竟然突然開了竅,醫術突飛猛進了呢。”

“哪有那麽快啊。”鶴青笑個不停,籃子的果子都要消遣完了。

摸到空籃子的小娘子站起身,看了眼暗沈的夜,驚聲道:“呀,半夜了,師父不讓我們熬夜呢!”

說完,她便準備火急火燎地回房。

離開之際,鶴青回頭問:“你會離開藥谷,去找他嗎?”

謝楹聲音堅定,不假思索道:“會的。”

頓了頓,她抿唇又道,“也許吧。”

鶴青撓了撓頭,提著籃子下了山坡,背影漸漸消失在暗沈的夜。

而謝楹獨自吹著風,心中感慨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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