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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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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貓

彼時的蕭初霽正在院子裏練習射箭。

那是一塊隨意撿來的板子,上面用毛筆畫了幾個圈,豎插進泥土裏,看起來很是牢固。

蕭初霽提起弓箭,正凝神瞄準。

大昭人善騎射,更何況,射本就是君子六藝之一,他們這些皇子公主到了一定年紀也是需要考核的。

謝楹還從未見過蕭初霽射箭的模樣,印象裏,除了第一日見他,其他時候,蕭初霽都給人一副乖巧懂事的大哥哥形象。

可今日,她才意識到,蕭初霽t可是實打實的大昭皇子,射箭時活脫脫像是換了一個人,眼裏帶著幾分狼似的兇狠和野心,墨發微卷,披在腦後。

一箭命中,謝楹拍拍手道:“哥哥好棒!”

少年側頭看去,小娘子挽著一個單髻,綠絲絳在腦後垂著晃著,正在拍手叫好。

“蠻蠻。”

謝楹迫不及待地跑過去,說:“哥哥,你的箭術也好棒啊。”

蕭初霽輕搖頭道:“還不行。”

他的身體素質還不足以支撐他抵抗病癥的折磨。

蕭初霽問:“今日不是休假麽?怎麽還要來練字?”

謝楹掐腰踮腳,反問:“莫非是哥哥嫌我煩了,所以不願意讓我來了?”

少年頓時睜大眼睛,擺手道:“不是不是——”

青衣小娘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帶著幾分嬌憨道:“哥哥,我知道的。”

還未等他回答,謝楹便拽著他的衣袖往裏走,邊走邊迫不急待道:“哥哥,你幫我想想納貓契怎麽寫吧。”

蕭初霽狐疑道:“納貓契?”

“對啊,皇姐宮裏有只小花貓,我想養。”謝楹又憂愁道,“可是需要提前寫好納貓契,還要準備好多東西才行呢。”

蕭初霽定定地看著她,楞了下,說:“你想養貓?”

走在前面的謝楹松開了抓著他的手,兩只手扣著書案,拿起筆墨擺好,說:“嗯嗯,我早就想養啦。”

曾經,孤魂野鬼的蕭初霽在大楚也說過,他想養一只小貓。

彼時,他們兩個守在冷宮深處,夜色昏暗,月光刺破密密麻麻的烏雲後,落在了一只野貓身上。

那只貓就蹲坐在宮墻高處,隨時可進,隨時可出。

謝楹當時就在想,如果她是一只貓,就能隨時進來,隨時出去,自由自在,還可以去找阿娘。

而月下的鬼魂蕭初霽也癡癡地看著那只修長的貓,喃喃道:“如果我們也有一只貓就好了。”

可惜不多久,那只月下的小貓喵嗚叫了兩聲後,就跳下宮墻,消失不見。

謝楹道:“看吧,貓也不喜歡冷宮,哥哥,你可以直接變出來一只嗎?”

一只永遠不會離開的貓。

蕭初霽看著自己透明的身體,想了想,試著找出來一只,但最後還是失敗了。

他說:“陰間之物不願意靠近我,大抵是我身上有什麽不好的氣息吧。”

謝楹說:“這就是怨氣?”

蕭初霽楞了下,說:“可能……”

想到這裏,謝楹笑了起來,兩只胳膊杵在桌案上,撐著圓潤的臉頰,說:“哥哥,我把小花貓帶回來,我們一起養,好不好?”

蕭初霽抿著唇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坐在書案前,接過她遞來的筆墨,端正好姿勢後,提筆在紙上寫了起來。

幾乎沒有停頓,洋洋灑灑寫了一個大長篇,字跡雋秀,宛若一朵朵小墨花張開蕊瓣。

謝楹就晃著小腦袋,身子忍不住湊近了幾分,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蕭初霽按紙的那只手上,柔軟的發絲輕輕癢癢地掃過。

他明顯感受到一股突如其來的重量壓在自己身上,但並沒有很沈重,反而軟乎乎的。

蕭初霽只覺心尖有一股癢意,暖暖的,仿佛爬滿了零星小蟻似的。

正當謝楹奇怪為何蕭初霽寫得這麽熟練時,蕭初霽卻好似猜到了她的問題,說,“很久以前,我也養過一只小貓。”

謝楹眨眨眼睛,有些意外,“那後來呢?”

“後來,貓死了,”蕭初霽平靜道,語氣沒什麽起伏,只是提筆的手仍舊是稍作停頓,他補充說,“跟我母妃一起死的。”

小娘子似乎沒意料到還有這樣一樁子事,她不知道,史書也不會記載,這是蕭初霽的過去。

蕭初霽垂眸,又道:“後來,我就沒養過貓了。”

但在夢裏,他下意識地說出自己的心聲,想要再養一只小貓。

他不是不喜歡,只是不敢。

“蠻蠻,我接受不了分離。”蕭初霽擡眼靜靜地看著她,眼神清澈見底,像是山間清澗,清泉湧過。

此刻卻靜靜地映著小娘子圓圓滾滾的身形。

謝楹信誓旦旦道:“哥哥,你放心,我們養一只小貓,和它一起長大,不會分離的。”

少年餘光瞥到小娘子神采奕奕的模樣,抿唇低頭繼續寫字,末了才點頭道:“好。”

謝楹拿著寫好的納貓契,高興地蹦了兩下,旋即就出去。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剛出去後,蕭初霽終於忍不住倒下了,渾身抽搐痙攣。

那雙清澈的眼睛又冒出了許多紅血絲,身體止不住地發顫。

他顫顫巍巍地掀起袖子,白皙卻布滿醜陋疤痕的臂膊,滿目瘡痍,狠狠地咬了上去,悶著聲,拼命忍著疼。

心中似乎窩著一股燃燒滔天的火海,能輕易吞噬掉他所有理智,直至沒入黑暗。

蕭初霽再次發病。

哪怕身心俱疲,僅存的一絲理智卻仍是慶幸,幸好等到她出去了,沒被她看到就好。

在病痛的折磨下,蕭初霽不止一次在想,倘若自己的病只是讓自己受傷昏厥而不牽扯旁人,該多好。

可惜不是,他的病發作起來,是會變成瘋子的。

一個抽搐不止,六親不認造成殺戮的瘋子。

*

中和殿,淑妃正在小憩。

宮女見了是七公主,也沒敢阻攔,只說先進去通報一聲。

不久,二公主謝清清帶著侍女出來了,她在殿門前看了謝楹一眼,然後聲音細而柔道,“小皇妹,你怎麽來中和殿了?”

小娘子噔噔噔地提裙跑過去,仰著小臉,直入主題道:“皇姐,我想去看看淑妃娘娘的小花貓。”

說罷,她還特意拿出寫好的納貓契,朝她揮了揮。

謝清清問:“你是說白糖的孩子?還是其中最醜的那一只?”

白糖大抵就是那只白色的母貓,謝楹點點頭,兩眼放光迫不及待道:“聽說淑妃娘娘不喜歡那只小花貓,我就想過來收養它。”

不解地看了眼謝楹,謝清清想了想,還是說:“那你跟我來吧。”

謝楹激動地啪嗒一聲,蹦跳著跨過門檻,伸出小手勾住謝清清的寬袖,輕輕淺淺地晃著,似乎心情很是不錯。

納貓契塞到了謝清清身後的侍女手裏。

扶桑和春水兩人看著自家公主這麽“無禮”的行為,不免有些尷尬,猶豫著是否要提醒她。

但眼見二公主都沒說什麽,反倒默許了她這樣的行為,兩人相視一眼,松了口氣,沒多說。

謝清清睨了一眼勾著自己寬袖的小手,肉乎乎軟軟的一小團,白皙光潔,卻又很有力氣,緊勾著不撒手。

小娘子使勁兒地用自己的兩條小短腿緊跟著她的步伐,生怕自己落後,只能伸長圓滾滾一截一截的胳膊,拉緊她。

思及此,謝清清不禁有些想笑,自家皇妹怎麽跟個奶團子似的?

尤其是現在穿著一身碧色裙衫,紮著兩個小髻,走起路來兩個小丸子晃來晃去,就像是她前兩日才吃過的青團,軟軟糯糯。

謝清清頓了一下,心說,大概是胖的了吧,還是拉住她的手往前走。

細膩白凈的素手牽著她,謝楹一時還有些意外,擡頭睜大了一雙清澈的眸子,忽而笑道:“皇姐,你的手好白好涼啊。”

小皇妹的笑容宛如驕陽,謝清清心裏的芥蒂頓時削弱不少,但她沒有答話。

母妃告誡過,宮裏的每個人都可能會是自己日後的敵人,不利用犧牲她人,陷入被動的就是自己。

她為自己剛才的心軟懦弱而感到可恥。

謝清清松開了牽著謝楹的手,兩手交疊放在小腹前,挺直了腰背往前走。

剛剛還笑得開心的謝楹,此刻:“?”

但她也不在乎。

到了貓窩,謝清清剛想親自去找貓,但又想到了什麽,腳步驀地一頓,指揮一個宮女去做。

謝楹蹲下身,津津有味地看著一群白花花的小貓們聚在一起。

母貓身體修長,藍眼睛,純白毛發,很有氣質。

她懷裏的小貓已經開始掙紮著吃奶了,一個個小白貓鼓動著身子往前,爭先恐後地想要吃飯。

而只有那只小花貓被孤立在貓群外,獨自一小只在喵喵叫,找不到方向,甚至沒有睜開過眼睛,身上滿是不規律的黑色斑點,看起來臟兮兮的。

貓媽媽不要,其他小貓也幫不了它。

謝清清道:“那只醜貓是個雜種,白糖不要它,我母妃也正要把它丟了,在這樣下去,它就快不行了。”

謝楹心疼地蹙起眉頭,仰頭問:“皇姐,既然你們不要它,我可不可以把它帶回去?”

“你要這只醜貓?”謝清清不可思議道,“它可能是白糖和某只外面的雜毛貓生下來的,血統不純,還長得這麽醜——”

“皇姐,”小娘子仰頭拽了拽謝清清的裙擺,一下一下的收緊,謝清清的心思也在一下一下的收攏,“我就想要這一只,好不好嘛?”

想說的話堵在了喉間,她又問:“那你能餵活它嗎?沒有母貓餵它的,它生下來就註定活不久的。”

聞言,謝楹眼神暗淡了片刻t,其實,在大楚冷宮,她本就該跟著她母妃走了。

謝楹生下來的時候,就能看到一些奇怪的東西,又恰逢她母妃打進冷宮,厄運連連。

人人都道她是不祥之人,是怪胎,活不久。

可她不也是活到了及笄之年麽?

謝楹信心滿滿地笑道:“皇姐,你相信我,我肯定能救活它。”

也許是小娘子的眼神太過認真,謝清清猶豫了片刻,還是同意了。

謝楹用手帕輕輕包住喵喵亂叫的小花貓,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臨走之際,身後有人喊住了她,謝楹回頭看去,正是謝清清。

她喘了幾口氣,然後把手裏的貓糧與小魚幹,還有一些驅蟲藥劑交給了扶桑與春水。

謝楹驚喜道:“皇姐,你其實也很在乎這只小花貓的吧。”

謝清清別過臉去,細聲細語道:“才沒有,它太醜了,我不喜歡。”

“好吧,”謝楹抱著小花貓,說,“那等我把它養好,再讓皇姐看看。”

謝清清睨了眼她懷裏的貓,抿唇道:“嗯。”

小娘子轉身揮揮手離開。

*

她特意吩咐扶桑春水找了宮裏有養貓經驗的嬤嬤,帶她們去了昭華宮。

等到小貓狀態穩定了些,她才帶著小貓去了永安宮的偏院。

謝楹捧著孱弱的小貓,進了院門。

彼時的蕭初霽正披著外袍看書,臉色卻有些蒼白。

但謝楹並未註意,只是歡喜道:“哥哥,我帶小貓回來啦。”

坐在床榻上的少年將外袍攏了攏,讓恒澤去準備一只貓窩。

恒澤幹活細致靈巧,木制手藝更是精湛,修建貓窩自是不在話下。

謝楹上前,把小貓捧了起來,讓蕭初霽瞧了瞧。

小花貓閉著眼睛,似乎還在睡覺,氣息穩重了不少,但仍看得出來此刻有些虛弱,白毛與黑毛摻雜,還有些泛黃,光澤暗淡,像是雜交得來的。

這不是宮裏貴族會養的血統純正的貓,不說貴人嫌棄,就連母貓都可能會丟棄它。

更何況是這種生下來就有缺陷的貓。

蕭初霽看著小花貓顫巍巍的呼吸,眼睫垂下,淡淡道:“蠻蠻,你其實可以挑選更好的貓的,這只小貓生下來就營養不良,以後也會是個病秧子。”

費時費力,還不討好。

“可我喜歡它。”謝楹固執道,“我們可以照顧好它的。”

蕭初霽放下書卷,頓了頓又道:“它活著也是茍延殘喘,日後受人白眼,倒不如一開始就丟棄了。”

就同他一樣,既然生來就有治不好的病癥,又是人人厭棄的災星,倒不如一開始就將他丟棄,任他死在荒郊野外,何必來受這些白眼?

謝楹卻看著小貓,笑說:“哥哥,你瞧,出生時就棄之如敝履的小貓,也會有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將它高高舉起。”

聞言,蕭初霽的眼睛裏染上了一抹惆悵,卻又釋然地一笑。

他本以為像謝楹這樣年紀的小娘子,喜歡的都會是與她同樣漂亮可愛的小動物,卻沒想到,她始終有自己的想法。

也是,蠻蠻就是這樣的人啊,對他,對貓,向來如此。

從始至終,她都在教自己活下去。

蕭初霽看著她,說,“蠻蠻,給它取個名字吧。”

小娘子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毛發,旋即興沖沖道:“哥哥,我想到了,就叫它謝小七,怎麽樣?”

蕭初霽道:“好。”

兩個孩子給謝小七餵東西,有些太硬的食物它現在還吃不了,只能先餵些羊奶湯水。

謝楹就拿著一根小貓用的磨牙棒,蘸些羊奶湊到小七嘴邊。

小花貓如此嗅到了香味,湊近舔舐,兩只緊閉著的眼睛拼了命的想要睜開。

小娘子趴在床榻邊,下巴枕在兩只橫放的胳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晃著小腿,很有耐心地看著蕭初霽給小貓餵食。

不知過了多久,謝楹忽的驚訝地坐起身,半跪著湊近小七,說:“哥哥,小七睜眼了欸!”

蕭初霽也低頭看去,眸底多了幾分詫異,只見謝小七卯足了勁兒掙開了一條細密的縫隙,露出純凈的天藍色瞳眸,透著淡淡的光澤。

漸漸地,縫隙越來越大,謝小七也活潑了起來,四處爬動。

謝楹高興地站起來,拽著蕭初霽的袖子活蹦亂跳,歡呼道:“我就知道我們家小七最爭氣!”

見狀,蕭初霽的心情也好了不少,遮蔽許久的陰霾也漸漸散去,身旁的小團子壓在他的肩頭看小貓,熱而暖。

原來,都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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