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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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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他不能再這樣下去, 文循想。

作為魑王,他正是修為如日中天的時候。早該離開渡厄城,離開這四十年如一日的貧瘠殺戮之地。

別徘徊。

文循最後一次燃燈, 揣著一副冷冰冰的心腸,只為尋找自己不愛秋亦濃的證據。

燈一瞬而明, 過往重新在眼前清晰。

那些被淡忘的、被他深埋起來的過往, 卻不知是誰的真心。

文循第一次發現, 自己比想象中更像了解秋亦濃。

他知道她出生在白梨村, 生辰在十月,耳垂上有一顆紅色的小痣。

她指給他看:“娘親和姥姥總說,朱砂小痣長在這裏,是天大的福氣,一生總能求仁得仁。”

文循嗤之以鼻。

至少,嫁給他從不是什麽福氣。而秋亦濃不曾得到, 她總是在失去。

文循知道她喜歡攢靈石, 秋亦濃幼時有娘親和姥姥要養,她很小就得去村子為人驅邪。

一個小小的女孩, 走上數十裏路, 不辭辛勞, 卻從不曾以此為苦。

嫁過來之前, 她狠狠訛了秋家夫人一筆, 以至於很多人在背地裏說她貪婪。

可那些被她辛苦攢下來的家底, 總是在每個冬天、每個天冷的日子,被秋亦濃拿來買藥材,撫慰他這一身沈屙。

文循記得她愛笑。

她喜歡趴在窗前, 他的靈鳥摘個果子給她,都能逗得她咯咯直樂。

他惱羞成怒的時候, 她跑出老遠,再探出頭來看他,也能很清晰地看見她眼中的笑意。

秋亦濃這個人活生生,她有自己的親人,有自己的過往,她甚至還有個醫修鄰居。

那人叫齊子駿。

第二年冬,文循能勉強站起來了,才知道自己的藥方是秋亦濃從哪找來的。

那男子風塵仆仆,一身青衣,十分俊秀。在大雪中,從白梨村到文府,只為給秋亦濃送來白梨村一些年節的東西。

少女趴在他的床頭,比他的靈鳥還聒噪。

“這是娘親自給我做的冬衣,你看好看麽?”

文循習慣了她話多,這兩年下來,關系有所緩和,有時候也願意應她兩句:“嗯。”

“這是白梨村的糕點,叫做福包,文循,你嘗嘗。”

秋亦濃不由分說,塞一個在他嘴裏。

文循蹙了蹙眉,太甜了。

秋亦濃嗜甜,一嘗就知道是她娘給她做的。她長這麽大,雖然衣食並不富足,但能看出她娘和姥姥都疼她。

她也是別人心上的珍寶。

“怎麽樣,好吃嗎?”

文循並不喜歡吃甜食,但他咽下去,看見她亮晶晶的眼,沒有掃興:“不錯。”

於是她更高興,繼續在小包裹裏翻找。

最後翻出一串紅珠子,那是用一味叫做“珊瑚子”的藥材做的,串在一起亮晶晶,看上去和珊瑚手串無異。

“這一定是齊子駿做的。”她說,“他少時有緣拜了名師,別看他一直在小小的白梨村,我敢保證,天底下沒幾個醫修醫術有他好。”

她試圖將那串珊瑚珠戴在他腕間。

“能驅邪。”

這回文循冷冰冰地收回手:“不需要。”

秋亦濃一頭霧水,不明白他怎麽就生氣了,當年的文循亦不明白。

第二日,秋亦濃床頭出現了一串真正的珊瑚珠。

文循第一次覺得世事可笑,他反覆在回憶中求證,尋找不愛秋亦濃的證據。

卻原來那麽早就有了答案。

文循知道,窮其一生,他也無法離開渡厄城了,他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輪孤零零的血月下。

*

文循放任自己做了很久的夢。

夢裏有時候是冬日,那少女在院子中埋酒,充滿希冀:“來年我們挖出來喝。”

她辛辛苦苦忙活了半個月,最後因為沒有密封好,酒全壞了。

文循嘆了口氣,讓阿九挖出來,買了酒換回去。

秋亦濃再開壇的時候很驚喜:“原來我這麽厲害呀,我釀的酒比鋪子裏都好喝。”

文循低眸,笑著批閱文書。

有時候他會夢到白梨村,梨花洋洋灑灑落了一地。樹下是少女和她的娘親,秋亦濃的娘擔憂地摸摸她肚子。

“都六年了,肚子怎麽還沒動靜。”

秋亦濃漲紅了臉,哀怨地看文循一眼。

娘親會錯意,沈沈嘆口氣,那之後,文循在白梨村喝了整整三日的補湯。

文循沈著臉,又不好對長輩發火,把秋亦濃笑得捶床。

這樣過一生,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然而命運薄人,總愛殘忍視之。做人時如此,做邪祟時依然如此。

文循不知在燈下待了多少個日夜,他身上的邪氣變淡,修為銳減,他的府邸被其他魑王進攻那一日,人人都想吞吃他。

那盞燈碎了。

文循望著地上的碎片,血月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他看見如今的自己——早已不再是文循,而是一個猙獰可怖的怪物。

一室寂靜,邪祟們意識到不妙,連魑王都在逃跑。

為什麽,連自欺欺人的機會,都不再留給他?

文循不知道自己那晚殺了多少邪祟和魑王。

紫色的血鋪滿了渡厄城,他沒有吞吃一個邪祟,只是將他們全部撕碎。

最後一個活下來的邪祟,躲進了一間宅子。

它舉目四顧,發現這是一個許久沒人住的宅子,小池塘中的水枯萎,依稀能看見養過錦鯉。

院子中屬於男子和女子的衣衫還沒收,隨著夜風飛舞,仿佛主人匆匆離開,再沒回來。

渡厄城從沒有這樣的宅子,有花、有樹。

哪怕如今只剩一地枯枝,滿地蕭條,也依稀能看出當年此處的溫馨,能猜到住在此地的人,花了多少心血,將這些東西養在靈域中,而那魑王也傾心相護。

不知是哪個魑王,生出了不屬於一個邪魔的柔軟心腸。

小邪祟哆哆嗦嗦,望向門外。

那是渡厄城最恐怖的邪祟,沒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祿存王。

小邪祟今夜知道眾人圍剿他,原本湊熱鬧是為了分一杯羹,可是轉眼,眾人就被祿存王殺光。

邪祟以為自己再無活路,卻沒想到眼前這個在渡厄城最可怕的存在,遠遠停在宅子外,不敢過來。

文循怔怔望著眼前的宅院許久,大顆大顆紫色的血淚,從他眼中湧出。

那是小邪祟一生中,第一次見魑王落淚。

它並不知道,它躲進了天底下唯一一個,文循窮其一生也不敢再踏入的地方。

那是他的家。

*

捕夢燈的碎裂,撕開了粉飾的過往。

文循想起自己對她其實並不算好,貪嗔癡怨憎會,這是世間每一個邪祟的寫照。

邪祟不會有愛,只有恨與執念。

他的胸腔之下,不再跳動,他甚至忘了自己是為誰而死。

剛成為邪祟那兩年,文循得知了自己靈丹被剜去,又被害死的真相。

無數個日日夜夜,他都恨不得生啖父親和弟弟的血肉,還有變成廢人後,那隨之而來的羞辱。

他偶爾也會想起秋靜姝,那是自己曾被搶走的未婚妻,後來秋家和父親塞了另一個少女過來羞辱他。

而沖天邪氣中,那個意味著恥辱的少女,卻在他的身邊安眠。

秋亦濃將他們手腕綁在一起。

他的記憶裏,他並不愛這個人。他因為秋靜姝而討厭她,不願和她同塌而眠,唯一一次夫妻之實,還是醉酒之後的意外。

他討厭她的活潑,忍無可忍的時候,還曾給她貼過噤聲符,也曾險些掐死她。

他甚至將她趕走,讓她永遠別再回來。

可是下一次,她總能出現在他身邊。

而現在,這輪孤獨的月亮下。他赤紅著眼,胸中燃燒中欲望、嗜殺、無窮無盡的恨,他掙脫枷鎖,遵循自己的本能,去吞吃邪祟。

那晚秋亦濃追了一路,許是第一次意識到命運無法反抗。在血月下,她幾乎成了個淚人。

“別吃,你吃了它們,就再回不去了。我給你養劍,我幫你強大!”

“你總能回去的,你以前不是最喜歡秋靜姝嗎,秋靜姝一定不喜歡邪祟!”

“文循。”她最後崩潰大哭,“我沒力氣了,追不上你,救不了你,我……嗚嗚……”

文循回頭,看見她滿臉的淚,哭得肝腸寸斷。

他沈默良久,記憶中她第二次這樣哭,第一次是他死的那天。

他面無表情吐出口中邪祟,變回自己的模樣。

真是煩,今日不吃。

*

可是溫養一個邪祟,令他保持心智,到底是多麽難的一件事?

無數次,秋亦濃為了養他的命劍而抽空靈力,丹田發痛。

每當文循登上見歡樓,望著他屬於他生前的執念之地,她總是不厭其煩地來帶他回家。

“邪祟又不好吃,家裏燉了蓀靈湯,你不妨嘗一嘗,我燉了許久呢。”

他冷冰冰地看著她,世上沒有邪祟愛喝蓀靈湯,那是扼制邪氣的東西。

他每每不耐聽她的話,忍不住心中惡念的時候,她總會搬出“秋靜姝”。

那畢竟是文循做人時,唯一的憾事,最後的執念。

而當他平靜下來,秋亦濃總是撇撇嘴。

有時候……在他沒有看見的地方,她卻也忍不住發怔,眼睛酸酸的。

日子一天天過下去,文循不是渡厄城最厲害的邪祟,卻勉力能在此生活。

漸漸的,他搶來的院子多了許多東西,就像靈域那樣布置。

他也總有受傷的時候,幾乎被其他邪祟撕碎。

秋亦濃的淚多了起來。

“你若還能變回靈修,你想做什麽都好。”她摸摸他被吞吃一半的臉,“喜歡她也沒關系,只要你好好活著。”

一個好人,一個保護百姓而死的劍修,至少一生不該活得這樣辛苦啊。

邪祟心中的惡意與恨意只要淺淡,就能維持本心。

直到那個春天,文大人給大皇子妃遞了一封信:他還沒死,成了邪祟,眼看你要成為王後,你也不想他活著出來找你。

隨信的還有邪祟的血肉。

“讓他吃下去,哪怕只一點,我知道你有辦法。他母親被邪祟殺死後,是你路過為她斂屍,這麽多年,文循才對你如此好。她的遺物,你還藏了些什麽吧?”

邪祟好掠奪,好殺伐,往往會忘記生前的記憶,那便不再有仇恨,文循就永遠也不會再找他們。

秋靜姝蒼白著臉,慢慢拿起那被封印的血肉。

於是那個春日,文循收到了一封來信。

還有一枚記憶裏小小的糕餅,來自死去的母親。

*

人這一生,有許多不願回想的事。

文循最後一次登上見歡樓時,腦海裏什麽都沒想。成為魑王的那一日,他徹底沒了神智,忘記了那個小小的宅子,忘記了秋亦濃。

他殺了許多人,在外游蕩到風雲變色,卻沒有一次,想過要回去。

正如這麽多年,他沒有一次喝過秋亦濃的蓀靈湯。

他忘記自己也曾用生命護過那個姑娘和她的家人。

呼風喚雨的力量掌控了他,他不再記得回家的路,他忘了……對於一個禦靈師來說,渡厄城是怎樣的地方。

待他自以為是要闖出去的時候,身上的玉卻掉在地上,碎成一片片。

那是秋亦濃的命玉。

兩性之盟,永世之好。

為何一塊玉,他放在身上這麽多年,從生到死?

那一日,文循身後跟了許多門徒,他第一次回頭。

那條回去的路好長,長到他終於回去,再不見她的身影。

院子裏還有她剛剛洗好的衣服,蓀靈湯本就是祛除邪氣的東西,味道已經發臭,沒有一個邪祟願意進宅子。

漫天邪氣裏,他瘋了般尋找,最後在一個角落,找到了幹涸的、屬於禦靈師的紅色血跡。

那是來找他回家的路。

文循在原地站了許久,可是邪祟本就不知道難過為何物。

此後大夢十年,文循吃的邪祟越來越多,再不願想起她。

他以為已經忘了,連自己都騙了過去。

卻又在每一次殺人,滿城吞吃邪祟之際,遠遠避開那個宅子。

第十年,他得到百殺箓,散了一半修為,在上面寫下父親、弟弟和秋靜姝的名字。

來年這些人都會死去。

來此的靈修要殺他,他卻仍然盤踞在見歡樓。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但他知道,他永遠出不去渡厄城了,這裏有他最珍貴的一切。

終於,那晚血月升起,有人拎著他的命劍,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

她頂著一張陌生的臉,文循卻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他吃力地變回當年的模樣。

魑王知道她是來殺他的,他也知道,他早已控制不住殺戮之心,再不是當年的文循。

可是他仍是迎著她的劍,一步步走向她。

他眼裏湧出血淚,心卻盈滿高興和柔情。

那頓晚了十年的飯,那個等了他無數年的人,他終於能再次牽著她的手。

“亦濃,我們回家。”

——【文循X秋亦濃】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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